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成艷
(長春師范學(xué)院黨委宣傳部,吉林長春130032)
論馮夢龍“三言”的教化藝術(shù)
曲成艷
(長春師范學(xué)院黨委宣傳部,吉林長春130032)
“三言”教化思想的表現(xiàn)不是流于表面的蒼白無力,而是緊緊抓住市民心理的發(fā)人深省。作者馮夢龍利用市民階層熟悉的話本小說形式,寫作市民階層喜聞樂見的小故事,把因果報應(yīng)思想與儒家教化主題巧妙結(jié)合,醒徹讀者心靈,使教化主題產(chǎn)生深層次的影響。
馮夢龍;三言;教化
“三言”(《喻世名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是明末文人馮夢龍創(chuàng)作的三部短篇小說集,在我國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馮夢龍的創(chuàng)作開拓了中國古代白話小說創(chuàng)作的新形式——擬話本,即模擬話本(說書人的底本)的形式,以說書人的口吻、用通俗語言摹寫新興市民階層所喜聞樂見的小故事,賦予儒家倫理教化的主題,其審美趣味與創(chuàng)作形式上處處體現(xiàn)著時代特色,得到市民階層的喜愛,引起了一股模擬創(chuàng)作的潮流。如凌濛初的“二拍”(《初刻拍案驚奇》和《二刻拍案驚奇》),不但創(chuàng)作形式上模擬“三言”,連“三言”的“教化”主題也一并承襲過來?!冻蹩膛陌阁@奇·序》曰:“獨龍子猶氏所輯《喻世》等諸言,頗存雅道,時著良規(guī),一破今時陋習(xí),而宋元舊種,亦被搜括殆盡。肆中人見其行世頗捷,意余當(dāng)別有秘本圖出而衡之。不知一二遺者,皆其溝中之?dāng)嗍?略不足陳已。因取古今來雜碎事可新聽睹、佐談諧者,演而暢之,得若干卷……凡耳目前怪怪奇奇,當(dāng)亦無所不有,總以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則可謂云爾已矣。”[1](P3)
繼凌氏之后又出現(xiàn)了若干模仿之作,但是因襲守舊,尤其對教化主題發(fā)揮的毫無韻味,造成了擬話本末流的乏味枯燥,甚至通篇充斥著喋喋不休的說教,漸漸引起讀者的反感,最終葬送了擬話本的大好前程,對此后世研究者多有批評。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擬作末流”的教化方式進行了批判,指出“宋市人小說,雖亦間參訓(xùn)喻,然主意則在述市井間事,用以娛心;及明人擬作末流,乃誥誡連篇,喧而奪主,且多艷稱榮遇,回護士人,故形式僅存而精神與宋迥異矣?!盵2](P3)
然而“三言”不僅在擬話本小說中獨樹一幟,其教化主題的表達(dá)方式也技高一籌。其教化思想的表現(xiàn)不是流于表面的蒼白無力,而是緊緊抓住市民心理的發(fā)人深省。這與馮夢龍創(chuàng)作上的獨具匠心密切相關(guān),“三言”在創(chuàng)作上主要有兩個特點:一是形式上的特點,包括語言的通俗易懂、擬話本的表現(xiàn)形式、故事類型的時代性、內(nèi)容的傳奇性等,深深吸引著廣大市民讀者;二是主題思想的特色,即民間信仰之因果報應(yīng)思想貫穿始終,以市民階層的信仰動市民之情,曉儒家倫理,民間信仰核心之因果報應(yīng)思想與儒家教化主題的巧妙結(jié)合,醒徹讀者心靈,使教化主題產(chǎn)生深層次的影響,并隨著故事流傳不衰。
馮夢龍用當(dāng)時的通俗語言創(chuàng)作“三言”,即與文言文相對的白話文形式,更好地闡述教化主題、傳播果報思想,取得了預(yù)期效果。這得益于作者對讀者對象的準(zhǔn)確定位,“三言”的創(chuàng)作目的在于教化市民,扭轉(zhuǎn)世風(fēng),其期待讀者是廣大市民階層,作者運用通俗語言的目的就是讓“俚婦沽兒”,即文化層次不高的市民階層來讀懂這些故事,理解儒家倫理。市民階層的文化水平與審美層次是作者考慮到的問題,作者在《古今小說·敘》中說道:“大抵唐人選言,入于文心;宋人通俗,諧于里耳。天下之文心少而里耳多,則小說之資于選言者少,而資于通俗者多。試今說話人當(dāng)場描寫,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決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雖小誦《孝經(jīng)》、《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3](P10)
通俗的語言使作品更加生動活潑,能夠為市井小民理解,是為天下之“俚耳”寫作的必要條件。只有廣大市民群眾在文學(xué)接受上沒有障礙,才能達(dá)到教化的藝術(shù)效果。市民讀小說的主要目的是娛樂,通俗易懂的語言更能使小說流傳廣泛,使故事深入人心,使教化的宗旨得以潛移默化的實現(xiàn)。
馮夢龍還把市民生活中經(jīng)常用到的俗語警句融入其中,使語言更為俚俗化。恰當(dāng)時機插入俗語警句,不僅言簡意賅,而且能讓市民讀者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在讀者點頭微笑中把道理根植在心里,使讀者愛不釋手,廣為傳閱。以《喻世明言》卷一《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為例,文中多次使用俚言俗語,親切自然,惟妙惟肖:“正是: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正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盵4]
可見,俚言俗語的運用,拉近了作品與讀者的距離,為小說增添了質(zhì)樸活潑的藝術(shù)魅力,使讀者在輕松詼諧的氛圍中接受教化的洗禮,更好地促進了教化主題的實現(xiàn)。
“擬話本”產(chǎn)生在明代后期,是供案頭閱讀的模仿話本形式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馮夢龍對這種寫法的運用非常成功,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借鑒話本的場次特點,創(chuàng)作情節(jié)集中又短小精悍的故事。古人“說書”分場次,每一場都有時間限制,時間太久會使聽眾和說書人感到疲憊,情節(jié)的拖沓綿延又往往使聽眾失去興趣。所以,說書先生要在一定的時間內(nèi)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需要把一個長篇故事分成若干個生動的小故事來分場次講述。擬話本小說正是很好地利用了這個特點,把一個個故事敘述的完整、精練、生動,提升了故事的吸引力,抓住讀者的眼球,給人印象深刻。故事短小,不使讀者疲憊,又朗朗上口,利于傳誦,極大地推動了“三言”故事的廣泛傳播,使“三言”故事及故事中承載的倫理道德在市民階層中產(chǎn)生深遠(yuǎn)的影響。
其次,作者在行文中時不時以說書人的口吻評論幾句,達(dá)到畫龍點睛的效果,口吻語重心長、平易近人,很好地引導(dǎo)讀者,點化倫理道德??催@兩個例子:
“說話的,難道真?zhèn)€沒有第二個了?看官,我再說一個與你聽。你道是哪一朝人物?卻是唐末五代時人。那五代?梁、唐、晉、漢、周,是名五代?!?《喻世明言》卷六《葛令公生遣弄珠兒》)[4]
“怎么叫做填詞?假如李太白有《憶秦娥》、《菩薩蠻》,王維有《郁輪袍》,這都是詞名,又謂之詩余?!?《喻世明言》卷十二《眾名姬春風(fēng)吊柳七》)[4]
在作品中作者直接充當(dāng)了說書人的角色,使他的說教非常自然,不顯出絲毫突兀。讀者對說書人說書的情形非常熟悉,感到十分親切,作者與讀者融為一體,仿佛是說書的老郎在娓娓講述,并不時的用市民熟悉的俗語警句評論故事,讓讀者在親切的氛圍中與作者交流心得,自然而然地達(dá)到教化的目的,并引起讀者的共鳴。
“三言”的故事中反映了很多時代性的東西,比如《施潤澤灘闕遇友》(《醒世恒言》卷十八)活靈活現(xiàn)的展示了一個小商人發(fā)家史,表現(xiàn)了明代中葉以后手工業(yè)、商業(yè)的迅速發(fā)展。類似題材的還有《呂大郎還金完骨肉》(《警世通言》卷五)、《楊八老越國奇逢》(《喻世明言》卷十八)等等;《老門生三世報恩》(《警世通言》卷十八)、《鈍秀才一朝交泰》(《警世通言》卷十七)等故事則表現(xiàn)了明代社會對科舉考試的癡迷及下層知識分子生活;《桂員外途窮懺悔》(《警世通言》卷二十五)、《沈小官一鳥害七命》(《喻世明言》卷二十六)等反映了明代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金錢對人的誘惑越來越大,市民階層的道德底線在動搖。無論故事發(fā)生在哪個時代,經(jīng)作者改編后,都能與時代接軌,傳達(dá)時代信息,使教化主題與時俱進。
明代后期,民間信仰非?;钴S,市民獵奇心理強烈,出現(xiàn)了很多言神志怪的小說,受到市民階層的歡迎,“三言”中此類故事很多,如《陳從善梅嶺失渾家》(《喻世明言》卷二十)、《楊謙之客舫遇俠僧》(《喻世明言》卷十九)、《崔衙內(nèi)白鷂招妖》(《警世通言》卷十九)、《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警世通言》卷二十八)、《皂角林大王假形》(《警世通言》卷三十六)等,“三言”中這些傳奇故事有很強的追求奇異的傾向,迎合了市民讀者的興趣愛好。同時,作者借助神奇故事的核心內(nèi)容——因果報應(yīng)思想來教育民眾,警示人心,希望讀者從故事中吸取教訓(xùn),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達(dá)到使社會風(fēng)俗醇厚的教化目的。
從“三言”的作品中可以看出,通篇談?wù)撘蚬麍髴?yīng)的比較少,大多數(shù)故事都是以普通人為主人公,或者敘述愛情,或者演繹重逢,或者贊嘆友誼,或者頌揚正義,故事對市民讀者來說很親切,故事中很自然地貫穿著民間信仰的一些形式,比如占卜、相面、占夢、拜神、許愿等,讀者也順其自然地接受。作者則有效地利用了民間信仰的核心思想——因果報應(yīng),給動人的故事賦予因果報應(yīng)的主題,使讀者產(chǎn)生善有善報,惡有惡果的認(rèn)識,達(dá)到懲戒人心的教化目的。
作者利用民間信仰的果報思想進行教化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用善行的善報來引誘人,使人產(chǎn)生艷羨的心理、向往的念頭;另一方面用惡人的惡報來威嚇人,震攝人的靈魂,使人反省惡行,多行善果。
“陰德說”是善有善報思想的重要內(nèi)容,就是說人們做的任何事情,在閻王那里都有備案,人們的各種好的際遇也往往是陰德所致,陰德是需要積累的,因為它不但影響個人的命運也對子孫后代產(chǎn)生直接的影響?!瓣幍轮f”在民間根深蒂固,是民間信仰的一個重要方面。在“三言”中的表現(xiàn)非常突出,讓我們從“三言”的故事中來體會陰德的巨大作用。
陰德可以改變?nèi)说拿\,在《裴晉公義還原配》(《喻世明言》卷九)的故事中,作者對面相與陰德的關(guān)系發(fā)表了議論:“然雖如此,又有一說,道是面相不如心相。假如上等貴相之人,也有做下虧心事,損了陰德,反不得好結(jié)果。又有犯著惡相的,卻因心地端正,肯積陰功,反禍為福。此是人定勝天,非相法之不靈也。”[4]
民間的面相思想認(rèn)為,人的命運已注定,從面相上可以看出人一輩子的命運,是人前生的因果所至,所以人生盡量隨緣,不必枉勞碌。但是這個理論損害了人們樂善好施的積極性,而陰德之說的提出就化解了這種矛盾,告訴人們還是應(yīng)該積極的做好事、積陰德,命運不好的也有回轉(zhuǎn)的余地,加強了人們善有善報的信念。如“裴度還帶”的故事,裴度命中注定餓死,后來因為拾到三條珍貴的寶帶并歸還失主,就積下陰德,改變命運,一生榮華富貴。
不僅如此,陰德還能讓命中無子的人連生三子,科第不絕,《將興哥重會珍珠衫》(《喻世明言》卷一)中的吳知縣:當(dāng)吳知縣看到自己的妾——三巧兒和蔣興哥仍然有著深厚的夫妻情分的時候,他毅然成全他們夫妻團聚。這種做法雖在情理之中,但又在常理之外,最終吳知縣得到善報:“此乃吳知縣之厚德……此人向來艱子,后行取到吏部,在北京納寵,連生三子,科第不絕,人都說陰德之報,這是后話?!薄秵畏扇菁雅肌?《喻世明言》卷十七)中:“李英道:‘若得阿姊為我方便,得脫此門路,是一段大陰德事?!?“春娘無子,李英生一子,春娘抱之,愛如己出。后讀書登第,遂為臨安名族。”[4]
另一方面是極力描寫惡人報應(yīng)的可怕,使讀者懼怕惡報,三思而后行。文中的報應(yīng)的描寫極為可怖。
(1)貪色者
病死且妻子改嫁的陳商:在《蔣興哥重會珍珠衫》(《喻世明言》卷一)中陳商不惜重金收買牙婆為他勾引獨自在家的三巧兒,結(jié)果雖然得逞,卻客死異鄉(xiāng),自己的老婆最后成了興哥的妻子,而三巧兒被休之后淪落他鄉(xiāng)與人為妾,后來雖然與興哥團聚,但是已經(jīng)由正妻淪為小妾。“詩曰:天理昭昭不可欺,兩妻交易孰便宜?分明欠債償他利,百歲姻緣暫換時”/“有詩為證:恩愛夫妻雖到頭,妻還作妾亦堪羞。殃祥果報無虛謬,咫尺青天莫遠(yuǎn)求?!盵4]
被正法且妻子改嫁,斷子絕孫的梁上賓:在《陳御史巧堪金釵鈿》(《喻世明言》卷二)中梁上賓奸淫表弟的未婚妻阿秀,導(dǎo)致阿秀含羞自盡,魯公子被冤受刑,結(jié)果陳御史破了此案,梁上賓人頭落地,梁妻田氏改嫁魯公子。“(魯公子)連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魯,一姓顧,以奉兩家之宗祀。梁尚賓子孫遂絕。詩曰:‘一夜歡娛害自身,百年姻眷屬他人。世間用計行奸者,請看當(dāng)時梁上賓。’”[4]
家破人亡的的喬彥杰:《喬彥杰一妾破家》(《警世通言》卷三十三)可憐喬彥杰因貪色娶小妾,導(dǎo)致女兒被奸污,妻子殺人被正法,全家死與非命。
(2)貪財者
得不償失的倪善繼:
“倪氏門中,只有這一枝極盛,善繼兩個兒子,都好游蕩,家業(yè)耗廢。善繼死后,兩所大宅子,都賣與叔叔善述管業(yè)。里中凡曉得倪家之事本末的,無不以為天報云。詩云:‘從來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癡?!?《滕大尹鬼斷家私》(《喻世明言》卷十))[4]
《桂員外窮途懺悔》(《警世通言》卷二十五)中,貪財負(fù)義的桂員外不但家破人亡,而且托生為犬,終日以糞便為食。
貪小利而喪命的眾人:見《沈小官一鳥害七命》(《喻世明言》卷二十六)、《十五貫戲言成巧禍》(《醒世恒言》卷三十三)、《一文錢小隙造奇冤》(醒世恒言》卷三十四)等等。
(3)賣國求榮、陷害忠良者
《游酆都胡母迪吟詩》(《喻世明言》卷三十二)中奸臣秦檜賣國求榮,陷害忠良,結(jié)果自己被岳飛的鬼魂索命而死,兒子秦嬉在地獄飽受折磨,不久另一個兒子也死了,后夫人亦死?!肮皇侨碎g私語,天若聞雷,暗室虧心,神目如電”。[4]
總之,民間信仰的因果報應(yīng)思想被作者發(fā)揮、提煉,為教化主題服務(wù),因果報應(yīng)理論與教化主題相應(yīng)和,抓住民間信仰心理,以善人善報來引誘眾人積德行善,以惡人惡果來警告人們切勿作惡,達(dá)到了深層次的教化效果,實現(xiàn)了教化目的。
[1]〔明〕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M].長沙:岳麓書社,2004.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明]馮夢龍.全像古今小說[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0.
[4]〔明〕馮夢龍.喻世明言[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5.
曲成艷(1980-),女,長春師范學(xué)院黨委宣傳部助理編輯,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佛禪與中國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