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益清
先父謝金溪老人辭世已一周年了,坐在他生前曾經(jīng)筆耕不輟的書桌前,翻閱他留下來的遺作和墨寶,以及他生前與學生、友人們的往來書信,感慨頗多,想借《茶葉通訊》一角寄托我揮之難去的懷念之情。因為父親曾是該刊的忠實讀者和積極的撰稿人,并時刻關注著它,熱愛著它。
父親1915年農(nóng)歷十月十五日出生在湖南湘鄉(xiāng)谷水羊古洞鎮(zhèn)的一個中醫(yī)家庭,當時祖父謝星彩坐堂行醫(yī),家里開了藥鋪,帶了徒弟,家境還算殷實。祖父為人仁慈耿直,在當?shù)乜诒畼O好,去世幾十年后仍有人懷念他??商煊胁粶y風云,祖父不幸患了肺結核英年早逝,當時姑母謝文淑只有七歲,父親只有一歲零二個月,祖母目不識丁,又是小腳,只好把藥鋪轉(zhuǎn)讓給了別人,換了一堆軍閥發(fā)行的紙幣,不久紙幣化水(貶值),成了廢紙,從此一貧如洗。姑母在九歲時送人做了童養(yǎng)媳,祖母帶著父親到當?shù)匾淮髴羧思易隽藗蛉?,直到父親與母親結婚。得益于祖父當年留下的聲望,父親由當?shù)刂x氏祠堂送到初中畢業(yè),后又由謝氏祠堂吸納到祠堂辦的“樹人小學”教書。父親說在那里一邊學,一邊教,除了沒有教過音樂,其它都教過。由于勤奮好學,任勞任怨,做到了教務長(即教導主任)。后來又考進郵政局,同樣由于工作努力,從郵務員做到了漣源橋頭河鎮(zhèn)的郵政局長。解放初期,在郵政局為人民幣的使用做了大量工作,曾受到省及當?shù)卣募为劇?稍?951年的政治運動中受到陷害和誤會,被停職審查達三年之久,后經(jīng)組織多方調(diào)查落實,并平反恢復工作到長沙的湖南省干部文化補習學校。1958年省干部補習學校撤消,由組織調(diào)到衡陽湖南省水產(chǎn)學校,1962年該校撤并,由農(nóng)業(yè)廳調(diào)到省茶葉研究所(高橋),從此又開始了在高橋兢兢業(yè)業(yè)的工作歲月。
實際上父親早在20世紀四十年代初就參加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地下工作。他的朋友們基本上都是地下黨員,在清理他的遺物時還發(fā)現(xiàn)了證明他當年由誰發(fā)展入黨的書面材料。朋友們時常帶來延安的革命書籍、資料,把毛主席在延安寫的文章印成小冊子互相傳閱,掩護地下黨員工作等等。當時漣源橋頭河鎮(zhèn)有一家“求知書店”,曾是很多愛國進步人士常去的地方。父親閱讀了魯迅的許多著作,與許廣平先生有過書信往來(可惜輾轉(zhuǎn)工作多處,遺失了)。父親利用在郵局供職的有利條件,為當時地下黨做了大量工作,盡管自己家里并不富裕,還盡自己所能,在物資上給予接濟,但結果還是被當時的國民黨特務嗅到了疑點,母親曾對我說,國民黨的兵包圍了郵政局,明晃晃的刺刀把家里挑得亂七八糟,并把父親關進了警察署,后來母親沿街蓋鋪保,國民黨又沒有搜到有價值的東西,只好放了父親。父親曾說當時毛主席的《論聯(lián)合政府》剛剛由他傳閱到別人手里,如果那次被搜到,必定會被國民黨抓去槍斃的。長沙和平解放,地下黨做了大量的工作,父親也利用自己的公開身份和工作位置,冒著生命危險配合。而對自己在解放初期所受到的莫大委屈,卻鮮見提及,說自己的委屈算不了什么,還有許多比自己受到更大委屈和錯誤處理的。在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父親又一次受到?jīng)_擊,在受侮辱的日子里,曾想到過要結束生命,但堅信自己是一個正直的好人,從不曾做過壞事,同時堅信黨和國家總有一天會撥亂反正,還自己一個清白的,所以堅強地挺了過來。十年浩劫后,當年對他有過過激行為的同志向他表示歉意時,他非常大度,善解人意地回答:“怎么會怪你們呢?當時誰也搞不清楚??!”正是他的大度,使他的晚年過得從容和充實,并得以長壽。
他和所有從苦難中走過來的老人一樣,親身經(jīng)歷了舊中國積貧積弱,飽受外國列強欺侮掠奪,常對我說,現(xiàn)在的中國才像一個國家。2008年汶川大地震,他看了電視報導,說這在舊中國是沒人管,也沒有能力管,并不留姓名捐款。北京奧運時,已病重在身,仍然打起精神看完了整個奧運,說自己多么幸運,看到了北京舉辦奧運,看到了祖國強大的曙光。8月24日奧運會一閉幕,就病倒了,送進醫(yī)院就下了病危通知。
父親生前最大的嗜好就是看書,而且博覽群書,每到一處安頓下來就是找當?shù)貓D書館辦理借書證,他常對家里的晚輩說“開卷有益”,因為耳濡目染;我們兄妹很小就喜歡閱讀。
父親生前寫了許多關于茶文化的文章,常以“茶人”署名,分別在《茶葉通訊》、《長沙茶葉》、《茶博覽》、《茶人之家》,《茶文化》以及《中國茶葉》、《茶葉科技》、《經(jīng)濟日報》等報刊登載過。他的作品《楓葉集》一至三卷有一卷就是茶文化專輯?!皸魅~集”原本在他九十歲時要自費印刷的,但與印刷廠聯(lián)系時,要求印的數(shù)量太多,他的朋友、學生、同事已相繼故去,在世的廖廖無幾,后來又看到有自費印刷的書籍被人當廢品賣掉,遂決定作罷。轉(zhuǎn)而自己復印裝訂(不要我們幫忙)成冊,家庭成員中每家一套,原工作單位一套,“浙江圖書館”、“湖南圖書館”、“湘鄉(xiāng)圖書館”、“湘潭圖書館”、“韶山圖書館”各贈一套,圖書館均寄來了收藏證。
父親在湖南省茶葉研究所工作生活了26年(1962年調(diào)入,1988年遷居湘潭),在所里工作時傾注了滿腔熱血和精力,可能“認真”到了令人難以理解的地步。從衡陽調(diào)到高橋后,在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后,還與所里的一些同志千方百計地與當時的一些文化名人聯(lián)系,以提高所里名茶的知名度,增加所里的文化底蘊,如:郭沫若先生的題詩、何香凝老人的梅花、趙丹先生的字畫、周谷城的字給本來就文化氣息濃厚、人才濟濟的湖南省茶葉研究所增了輝,添了彩。1963年至1964年,所里搞人工降雨的科技項目,他廢寢忘食,全身心投入,在大家的努力下成功了,他興奮地寫信告訴我(當時我在衡陽上學)。去年我們回湘安葬父親時,所里還有老同志告訴我,他細心地把當時施工的地下管道繪了圖,現(xiàn)在還能派上用場。
我辛勞的母親于1997年12月20日在湘潭辭世后。我即把父親接到貴陽家中養(yǎng)老,朝夕相伴十個年頭。老人家雖人在花溪,卻心在家鄉(xiāng),尤其是生命的最后兩個年頭,他說夜夜做夢在高橋。常回憶1962年調(diào)到高橋時已是隆冬季節(jié),所里早已把住房安排好了,并把木炭火燒得很旺,溫暖回家的感覺使他終生念念難忘。我飽經(jīng)滄桑的祖母于1965年9月22日在高橋辭世,當時只有父母親在家,我們兄妹均在外地,附近又沒有親戚,是所領導和同志們幫忙,妥善又體面地安葬了祖母,當時全所的人都來為祖母送行,那份大家庭的感受,父親常常提及,感嘆不知如何報答這些如同親人般的人們。在我這里常說自己是客寓花溪,而所里才是他的家,每當聽到所里的好消息,總是高興不已,每當接到院里、所里熟人打來的電話,也要興奮半天,每得知院里、所里按政策要派人來看望他時,會翹首以盼,勝臨佳節(jié)。在清理遺物時,翻到他2008年暮春寫的一首詩《品茶思鄉(xiāng)》:“高橋別后二十年,客寓花溪度晚夕,怕飲壺中思鄉(xiāng)淚,無奈銀峰換毛尖”。
2008年8月28日病重住進了貴陽四十四醫(yī)院,當日就下了病危通知,住到九月底,醫(yī)生告訴我,出院回家過一個國慶節(jié),讓老人家放松一下,再來住院,可能就出不去了。十月中旬,我遵醫(yī)囑催促老人住院,可他嫌住院費用高,說住一天院要多少斤茶葉才能抵上呀!并說一年來住過次把就行了,全然不知死神就在眼前。只同意到貴陽醫(yī)學院附一做個復查,并開了一點藥。到了十一月中旬,臉色已非常難看,再三動員,終于同意住院,我趕緊去醫(yī)院聯(lián)系床位,床位聯(lián)系好了,第二天早上喊他老人家去住院,卻不起床,說好一些了,不去了,無奈只好順從。又過了一個星期,開始昏睡,我們輪流勸他住院治療,終于答應去住院,醫(yī)院卻暫時無床位,又等了幾天,終于在2008年12月10日住進了四十四醫(yī)院,當晚醫(yī)院又下了病危通知。醫(yī)生責備我們?yōu)槭裁床辉琰c送來。次日晚便高燒昏迷,醫(yī)生囑準備后事。14日早晨八時五十五分,這位在人生道路上一生努力、一生奮斗、一生坎坷、卻耕耘不息的老人帶著許多遺憾平靜地離開了人間。
遵照父親生前交待,辭世后不開追悼會,不搞遺體告別,一切從簡,家人一行六個護送他老人家魂歸故里,回到了他日思夜夢的高橋,回到了他和母親曾經(jīng)辛勤勞動,灑下汗水的扇形山。今年清明,我與家人由在長沙工作的表侄驅(qū)車前往高橋掃墓,住在扇形山下的莊師父熱情地給予了配合,衷心地感謝他。淅淅瀝瀝的春雨滋潤著郁郁蔥蔥的茶園,這里是那么的熟悉,因為也曾留下過我少年時寒假義務勞動的足跡。長眠在此的至親不寂寞,他們可以相擁在此,看到所里忙碌的人們,還可以和同樣長眠在此的朋友們彼此寒喧聊天。良久,在親人們的催促下,我飽含熱淚離開,下山回長。
最后,我代表所有的家人向院、所領導,在馬坡嶺、高橋接靈的朋友們鞠躬致謝!是你們在去年12月給予了我們那樣的禮遇和妥善安排,永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