吳 淼
工分制下農民與干部的行為選擇*
吳 淼
在人民公社體制下,作為農業(yè)人力資源配置機制的工分制,直接決定著農村生產者和管理者的行為選擇,進而影響大集體生產的績效和鄉(xiāng)村社會秩序。隨著工分制的不斷完善和精細化,農業(yè)生產不斷發(fā)展,在一定程度上緩和了集體化固有的矛盾;但是,面對中國農業(yè)生產的低水平和復雜性,仍難以消除農民的策略性行為,使得集體生產管理異常艱難,反過來導致家庭間、干群間矛盾不斷積聚。最終,工分制的完善只能以人民公社體制的瓦解來實現(xiàn)。
工分制;評工議分;搶工掙分;排工派活
Abstract:Under the people’s commune system,as a mechanism of human resource allocation in agriculture the workpoint system directly determined the behavior choices of rural producers and managers and affected the performance of large collective production and rural social order.W ith the continuous improvement and refinement of theworkpoint system,the agriculturalproduction steadily developed andmitigated,to some extent,the contradictions inherent in the collectivization.However,in face of the low level and complexities of agricultural production in China,It could not eliminate the producers’tactical behaviors.The management of collective production wasmade very difficult,which in turn continuously increased and aggravated contradictions among households and between cadres and commune members.At last,the process of improvement ofworkpoint system could only end in the disintegration of the people’s commune system.
在“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人民公社體制下,為了計算個人對集體勞動的貢獻并體現(xiàn)“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社會主義分配原則,產生于合作化時期、卻在“大躍進”運動中被廢止的工分制又重新確立并不斷完善。當集體壟斷農村物質生產和分配后,工分就成為聯(lián)結勞動者與自然、勞動者之間和干部與群眾關系的核心紐帶。所以,盡管工分制是作為經濟分配方式產生于農村的,但是當工分日益成為財富的化身和“映射”后,它直接影響著農民與干部的行為選擇和相互關系,從而在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社會建立起一種新的社會秩序。因此,將工分制作為探究集體化生產的機制、農民的行為模式以及鄉(xiāng)村社會關系的切口,對于理解人民公社體制在鄉(xiāng)村的影響以及該制度本身的演化邏輯,具有非常重要的價值。遺憾的是,既有的研究主要是論證工分制如何導致集體生產的低效率①參見辛逸:《農村人民公社分配制度研究》(中共黨史出版社,2005年);梅德平:《60年代調整后農村人民公社個人分配制度》,《西南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而忽略該制度對鄉(xiāng)村秩序的建構。顯然,僅從經濟意義上的工分制去研究人民公社體制下的生產機制,既忽視了工分制的復雜功能和多重影響,也難以令人信服地解釋人民公社體制的運行機制。基于此,本文將通過工分制對鄉(xiāng)村社會能動主體行為規(guī)范的影響,研究農民和干部的行為選擇,進而充分發(fā)掘工分制的意義并理解大集體在農村的變遷機制。
合作化以前的中國農村社會,家庭是生產、消費和交往的基本單位。作為獨立的核算主體,家庭內部按照“各盡所能”的原則,根據(jù)每個成員的實際能力和家庭的需要,由家長統(tǒng)一安排生產,最終的勞動成果也是以家庭為單位進行消費,既不計算各個成員對家庭勞動的投入,也不按貢獻多少對收益進行劃分。這種以血緣為紐帶的家庭組織,在強烈的道義責任約束下,成員之間無需計算經濟往來和貢獻多寡。隨著社會主義改造在中國農村的完成,“三級所有,隊為基礎”體制下的生產小隊,作為相對獨立的經營核算單位代替了家庭的生產功能,但是,家庭仍然是消費的基本單位。當農業(yè)生產單位和消費單位分離后,如何計算各個消費單位對集體生產的貢獻并作為分配成果的依據(jù),就顯得十分重要。因為,盡管集體成員之間有地緣甚至親緣關系,但卻缺乏直接的血緣關系及其相應的道義責任。于是,就形成了集體化生產的“公”和家庭消費的“私”這一人民公社體制的基本矛盾,它要求在集體經營和分配中科學、合理地計算各個家庭和勞動力的投入與貢獻。
經過激進的人民公社化運動以后,實現(xiàn)了土地、耕畜、大型農具等生產資料的公有化和經營的集體化,但是,農業(yè)生產的機械化和現(xiàn)代化卻沒有同步完成,傳統(tǒng)農業(yè)的生產條件和耕作制度并沒有根本性的變化。農業(yè)依然受土地質量、區(qū)位、氣候等自然因素的直接影響,嚴重依賴生產者的個人經驗和主觀投入,制度化、規(guī)范化和精確化的工業(yè)大生產模式難以在農業(yè)中建立起來。由此,集體農業(yè)生產計算勞動者的貢獻就面臨著三重難題:一是難以區(qū)分收益中勞動投入和自然作用的比重。農業(yè)(本文是在廣義上運用這一概念,包括種植業(yè)、養(yǎng)殖業(yè)和林業(yè)等——筆者注)受到自然力和人力的雙重作用,而且生產周期比較長,很難從最終的收益中分離各個生產環(huán)節(jié)的貢獻和相對于自然作用的勞動貢獻。二是很難低成本地界定勞動潛能的發(fā)揮程度對勞動效果的影響。我國大部分地區(qū)的農業(yè)生產基本上是勞動密集型的,不僅工序繁復,而且需要勞動者因地、因時充分利用個人積累的經驗并認真投入和細致耕作,勞動者的態(tài)度成為決定勞動質量好壞的重要因素。因此,外顯的性別、體力、年齡等因素往往并不是勞動成果的直接決定因素。但是,要對勞動者的主觀投入進行監(jiān)控和激勵,因農業(yè)生產的復雜性和個體差異性導致經濟上不可行。三是無法精確計量勞動者個體間的貢獻差異。在傳統(tǒng)的耕作模式下,農業(yè)生產難以分解成簡單的、可計量的一系列規(guī)范化的操作工序或中間產品,相同或不同的勞動過程由具有不同勞動能力、勞動經驗、勞動態(tài)度的勞動者集體完成,因此,除了能夠低成本計算各個勞動者的時間投入外,勞動的實際貢獻卻無法精確地度量。盡管面臨如此多的難題,在集體經營的人民公社體制無法突破時,要想保證生產小隊集體生產的有序進行,必須盡可能精確、公平地評價勞動者的真實勞動貢獻。于是,評工記分就圍繞這三重基本矛盾不斷創(chuàng)新、發(fā)展和演化。
從邏輯上講,解決問題首先要選擇最簡單的方式。判斷每個勞動力對集體生產的貢獻,最基本的要求是簡單、客觀,大家都能夠掌握和認可,而“底分制”(或稱死分制)就滿足了這一要求。在這種制度下,首先根據(jù)勞動者的性別、年齡、身體狀況等特征,在生產小隊干部的組織下,由全體勞動者評定每個勞動者在一定時期(如一年或半年)內的單位工日的得分,即為“底分”,然后根據(jù)每個勞動者投入的時間,計算每日和全年的勞動投入。由于“底分”評定的依據(jù)是勞動者的外顯特征,這在鄉(xiāng)村熟人社會里是“共同知識”,而且除非特別的變故,這些特征是持久可靠的。因此,用“底分”來計量勞動者對集體生產的投入,不僅成本較低,而且基本上繼承了傳統(tǒng)農村對勞動力交換的計算規(guī)則。在傳統(tǒng)的家庭生產模式下,存在著自發(fā)的合作即“換工”(或伴工),絕大部分中國農村實行“以工頂工,男工還男工,女工還女工,女工頂男工,兩工抵一工”。換工制度只考慮了性別的差異,而“底分制”還考慮了勞動者的身體狀況和熟練程度,因此更精確。人民公社時期,全國各地對“底分”評定的具體細節(jié)有差異,但總體而言,絕大部分農村都規(guī)定最強的男勞動力“底分”為10分,最強的女勞動力“底分”為8分,有的地方最強的女勞動力“底分”為8.5分①黃宗智:《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xiāng)村發(fā)展》,中華書局,2000年,第184頁。,其他等級勞動力的“底分”按年齡、身體狀況等因素往下排。
盡管“底分”是以勞動力外顯的特征為依據(jù),但是每個勞動力“底分”的評定和變化,并不是由生產小隊干部按人口統(tǒng)計資料自動變化,而是需要由全體勞動力民主評議。據(jù)張樂天調查,在20世紀70年代,半年或一年評一次“底分”,采取“自報公議”的形式②自報公議,是指個人自己報一個“底分”的數(shù)字,接著大家評一評他是否“值”這個分,最后由隊務委員會決定評的結果,并公開宣布。見張樂天:《告別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東方出版中心, 1998年)第340~341頁。。雖然每次評定時絕大部分不變或者略有增加,真正大的變動的只是少數(shù)③張樂天:《告別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第341頁。,但是,評定過程本身卻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因為,在農業(yè)生產過程中難以設計一套動態(tài)而精確地計算每個勞動者實際投入的指標體系,而由社員評定“底分”則將人對物的測算轉化為人對人的評價。盡管這種民主評分方式常常走過場,或者爭論不休,但恰恰是這種過程,增強了“底分制”的公平性和對勞動者的監(jiān)督。
顯然,對于沒有完成現(xiàn)代化的中國農業(yè)而言,“底分制”很難界定潛在的勞動能力在實際勞動中的發(fā)揮程度,導致出工不出力,混時間的現(xiàn)象,因此,不科學性和不公平性交織在一起。于是,對實際勞動狀況進行監(jiān)督和評估就成為彌補“底分制”的必要措施,這就產生了“死分活評”的制度。所謂“死分活評”,就是對勞動者一天(或半天)集體勞動的成果,以“底分”為依據(jù),參照實際的勞動態(tài)度、勞動效果,確定實得分值。一般而言,當天干活,當天評分,除非收工較早在田間完成評分,都是夜晚開會評議。與評“底分”類似,會議由生產小隊隊長主持,全體勞動力民主評議。
評工分是一個利益沖突、矛盾涌現(xiàn)、爭論不休的過程,社員為了自己多得一分甚至幾厘,或者僅僅因為嫉妒,將毫不示弱地與“挑戰(zhàn)者”展開激烈的爭吵。爭吵非但難以消除分歧、達到一致,反而使矛盾越爭越多,出現(xiàn)“工好做,分難評”的局面。最終的結果,要么由隊長決定每個人的工分④溫鐵軍:《中國農村基本經濟制度研究》,中國經濟出版社,2000年,第267頁。,要么如民謠所言:“評分就害怕,一評就吵架;吵一肚子氣,就按底分記”⑤陸學藝:《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6年,第8頁。,“死分活評”變成“死分死記”,以勞動潛能代表實際勞動效果。即便如此,評工議分還不時遭受政治運動的沖擊。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全國上下學習大寨經驗,出現(xiàn)了根據(jù)政治表現(xiàn)而不是實際勞動績效作為評定工分依據(jù)的“大寨工分”,結果導致“思想好的看,思想賴的干”的局面。在農村生產中引入政治標準,很難增強社員的大公無私精神,很難解決集體生產中評工議分的困難,反而加劇了部分社員(特別是成分好的)的機會主義行為。然而,盡管評工議分并不是每次都讓社員滿意,而且常常導致爭吵和沖突,但是,這種“民主評議”機制卻在客觀上產生了兩個效果:一是強化了社員間的相互監(jiān)督。因為明目張膽地偷懶和出工不出力而又要得到高工分,在會上難以避免被不顧情面的“積極分子”或有矛盾的社員出來戳脊梁骨。二是緩解社員對集體生產模式的沖擊。在“民主評議”中,社員都盡可能地表達自己的觀點,盡管并不是都能被采納,但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參與了集體,“主人翁”的感覺不時涌現(xiàn)(盡管這種感覺與“四類分子”等專政對象不相關)。于是,社員在實際勞作中對人民公社制度的忍耐性大大增強,客觀上延續(xù)了這一制度的壽命。
盡管“底分制”和“死分活評”部分地解決了集體生產中個人投入的計算問題,從而緩解了農業(yè)生產的公有化與消費的家庭化的矛盾,但是,這兩種工分制都未能建立起勞動投入與勞動產出的直接關系,也就難以區(qū)分勞動者間的差異。要解決這一難題,只能在生產小隊集體經營模式本身上做文章,即以強化責任為基礎、以“分”和“包”為核心的各種工分制。當然,最簡單的責任制就是“記件工分”,即根據(jù)實際完成的工作量記工分。由于農業(yè)生產的持續(xù)性,無法劃分為若干可以計算的中間產品,要在集體勞動中區(qū)分“你的”和“我的”并非易事,因此,在廣大的中國農村,“計件工資”的原理只能用“定額記工”來實踐。所謂“定額記工”,就是將整個農業(yè)生產分為若干工序,然后結合操作條件預先規(guī)定應完成的數(shù)量和工分數(shù),最終根據(jù)勞動者實際完成的數(shù)量給予相應的工分。例如春耕犁田,半天定額1畝2分至1畝5分,每畝記工8分,可得工分9分6厘至12分。耙田半天定額3畝至4畝,每畝記工3分,可得工分9分至12分。①《農村工作通訊》經營管理處:《農村人民公社生產責任制類比》,農業(yè)出版社,1981年,第39頁。
由于農活的多樣性和地塊的分散性,在集體生產模式必須堅持的情況下,完成定額需要若干社員利用公有的耕畜和農具共同執(zhí)行,這就產生了在生產小隊之下的班組問題。人民公社時期的班組有兩類:即臨時搭配和固定搭配。臨時搭配由生產隊長按照生產的需要,特別是在安排農田水利建設和雙搶季節(jié),將全隊勞動力按“底分”劃成若干班,在班長的帶領下共同完成定額任務,然后再把工分按“底分”和出工時間計算到個人。②張樂天:《告別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第96頁。固定搭配實際就是“死班”,生產隊定工分、成本和產量,人員和土地都長年不變。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允許農村實行“包工到作業(yè)組,聯(lián)系產量計算報酬”后,生產小隊的生產基本上由固定的班組來完成。班組的固定化,實際上將農業(yè)生產劃分到更小的單位來經營,強化了勞動者與勞動效果的聯(lián)系,但是,由幾個甚至幾十個勞動者組織的班組,仍存在計算共同勞動成果中個人貢獻的困境。因此,建立起勞動者個體或家庭與勞動成果直接關系的“包工到人”或“聯(lián)產到戶”,無疑是克服困境的根本出路。盡管這種模式被批判為“資本主義道路”、為當時的政策所不容,但是,在政治運動間隙,中國農村各個地方卻以不同形式實踐著這種模式,形成了一部“包產到戶沉浮史”③參見徐勇《包產到戶沉浮錄》(珠海出版社,1998 年)。。
集體化后的中國農業(yè),由于基礎設施、生產條件、耕作技術等的巨大改善,使單位面積產量和總產量持續(xù)增長,但是,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絕大部分地區(qū)的農業(yè)仍屬于傳統(tǒng)農業(yè)的范疇,要在集體經營模式下計算單個勞動者的投入異常困難。因此,科學合理的評工議分制度,直接決定著人民公社制度的生存能力。20多年的人民公社制度,使鑲嵌于鄉(xiāng)村社會結構和人際網絡的評工議分制度不斷精細化和技術化,將勞動者對生產貢獻的比對和人對人的評判有機結合起來,在增強工分與勞動投入關聯(lián)性的同時,也強化了集體勞動中社員的相互監(jiān)督,從而增加了人民公社體制下集體經營制度的適應性和生命力。但是,評工議分制度的完善,卻是不斷地模擬家庭生產機制,始終沿著“分”和“包”兩種路徑演化。
經歷“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急劇的震蕩和隨之而來的全國性糧食極度短缺后,農村從供給制、半供給制“倒退”為“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勞動分配制度?!叭壦?隊為基礎”制度架構,確立了生產小隊在農村物質財富生產中的壟斷地位和權力,而農村的消費功能仍然由家庭來承擔。因此,為了生存,家庭別無選擇地參加集體生產,從集體的分配中獲取物質資源。作為直接與農民發(fā)生關系的集體——生產小隊的分配由兩部分構成:即實物分配和現(xiàn)金分配。實物分配主要包括稻谷、小麥、玉米、豆類、豬牛肉、油料以及其他農副產品,具體品種因地域差異而不同。在分配時間上,有的是隨時分配,如蔬菜、雜糧和柴草等小宗物品;有的則是按季度,或者半年甚至一年分配一次,這主要是指糧食、油料以及肉類。現(xiàn)金分配主要是指對生產小隊賣糧或其他經濟來源的貨幣進行分配,通常是一年一次,也有的地方在耕種前為了調動勞動積極性象征性地分配。根據(jù)國家的政策,作為農村中最重要的財富和生活資源的糧食,實行工分數(shù)與人口按比例分配。如在湖北中興鎮(zhèn)生產小隊可分配的糧食,30%按工分進行分配,其余70%則按人口平均分配。其他農副產品,小宗的按人口平分,大宗的則實行人頭與勞動力按比例分配。①吳淼:《決裂:新農村的國家建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年,第153頁。生產小隊中的分配,除了極少部分按人口免費平均分配外,絕大部分實物都要被折算成貨幣,由家庭用年終的工分進行沖抵?,F(xiàn)金的分配,是根據(jù)每個家庭勞動工分數(shù)的應得貨幣收入扣除實物分配所折算的貨幣量后的結余。由此可見,農戶家庭的收入,無論是物質或者現(xiàn)金,都依賴于勞動工分。因此,在集體勞動中,工分就相當于財富和貨幣,直接決定著家庭的實際收入,“掙工分”成為每個家庭(而不僅僅是勞動力)的必然選擇。
眾所周知,在城鄉(xiāng)分割的計劃經濟時期,絕大部分物質財富的生產和流通都由高度封閉的公有制經濟主體來完成,其他經濟形式連同自由市場一并被取消;而在村莊內部,除了幾分自留地外,集體控制著所有的物質生產和分配。這種經濟格局,對農村而言具有三重影響:一是勞動的多樣性和比較優(yōu)勢的消失。由于幾乎所有的勞動力都必須投入到農業(yè)生產中,原來從事手工業(yè)、商業(yè)、工匠、文化等其他行業(yè)的農民又重新回到傳統(tǒng)農業(yè),農村勞動力就業(yè)的多樣性以及相應的比較優(yōu)勢消失。在以“底分”為基礎的農業(yè)勞動中,收入的差異僅僅與性別、年齡和身體狀況相關,行業(yè)間的比較差異及收入懸殊不復存在。二是家庭內傳統(tǒng)的男女分工格局被打破。在統(tǒng)一的集體生產模式下,婦女們?yōu)榱私o家庭掙得更多的工分,不得不從傳統(tǒng)的副業(yè)、家務勞動中走出來,與男勞動力一樣參加農業(yè)生產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干一些重體力活。婦女在參加大量高強度的農活后,擺脫了在經濟上依附于男性的地位,客觀上提高了她們在家庭中的地位。三是集體勞動成為農村社會的主軸。在工分的約束下,有勞動能力的農民都“自覺”(可能非自愿)地投入到集體生產中去,家庭的生活節(jié)奏以集體勞動作息時間為基準,以避免遲到、早退和曠工被扣工分,散漫的中國農民首次實現(xiàn)了行動統(tǒng)一。
在集體農業(yè)生產的同質勞動下,不同行業(yè)勞動的比較優(yōu)勢消失后,只能通過勞動人數(shù)和勞動時間等勞動量的增加來提高收入。為此,各個家庭充分挖掘勞動潛力,以實現(xiàn)工分的“最大化”,主要是通過以下渠道:一是未成年人,甚至學齡兒童參加勞動。全勞動力(一般指16歲至60歲)較少的家庭,積極喂養(yǎng)生產隊的牛、馬、豬等,由家里小孩負責管理。即便是全勞動力多的家庭,正在讀中小學的小孩放學回家,或者寒暑假都自覺或被家長叫去參加集體勞動以掙工分。這些零散勞動的工分,沒有固定的標準,一般由生產小隊干部看情況記分。盡管小孩的工分并不高,但是總能掙幾分。如此,他們在本應該娛樂戲耍、溫習功課的時間里,由于工分的誘惑或生存的逼迫,不得不去參加勞動。二是年邁老人加入農業(yè)生產。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老人(尤其是超過60歲以后)在兒女成家并有孫輩出生后,就基本上脫離了主要生產勞動,只在家里干些諸如照看小孩、做飯、飼養(yǎng)禽畜等閑散活,田間生產則由青壯年勞動力去完成。但是,在工分制下,靠全勞動力難以掙足家里的開銷甚至口糧,更別談現(xiàn)金收入,因此,即便是兒孫滿堂的老人還得下地干活。老人被迫參加集體勞動掙工分,一來增加了他們的體力負擔,影響身心健康;二來家中的小孩得不到應有的照顧,輕者小孩受苦,重者出現(xiàn)事故。如山東省東平縣一家的小孩因無人照看,只能在大熱天把小孩帶到田間。一天由于太熱,就將小孩拴在家里的桌腿上,結果小孩被餓急的豬咬掉了耳朵。當村民指責其家人只要工分不要小孩時,這家的婦女哭訴到:“俺下地是沒有辦法,一個工才6分錢,還買不上個雞蛋,可不下地要扣口糧,沒有吃的”。①李錦:《大轉折的瞬間:目擊中國農村改革》,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7頁。除了上述兩種途徑挖掘家庭勞動潛力外,在一些小孩較多而又都未成年的家庭里,大一些的小孩常常自愿或被迫推遲上學或者干脆輟學參加勞動,以讓家里有飯吃和弟妹有學上。另外,為了掙工分,有病不就醫(yī)或不休息而參加集體勞動等現(xiàn)象,在當時也普遍存在。在工分的逼迫和誘惑下,絕大部分人員都投入到掙工分的“戰(zhàn)斗”中去,農村中原有的生活規(guī)律被集體生產所打破,“苦”、“累”和“不自由”成為大家對人民公社時期生活的共同感覺和記憶。
作為勞動貢獻賬面憑據(jù)的工分,只標識家庭在集體產出中的份額,不可以在生產小隊之間或家庭之間流通,也不能夠即時兌換為實物或貨幣。工分的這種特性,直接決定農民在勞動中的行為選擇。當生產小隊難以有效激勵和嚴格監(jiān)督時,理性的農民往往采取策略性的行為對付集體生產勞動,具體表現(xiàn)為:一是工分本身成為目標。對于集體生產而言,工分只是經營管理的手段,本身并沒有任何價值,但是,工分制導致掙工分成為農民勞動的直接甚至唯一目標,而真正決定財富增長的勞動質量和效果由于是“公共產品”而不被農民關心。如此,農民在勞動過程中的責任心大為下降,出工不出力、磨洋工成為個體的“理性選擇”,以致出現(xiàn)“走路一條龍,做事一窩蜂,上工要人喊,下田等人齊”的不可思議的局面。二是農民相互負攀比②張樂天:《告別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第417頁。。在掙工分的“戰(zhàn)斗”中,農民最終考慮的是如何能夠輕松地掙得更多的工分,因此,分值高、勞動強度小的活大家爭著干,時間緊、任務重而對產出非常重要的活大家不愿干。如在湖北省江漢平原的孫店生產小隊,金秀云和王秀蘭(屬于中等勞動力)兩人曬了10筐大麥,鋪了6擔麥子(未打),下午其他勞動力幫忙搶禾場。在記分時,金秀云與耕田的靠,得了7.5分;王秀蘭與栽秧的靠,得了6.5分。第二天,有四個婦女爭著曬麥子,而不服從生產隊長安排去插秧。結果,兩個婦女被安排曬麥子,另外兩個干脆在家休息不出工。③吳淼:《決裂:新農村的國家建構》,第134頁。三是減少甚至不參加集體生產。在城市化和工業(yè)化導向的中國現(xiàn)代化過程中,由于城鄉(xiāng)分割導致勞動力積壓在農村中,使中國農業(yè)出現(xiàn)總產量增加、勞動效益下降的“過密化”困境④黃宗智:《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xiāng)村發(fā)展》,第238頁。。在這種情況下,積極投入集體勞動是不劃算的,“在生產隊搞一天不抵自留地里挖三鍬”,于是,農民競相將肥料、時間用于自留地,或者干脆外出做手藝、小買賣等而不參加集體勞動(盡管遭到限制、沖擊和批判)。為了減少和消除農民對集體的“逆向選擇”,各級干部必須加強對農民和勞動的管理,于是便形成了工分制下的干群關系(下一節(jié)將展開論述)。
在以生產資料公有化、生產勞動集體化為核心的人民公社制度下,農民之間經營能力(尤其是非農經營能力)的差別以及由此產生的收益比較優(yōu)勢無法顯示,但是,家庭之間仍存在著勞動力多寡、強弱(體力和性別)、健康狀況以及勞動力供養(yǎng)人口數(shù)的差異。這些差異,直接決定了家庭之間年度總工分的懸殊,進而影響各個家庭物質和現(xiàn)金收入的豐盈與虧欠。所以,盡管建立社會主義公有制的目的是消除兩極分化,實現(xiàn)共同富裕,但是,在“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原則下,鄉(xiāng)村社會仍然在不斷分化,形成三個動態(tài)的群體:一是盈余家庭。那些勞動力強壯,且供養(yǎng)人數(shù)少的家庭,譬如家中子女都成年且參加勞動或者剛成家而無小孩的夫婦,在年終分配時扣除所分配實物的折價后,仍有現(xiàn)金收入,村民稱之為“進錢戶”。這樣的家庭生活寬裕,受到尊重和羨慕(即使有的家庭成分是地主或富農),在村里說話“硬氣”且有分量。但是,有的生產隊由于“倒掛戶”不能向集體交現(xiàn)金,“進錢戶”的盈余無法兌現(xiàn),應得的現(xiàn)金收入僅僅是賬面記錄,使他們感覺受到“倒掛戶”的“剝削”,進而導致對“倒掛戶”的鄙視、不滿和對集體生產的憎恨、背離。二是虧欠家庭。由于家庭的發(fā)展周期或者變故,農村中總有一些家庭勞者少、食者眾,或者常年有病人,使得家庭勞動的工分不足以抵消分配的物質,年終還得向集體交納現(xiàn)金,從而成為超支的“倒掛戶”。當然,成為“倒掛戶”的還有少部分好逸惡勞的家庭。按照國家政策的規(guī)定,農民的口糧必須保證,“倒掛戶”能夠獲得基本的口糧,除此之外,其他按工分分配的財物,他們的份額常常被扣掉。更有甚者,生產小隊為了平衡收入,防止超支,很多時候不得不用扣口糧來逼迫“倒掛戶”交齊欠款,從而導致虧欠家庭連吃飯都成問題。如1963年浙北的陳家場,少數(shù)勞動力多的農戶年人均分糧超過600斤,而“吃口最重的”一戶年人均分糧僅152.5斤①張樂天:《告別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第99頁。。虧欠家庭除了要忍受物質貧困的折磨外,還得因為從集體中“免費”分得口糧而遭受其他村民的“冷言冷語”和公開的鄙視,在村莊中過著沒有地位和尊嚴的生活。三是照顧家庭。村莊中的孤寡老人、軍烈屬,不僅在生產小隊安排勞動時得到輕松的農活以掙工分,而且在年終物質分配時會受到適當照顧,而國家每年的救濟、照顧也主要由他們受益。由于道德和政治的因素,群眾一般不歧視這類家庭,他們也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大集體的優(yōu)越性,從而成為公有制和集體生產的忠實支持者。②吳淼:《決裂:新農村的國家建構》,第155頁。
由于生產小隊對農村物質財富的壟斷性經營,從集體勞動中掙工分成為家庭物質生活的根本性來源(盡管有自留地的少量補充)。因此,農村的勞動力結構、家庭關系、生活節(jié)律甚至代際關系圍繞著掙工分發(fā)生了急劇的變化,農村社會結構被重組。盡管工分制本身造就了新秩序的支持者,但是,掙工分導致的手段對目標的背離以及勞動者的比較優(yōu)勢和部分家庭的正當權益難以保證,使得以工分制為依托的新秩序無法制造出足夠的動力以實現(xiàn)“自恰”,而是必須借助強有力的組織管理。
原本由各家分散決策、自主經營的農業(yè)生產,經過合作化運動最后定格于“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集體化生產模式。在這種模式下,農村的生產經營(其中包括農業(yè))由以自然村為基礎③曹錦清、張樂天、陳中亞:《當代浙北鄉(xiāng)村的社會文化變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1年,第152頁。、平均規(guī)模為30戶左右的生產小隊統(tǒng)一安排④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統(tǒng)計,1962年全國生產隊平均規(guī)模為24.9戶,參見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952頁;1982年全國生產小隊平均規(guī)模為30戶,參見黃宗智《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xiāng)村發(fā)展》第200頁。,以實現(xiàn)“集體化大生產”。但是,正如前文所述,經歷土地改革以后的中國農業(yè),并沒有實現(xiàn)以機械化為核心、操作程序化為形式的現(xiàn)代化,因此,生產資料的集體化容易,農業(yè)大生產的組織卻異常困難,集體經營不得不面臨生產工具落后、生產環(huán)節(jié)復雜、不同勞動可比性差、個體勞動能力和意愿差異較大、生產過程難以量化、勞動成果區(qū)分困難等導致的監(jiān)督與激勵難以實行等不計其數(shù)的實際問題。這些問題,盡管涉及生產中物質生產資料的科學經營和管理問題,但核心卻是如何將缺乏經營自主權和責任心的勞動者,合理而公平地安排到農業(yè)生產中去,這就是工分制下的“排工派活”問題。為此,中國農村建立起政社合一的治理模式,基層組織直接承擔物質生產經營管理的功能,從而在工分制下形成管理者與被管理者、干部與群眾的復雜關系。
按照中共八屆十中全會通過的《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正草案)》規(guī)定,生產隊是人民公社的基本核算單位,它實行獨立核算,自負盈虧,直接組織生產,組織收益的分配①《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5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第625頁。。所以,生產隊(即生產小隊)是農業(yè)生產經營活動的直接承擔者。作為經營核算單位,生產隊設隊務委員會,一般由正隊長1人,主管農業(yè)和副業(yè)的副隊長各1人,會計、出納各1人,倉庫管理員1人,婦女隊長1人,共計7人組成。另設放水員、植保員、調解員、有線廣播維修員、民兵排長、團支部書記各1人,在許多情況下,這些職能由隊務委員會成員兼任。盡管生產隊負責集體的經營管理,但必須接受生產大隊的領導和管理,生產大隊也是直接影響農業(yè)生產經營和分配的組織。生產大隊設管理委員會,一般由大隊長1人、副隊長2人,會計和出納各1人以及委員若干組成,分別負責農業(yè)、副業(yè)、水利、治安等方面的工作。除此之外,大隊還設有黨支部、團支部、婦聯(lián)、民兵連等等。在許多情況下,除了大隊黨支部書記由專人擔任并處于“一把手”的地位,管理委員會與黨支部是兩套班子一套人馬,在名義上由社員代表大會選出的執(zhí)行機構與黨的機構重合。②曹錦清、張樂天、陳中亞:《當代浙北鄉(xiāng)村的社會文化變遷》,第152~153頁。作為“農村干部”,大隊干部和小隊干部之間在工作職責、報酬以及任免機制上有重要差別,但是,與領取固定財政工資的公社干部相比,他們之間有諸多的共同之處,如都是以經營管理為核心任務,直接組織農業(yè)生產,并且從農業(yè)生產中獲取報酬,因而直接與農民發(fā)生關系。
在計劃經濟體制下,農作物的耕種面積和品種都由公社和大隊根據(jù)國家的目標分配下來,生產小隊沒有自主選擇權,生產小隊能做和要做的就是完成下達的種植計劃指標和任務。但是,公社和大隊不可能具體安排生產小隊的物質和人力資源,農業(yè)經營的日常工作,特別是勞動力的配置,必須由生產小隊自己來完成。對生產小隊干部而言,安排農業(yè)生產是件非常麻煩和令人頭疼的工作,因為必須全面考慮以下問題:一是要符合科學的原則,保障農業(yè)生產的需要。農業(yè)生產經營是門復雜的學問,不僅要求掌握農作物本身的生長規(guī)律,熟悉本生產小隊的特殊情況,還需要對集體擁有的各種資源進行統(tǒng)籌規(guī)劃和合理安排,這就要求管理者必須是農業(yè)專家和管理能手。二是要體現(xiàn)因人用工的原則,保證勞動力干其所長與所愿的農活。為此,小隊干部既要全面熟悉每個勞動力的特點,又要掌握他們的勞動要求、合作意愿等。但是,以生產小隊的規(guī)模,不可能有低成本的農民要求表達機制,因此只能由小隊干部根據(jù)自己的主觀判斷去安排勞動力生產。三是要滿足公平原則,實現(xiàn)勞動力以及家庭間派工的均衡。在工分制下,不僅“底分”相同的勞動力要求干同等強度的農活,相同定額的農活要求等量的勞動付出,而且,各個家庭之間的勞動力安排要求公平,特別是在農活較少時要求“機會均沾”。排工派活的這些限制條件,不僅要求小隊干部公道、正直,而且要求有高超的運籌、管理能力。但是,小隊干部都是土生土長的,并不比其他農民具有更系統(tǒng)的專業(yè)知識和管理技能。
為了完成日復一日、繁重的排工派活工作,小隊干部只能靠花時間、花精力,通過晚睡、早起,不斷開會、討論,用強勞動負荷來完成。作為生產小隊經營管理首要責任人的生產隊長,每天早上必須在六七時安排好工作;農忙季節(jié)必須提前分配工作,一般是早上四時,而且往往要花上兩個小時才能分配好每個人的工作,中午還要分配下午的工作。③黃宗智:《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xiāng)村發(fā)展》,第187~188頁。在田間干活間隙休息時,生產小隊長要首先起來叫大家干活;大家收工回家后,干部還必須檢查當天的進度和質量,為晚上評工分和次日的排工做好準備。所以,生產小隊干部,特別是隊長,不僅責任重大,而且任務繁重,工作異常辛苦。
應該說,在計劃經濟管理體制下,作為負責政府各級部門“千條線”具體落實的“一根針”的生產大隊和生產小隊,既要完成上級下達的“農業(yè)上綱要”的繁重經濟任務、階級斗爭和社會改造的政治任務,又要負責集體生產的經營管理,以保障全村村民的生活,責任十分重大。但是,無論是生產小隊還是生產大隊干部,均不是吃財政飯的“國家干部”,而是由社員選舉,靠工分吃飯的“群眾干部”,報酬只能直接從農業(yè)生產中獲得。生產大隊一級,除了專職的大隊黨支部書記、大隊長和會計外,其他成員都必須在各自的生產隊或者被派駐到其他生產小隊,一方面協(xié)助小隊干部管理好集體生產,另一方面直接參加勞動掙工分。就是專職的大隊干部,也要負責一個或多個生產小隊的生產,并在該生產小隊參加勞動。作為管理者的報酬,就是工分補貼(如下表)。
L大隊主要干部1961年至1965年工分補貼情況表單位:分
從這份資料中可以看出,大隊干部(特別是專職干部)的工分補貼是非常高的,遠超過普通勞動力的全年工分。正因為如此,大隊干部在當時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職位。然而,直接負責生產隊經營管理的小隊干部的命運卻沒有這么好。他們除了直接參加生產勞動獲得的工分外,作為干部的報酬主要來自兩部分:一是誤工補貼。生產隊的管理者白天開會按照其“底分”記工分,比如生產小隊長評定的“底分”是10分,無論到公社、大隊或者在小隊開一天會,都可以得到10分。晚上在生產小隊開會一般不記工分,而數(shù)量眾多的生產小隊會議差不多都是在晚上召開的。二是按年的直接工分補貼。盡管全國不同地方有差異,但基本上都是根據(jù)小隊干部工作量的多少、耽誤時間的長短來補貼,通常會計每年600分,出納每年200分,生產隊長和保管員100分。從生產大隊和小隊干部的報酬來看,盡管他們可以經?!拔堇镒?張張嘴,穩(wěn)拿十分工”,但是,相對他們的時間、精力的付出,這些“好處”仍顯得不相稱。小隊干部的繁忙自不待言,就是大隊干部也異常辛苦,一個大隊干部三年的日記顯示,除了春節(jié)三四天和生病在家以外,三年中竟沒有一個休息日!①張樂天:《告別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第250頁。
從總體上講,人民公社時期的“農村干部”,特別是小隊干部,都是經過群眾直接選舉產生,絕大多數(shù)都是本小隊中業(yè)務能力強、辦事公道、堅持原則的“精英”。在工作中,多數(shù)干部也是不畏艱苦、任勞任怨,盡量科學而公正地排工派活,如農閑時采取按家庭平均派活、重活輪著干等策略。但是,農業(yè)生產的復雜性和工種的多樣性,農活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著能夠感知卻難以精確量化的輕重、凈臟、簡繁、遠近等差異。這些差異的存在,即使小隊干部再公道、再能干,總有部分社員會覺得干部不公平、自己“吃虧了”。更何況,生活于血緣網絡,仍然受情感、好惡、生熟等人情因素影響的小隊干部,在排工派活時出現(xiàn)對某些人偏愛、照顧的現(xiàn)象,也是難以完全避免的。更為重要的是,農民抱怨干部開會過多,認為根本沒有必要頻繁地開會。他們認為,之所以有如此多的會議,是因為干部想逃避生產勞動而拿“安逸工分”。還有,在上級任務非常緊迫時,部分干部在工作中常常采取粗暴作法,如扣社員的口糧,甚至打罵農民。所有這些因素綜合起來,使普通農民有“足夠”的理由去討厭甚至憎恨干部,從而形成干部與群眾的緊張和對立關系。
盡管干部控制著農民的生活資料,但農民仍用自己的方式發(fā)泄著不滿和怨恨:一是不積極勞動。自認為受到干部不公平對待的村民,即便表面聽從干部的安排,在干活時也是投機取巧,磨洋工,將對干部的怨氣發(fā)泄在作物或牲畜上。更有甚者,干脆不服從干部安排,要么去干沒有安排的活,要么不出工。為了使“不聽話”的農民能夠按要求勞動,當勸說無效后干部只能運用訓斥、扣工分和扣口糧等強制和懲罰措施,這反過來又激化了干部與群眾之間的矛盾。二是直接為難干部。部分有意見或僅僅“看不慣”的社員,尤其是婦女,在勞動過程中或聚集時對干部冷嘲熱諷,說“風涼話”,甚至直接對干部及其家屬進行謾罵,使干部不勝其煩。在政治運動到來時,受到委屈的社員將平時的積怨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出來,積極揭發(fā)干部的“罪惡”,對干部進行批斗。一些認真負責的干部,被稱為“閻王”、“催死鬼”、“皇協(xié)軍”、“偽保長”,受到群眾的憤怒批斗。農民的不滿和反抗,增加了集體生產管理的“交易成本”,折磨著干部的身心,也使農村干部,尤其是生產小隊干部成為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使①黃宗智:《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xiāng)村發(fā)展》,第190頁。,導致每年都有許多小隊干部“摜烏紗帽,托辭不干”②曹錦清、張樂天、陳中亞:《當代浙北鄉(xiāng)村的社會文化變遷》,第153頁。。
當勞動者和家庭失去經營自主性,不再直接對勞動效果負責任后,科學合理地組織小隊的勞動力開展生產勞動,成為直接影響每個社員和家庭的重要日常事件。為此,在中國農村第一次出現(xiàn)了超越家庭的經營管理組織后,生產小隊和大隊干部承擔了農業(yè)的經營管理工作。通過這些農村干部的艱辛工作,使不具備現(xiàn)代化大生產條件的中國農業(yè)生產在集體經營模式下仍能夠有序進行并不斷發(fā)展。但是,排工派活本身的復雜性以及農村干部報酬與農民的競爭性,使得農業(yè)中的管理者和被管理者的關系始終無法協(xié)調,人民公社體制的弊端轉化為干部與群眾的緊張關系,原本作為國家意志代表和執(zhí)行者的“農村干部”,特別是小隊干部,在散漫而持續(xù)的“唾沫星子”、“出工不出力”等“弱者的武器”的攻擊下,逐漸與普通農民合謀,成為人民公社體制下集體化大生產的反對者。
綜上所述,新中國成立以后,為了實現(xiàn)共同富裕,防止農村出現(xiàn)兩極分化,國家廢除了生產資料私有制,建立了以生產資料公有制為基礎的集體化大生產,最終確定以自然村為基礎的生產小隊為農村生產經營單位,但是消費功能仍由家庭保留。這種模式,必然導致生產的集體化和消費的家庭化之間的矛盾。工分制的出現(xiàn),就是為了解決這一難題。歷史表明,正是由于工分制的不斷完善和精細化,使得集體生產得以實現(xiàn)并促進農業(yè)生產不斷發(fā)展。作為分配集體財富和農戶收入的憑據(jù),工分制自創(chuàng)造出來就擁有其自身的意義和獨特的功能,作為農業(yè)人力資源配置的制度決定著農民和干部的行為選擇,進而在農村建立起以工分為主軸的新秩序。然而,由于中國農業(yè)本身的復雜性和發(fā)展的低水平性,工分制的出現(xiàn)和不斷演化,并沒有在新秩序內生出堅定的支持者和持續(xù)的動力;相反,搶工掙分、排工派活,使家庭之間、干部與群眾之間的沖突和矛盾不斷涌現(xiàn)。最終,在農村各能動主體的策略性行為和持續(xù)的博弈下,工分制的“完善”不得不以人民公社體制的瓦解來實現(xiàn),由此建構的農村新秩序逐漸向傳統(tǒng)復歸。當然,其中的根源并不是工分制本身,而是更深層次的體制因素。
(本文作者 華中科技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 武漢 430074)
(責任編輯 朱昌裕)
Behavior Choices of Peasants and Cadres Under theW orkpoint System
WuM iao
D232;D422.64
A
1003-3815(2010)-02-036-10
*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當代中國農村變遷的政策話語與關鍵詞研究》(2009JJD840005)的階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