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偉玲
(湖南女子大學(xué)外語系,湖南長沙410004)
認(rèn)識自我
——阿Q與奧勃洛摩夫典型的哲學(xué)反思
高偉玲
(湖南女子大學(xué)外語系,湖南長沙410004)
俄國19世紀(jì)文學(xué)家岡察洛夫是一位終身從事國民性批判的作家,這與魯迅畢生從事國民性批判的文學(xué)事業(yè)極為相似。他們所塑造的概括中、俄國民劣根性的兩個人物典型阿Q與奧勃洛摩夫,從本質(zhì)上說,就是對一直困擾人類的“我是誰?”的問題的回答,是他們對自我生存狀況的審視,也是一種對整個人類、人性的反省。
阿Q; 奧勃洛摩夫; 魯迅; 岡察洛夫; 生存狀況
Abstract:G oncharov,a famous Russian writer in the 19thcentury,is engaged in the criticismof national character all his life,so does Lu Hsün.Ah Q and Oblomov created byLu Hsün and G oncharov to generalize Chinese and Russian people's weakness are,by nature,their answer to the question of“Who am I?”which is puzzling humankind.And it is also a survey of their own existence state and selfexamination of the human being and human nature.
Key words:Ah Q; Oblomov; Lu Hsün; G oncharov; existence state
魯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乃至世界文學(xué)史上偉大的文學(xué)家,其偉大之處不僅在于他的“中間物”思想和由此對絕望的哲學(xué)消解。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認(rèn)為,民族危機最根本的是民族文化的危機,而民族文化危機的背后則是“人心”的危機和民族精神的危機。因此,魯迅以人心作為解剖中國國民性的關(guān)鍵詞,將文藝當(dāng)做解析和改造國民精神的“為天地立心”的事業(yè)。他最重要的文學(xué)主張和核心思想就是批判中國的國民性。魯迅一生都在努力開掘中華民族脊梁式的人物與精神,并由此構(gòu)建中國現(xiàn)代民族主體和實現(xiàn)中國精神的現(xiàn)代化。正如唐所說:魯迅“寫小說《狂人日記》,寫《阿Q正傳》,寫《藥》,寫《孔乙己》,《高老夫子》,《肥皂》,《白光》,寫《在酒樓上》,《孤獨者》,《傷逝》,《弟兄》,以及將近二百萬字的短小的雜文,幾乎每一篇都是從不同的角度在寫中國人的氣質(zhì),中國人的精神世界?!盵1]
同樣,當(dāng)我們從俄國文學(xué)發(fā)展史這個縱坐標(biāo)來考察伊凡·亞歷山大羅維奇·岡察洛夫時,我們發(fā)現(xiàn),他是19世紀(jì)俄國文學(xué)史上一位終身從事國民性批判的作家。他的長篇小說《平凡的故事》、《奧勃洛摩夫》、《懸崖》和游記《巴拉達號三桅戰(zhàn)艦》均貫穿了一種思想,即通過對國民性 (民族性)弱點的批判以實現(xiàn)國民的理想人性和國家繁榮富強的思想。而且,岡察洛夫的代表作《奧勃洛摩夫》更是以反映深層次的人類精神的弱點——惰性為其重點的,它是19世紀(jì)俄國的一部具有歷史開創(chuàng)性的作品。而且,奧勃洛摩夫也是對俄國“多余人”精神現(xiàn)象的歸納與總結(jié),集中體現(xiàn)了俄國國民的惰性與冷淡的精神弱點。
那么,魯迅與岡察洛夫?qū)χ?、俄國民劣根性的概括與批判,旨在說明什么?目的何在?阿Q與奧勃洛摩夫這兩個集中、俄國民性格之大成的典型又體現(xiàn)了他們對人類、人性的怎樣的思考?本文將集中對以上問題進行論述。
早在人類歷史的濫觴時期——神話時代,人們就對自己的存在方式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我”是誰?“我”從哪里來?如此的追問不斷伴隨著人類對世界、對自我的探索過程中?!啊摇钦l?”的問題,用哲學(xué)的語言來說,也就是:人是什么,或者說,人有怎樣的本質(zhì)?這一與人的自我意識并生的問題,深化了人類的自我,也困擾著人類的自我。隨著社會與科學(xué)的發(fā)展,“人的發(fā)現(xiàn)”的時代的來臨,人不再是“早晨四條腿走路,中午兩條腿走路,傍晚三條腿走路的動物”,而是被賦予了社會的、實踐的、理性的、道德的、文化的新的意義。
德國著名哲學(xué)家卡西爾曾說:人是“被宣稱為應(yīng)當(dāng)是不斷探究他自身的存在物——一個在他生存的每時每刻都必須查問和審視他的生存狀況的存在物。人類生活的真正價值,恰恰就存在于這種審視中,存在于這種對人類生活的批判態(tài)度中。”[2]也就是說,人類生存的價值與意義在于人類不斷地對自身生存狀態(tài)的審視與批判,人類因?qū)ψ陨砩鏍顟B(tài)的審視而存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認(rèn)識你自己”,這句至今仍刻在希臘德爾斐神廟的石柱上的智慧之語告訴我們,只有通過對自我的內(nèi)省,我們才能夠窺見某些人類本性的弱點,才能獲得知識以改變這些弱點,實現(xiàn)人的自覺與自由。
阿Q與奧勃洛摩夫這兩個人物典型的被塑造,從本質(zhì)上說,就是魯迅與岡察洛夫?qū)σ恢崩_人類的“我是誰?”的問題的回答,是他們對自身生存狀況的審視,一種對自我認(rèn)識的嘗試。魯迅曾說:“意者欲揚宗邦之真大,首在審己,亦必知人,比較既周,爰生自覺?!盵3](P65)可見,魯迅認(rèn)為:欲發(fā)揚民族精神使中國“屹然獨見于天下”,其首要即在于審視自己,認(rèn)識自己,這樣才能認(rèn)識世界,在周嚴(yán)的比較中達到主觀與客觀的統(tǒng)一,然后實現(xiàn)人類的自覺。也就是欲立國必先立人的思想。那么,怎樣才能達到人立呢?其前提即在于認(rèn)識自我,弄清楚“我是誰?”。因此,魯迅一生都在從事反思與批判中國國民性的事業(yè)。對于中國人,他認(rèn)為:“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xiàn)在還如此,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卻是數(shù)見不鮮的”[3](P212);對于中國歷史,他認(rèn)為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與“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之間的循環(huán)交替;對于中國文明,他認(rèn)為:“所謂中國的文明者,其實不過是安排給客人享用的人肉的饗宴,所謂中國者,其實不過是安排這人肉的饗宴的廚房?!盵3](P216)通過對“我”的深刻反省,魯迅提煉和概括出了中國人幾千年來的悲劇性的生存狀況:安弱守雌,“寧蜷伏墮落而惡進取”,并將“我”以無情的嚴(yán)厲和真實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
同樣,奧勃洛摩夫這一形象的塑造也是在岡察洛夫?qū)Χ韲投韲膰裥缘纳羁陶J(rèn)識與反省之后不斷成熟而形諸于筆端的。岡察洛夫?qū)F族老爺奧勃洛摩夫國民劣根性的批判是承襲著19世紀(jì)“貴族階級的自我批評”的傳統(tǒng)的。俄國19世紀(jì)“多余人”形象身上所具有的惰性、冷淡、膽怯、沉湎于幻想等性格弱點在他們的作者——貴族階級身上同樣具有。通過對多余人奧涅金、羅亭、別里拖夫、畢巧林等的諷刺與否定,普希金、萊蒙托夫、赫爾岑、屠格涅夫等貴族作家深切認(rèn)識到俄國知識分子的理想與客觀實際的脫離和由此導(dǎo)致的他們的無為,他們就像一堆聰明的廢物,找不到自身的立足之地。奧涅金的行為使“俄國人第一次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在世上無事可做:是一個歐洲人,將給歐洲帶來什么?歐洲需要嗎?是一個俄國人,將為俄國做什么?是否理解俄國?”[4](P463)
岡察洛夫也是俄國19世紀(jì)貴族自我批評的作家之一。但是,由于時代的不同,岡察洛夫的自省、批判色彩更濃。整部《奧勃洛摩夫》就是在批判俄國國民的惰性與冷淡。因為他認(rèn)識到:俄國大地上一切都在昏昏欲睡,一切都無聲無息,故鄉(xiāng)辛比爾斯克城依然是一幅昏睡和蕭條的景象,就如果戈理所說的:“一世紀(jì)接著一世紀(jì)的過去了,好幾十萬逗留不前、村野粗鄙、昏愚無知的人,都在永遠喚不醒的昏睡?!盵5]他認(rèn)識到:奧勃洛摩夫性格是社會的嚴(yán)重弊端,是導(dǎo)致俄國落后的主要原因,而產(chǎn)生這一性格的奧勃洛摩夫卡(俄國農(nóng)奴制與宗法制社會)更是夢、停滯、裹足不前的死寂生活的化身。所以,在《奧勃洛摩夫》一書中,岡察洛夫通過奧勃洛摩夫之口對“我”進行了深刻的反省,他說:“我是誰?我是什么樣的人?您去問問查哈爾看,他會告訴您:我是‘老爺’!不錯,我是一個老爺,什么事也不會干!”[6](P489)這一對“我”的清醒認(rèn)識使得岡察洛夫始終都沒有讓奧勃洛摩夫脫下睡衣,離開床。通過對奧勃洛摩夫典型的塑造,岡察洛夫提煉和概括了俄國人的悲劇性的生存狀況:安然沉睡,為的是表現(xiàn)人類生活理想中平靜的一面可能達到的程度。
魯迅與岡察洛夫?qū)Α拔摇钡呐挟?dāng)然也包括他們自己。魯迅曾說:“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3](P284),“所知道的是即使是筑臺,也無非要將自己從那上面跌下來或者顯示老死:倘是掘坑,那就當(dāng)然不過是埋掉自己?!盵3](P283)魯迅的“煮自己的肉”式的國民性批判說明他自我認(rèn)識的深刻與徹底。同樣,岡察洛夫?qū)W勃洛摩夫性格的批判也是他對自身惰性的批判,因為“大家常常以為奧勃洛摩夫就是我,客氣地責(zé)備我這個作者的懶惰,說這個人物就是我按照自己寫出來的?!盵7](P142)岡察洛夫自己也承認(rèn):“不論我到什么地方,呆上多久,我的腳上總是脫不了故鄉(xiāng)奧勃洛摩夫卡的泥土氣,這種泥土氣是用多少海水都沖不掉的!”[8](P69)
同時,魯迅與岡察洛夫這種對“我”的深刻反省,也是一種對整個人類、人性的反省。通過反省,他們認(rèn)識到:人依然沒有擺脫被奴役的狀態(tài),不過是以新的奴役形式代替了舊的奴役形式,也就是沒有從根本上走出原始的“奴隸時代”。他們對本國國民劣根性的批判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人類某些人性弱點的批判。通過這樣的批判,使得人類能夠不斷地自我反省,從而認(rèn)識自我,改善自我,成為魯迅心目中的“向上之民”,即擺脫“有限相對之現(xiàn)世”的被奴役狀態(tài),以達到“無限絕對之至上”的自由的世界。
魯迅與岡察洛夫?qū)χ?、俄國民劣根性和某些人性的考察與反省,其目的就在于啟悟國民從精神幻覺的迷夢中覺醒,正視人生,正視人類在地球上的生存狀態(tài),從而達到正確認(rèn)識自己與認(rèn)識世界的目的,這恰恰是一種最根本的精神啟蒙與哲學(xué)啟悟。通過對人類的某些精神弱點的審視與批判,以達到理想人性的實現(xiàn),這正是他們的奮斗目標(biāo),也是整個人類生活的意義所在。因此,魯迅終身都在以文學(xué)為武器啟悟“偏不肯研究自己的”中國人學(xué)會認(rèn)識自己,在正確的認(rèn)識中由“本能的人”、“蒙昧的人”轉(zhuǎn)化為“自覺的人”、“自由的人”,實現(xiàn)它從青年時代就樹立的立人而后立國的理想。盡管魯迅終身也沒有找到使中國人與人類徹底走出“奴隸時代”的路,但他仍然堅持“人的個體精神自由”的目標(biāo)。岡察洛夫也是如此,1873年2月25日他寫信給尼基堅科說:“我在《奧勃洛摩夫》中努力表現(xiàn)的是,我們的人怎樣和為什么過早地變成……庸人,是氣候、環(huán)境、時間、窮鄉(xiāng)僻壤、昏昏欲睡的生活,還有每個人特有的、獨具的情況。”[9](P215)他的兩部短篇小說、三部長篇小說和一部游記都是以反省民族性和人性為主要目標(biāo)的。
魯迅深入到人的精神機制中,概括出了精神勝利法這一人類的普遍弱點,岡察洛夫以純客觀的態(tài)度最大程度的真實的再現(xiàn)了惰性這一人性弱點,他們都為人類認(rèn)識自己做出了獨特的貢獻。他們的作品所體現(xiàn)的巨大價值就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評價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一樣:“全世界沒有比這更深刻、更有力的作品了。這是目前人類思想產(chǎn)生的最新最偉大的文字,這是人所能表現(xiàn)出的最悲苦的譏諷?!盵10](P182)
[1]范伯群,澤谷敏行.魯迅與斯密斯、安岡秀夫關(guān)于中國國民性的言論之比較 [J].魯迅研究月刊,1997,(4).
[2][德]恩斯特·卡西爾.甘陽譯.人論 [J].北京:西苑出版社, 2003-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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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馮春編選.普希金評論集 [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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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奧勃洛摩夫.齊蜀夫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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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葉 予譯.巴拉達號三桅戰(zhàn)艦 [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
[9]吳開霞,孫厚惠譯.岡察洛夫傳 [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7.
[10][蘇]M·巴赫金.白春仁,顧亞玲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xué)問題:復(fù)調(diào)小說理論 [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
Knowing Yourself—Philosophical Reflection on Ah Qand Oblomov
G AO Wei-ling
(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Hunan Women's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04)
I0-03
A
1671-9743(2010)08-0050-02
2010-07-18
高偉玲 (1976-),女,湖南常德人,湖南女子大學(xué)外語系講師,碩士,從事比較文學(xué)與文化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