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珠生

（溫州市博物館，浙江 溫州 325000）

論張璁的禮學(xué)思想

胡珠生

（溫州市博物館，浙江 溫州 325000）

永嘉學(xué)派以經(jīng)制治法之學(xué)著稱于世，三禮之學(xué)成就突出。張璁在這一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熏陶下精通禮學(xué)，恰逢時代需要，脫穎而出，成為一代禮學(xué)大師。其治學(xué)方法是考經(jīng)據(jù)禮，援古證今；名必當(dāng)實，不可強為；明辨異同，實事求是。其禮學(xué)思想認(rèn)為，禮源人情，不可違反人情；禮就是理，不可強詞奪理；禮應(yīng)隨時損益，不可固執(zhí)不變；議禮者應(yīng)守正秉誠，以身作則。為了革新政治，托祖訓(xùn)改制，張璁提出修舉祖宗法，嘉靖初年的中興正是來源于這一禮學(xué)思想的實踐。

張璁；嘉靖嗣位；大禮議；禮學(xué)思想；治禮方法

永嘉學(xué)派淵源于北宋元祐年間（1086—1093年），盛行于南宋乾道、淳熙之際（1165—1189年），以經(jīng)制治法之學(xué)著稱于世。而三禮之學(xué)研求立國建制、社會習(xí)俗和人倫規(guī)范，是經(jīng)國濟世、實踐致用之學(xué)，歷來被看作經(jīng)制治法之學(xué)的基礎(chǔ)?！吨芏Y》學(xué)有王十朋、陳堯英、薛季宣、陳傅良、徐元德、陳謙、葉適、楊?。ㄖ?jǐn)仲）、陳汲（及之）、鄭伯謙（節(jié)卿）、曹叔遠、戴仔、陳汪（蘊之）、李嘉會（子華）、王與之、王奕、胡一桂等多家，其中陳傅良《周禮說》、鄭伯謙《太平經(jīng)國之書》和王與之《周禮訂義》最為著名；《儀禮》學(xué)有張淳《古禮》、葉味道《儀禮解》、蘇文洪《古禮書敘略》等；《禮記》學(xué)有周行己《禮記講義》、戴溪《曲禮口義》、《學(xué)記口義》、徐自明《禮記說》、陳埴《王制章句》、繆主一《禮記通考》、鄭樸翁《禮記正義》等。這一深厚的學(xué)術(shù)積累對后人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明嘉靖年間（1521—1566年），首輔張璁就是在這一優(yōu)秀傳統(tǒng)熏陶下成長起來的一代禮學(xué)大師。

張璁（1475—1539年），字秉用，號羅峰，嘉靖十年（1531年）經(jīng)世宗賜名孚敬，字茂恭，溫州府永嘉縣（今溫州市龍灣區(qū)）人。家世務(wù)農(nóng)，未曾出仕。自幼聰敏好學(xué)，十三歲《題族兄便面》有“肯使天下蒼生苦炎熱”[1]247句，抱負不凡。九歲喪母，其父勤勞儉樸，急公好義，耳濡目染，養(yǎng)成剛毅果敢、廉潔自持、不畏權(quán)勢的性格。十五歲拜進士李階為師，學(xué)習(xí)時文詩賦，學(xué)業(yè)大進。弘治七年（1494年）二十歲，考取府學(xué)生員，十一年中舉。此后直至正德十二年（1517年），七次赴考，均未考取。次年在瑤溪山中筑羅峰書院，聚集生徒講學(xué)。據(jù)其自述，“自少業(yè)舉子時，即好讀禮經(jīng)”，“平生精力悉在于是”[1]382（《禮記章句·序》）。書院講學(xué)，仍以禮學(xué)為主，課徒之馀，撰著《禮記章句》八卷、《周禮注疏》十二卷、《儀禮注疏》五卷。這表明張璁禮學(xué)功底已極深厚，大禮議之爭由張璁破土而出，決不是偶然的。正德十五年（1520年）禮部會試中試，次年殿試進士及第，邁入仕途，才得施展抱負，時年四十七歲。

一、大禮議

正德十六年（1521年）三月十四日，武宗朱厚照（1491—1521年）死于豹房，遺詔云：“皇考孝宗敬皇帝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聰明仁孝，德器夙成，倫序當(dāng)立，已遵奉祖訓(xùn)兄終弟及之文，告于宗廟，請于慈壽皇太后與內(nèi)外文武群臣，合謀同詞，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盵2]3216首輔楊廷和、禮部尚書毛澄等朝臣根據(jù)宗法制度（皇嫡長子是大宗，是帝統(tǒng)，其他皇子是小宗旁支，小宗必須過繼給大宗才能繼承帝統(tǒng)），并按照漢、宋先例（漢成帝立侄定陶王為皇太子，尊生父恭王為皇叔父；宋英宗以濮安懿王之子入繼仁宗，稱生父濮安懿王為皇叔父）來對待嗣位的禮制，稱“繼統(tǒng)必繼嗣”。這樣朱厚熜（后謚世宗）要稱生父之兄孝宗為父，反而稱生父興獻王為叔。當(dāng)世宗抵京后，見禮官“具儀請如皇太子即位禮”，即告右長史袁宗皋說“遺詔以我嗣皇帝位，非皇子也”[3]7809（《世宗紀(jì)》），堅決反對。其生母從安陸赴京師，“至通州，聞考孝宗，恚曰：安得以吾子為他人子，留不進。帝涕泣，愿避位?！盵3]8139（《睿宗獻皇帝傳》）從此開始了世宗和楊廷和等朝臣的對峙。世宗感情上接受不了反父為叔，年僅十五歲，政治上尚未成熟，處于懇求的被動狀態(tài)，楊廷和等朝臣既有策立功勛，又憑漢、宋事例，且有程頤《濮議》“為人后者謂所后為父母，而謂所生為伯叔父母”的理論為據(jù)[3]8308(《毛澄傳》)，對世宗的要求不予考慮，堅持“繼嗣”不變，甚至成為舉朝共識。

在此關(guān)鍵時刻，精通禮學(xué)的張璁正在禮部觀政，迅即發(fā)現(xiàn)世宗的嗣位和漢、宋成例情況不同，告訴同鄉(xiāng)的禮部左侍郎王瓚說：“帝入繼大統(tǒng)，非為人后，瓚微言之?！笔纵o楊廷和“恐其撓議”[3]8306（《楊廷和傳》），四月三十日，“王瓚議禮被劾，改南京?！盵2]3222《明史》評楊廷和，“誅大奸，決大策，扶危定傾，功在社稷。”“正德中蠹政釐抉且盡，所裁汰錦衣諸衛(wèi)。內(nèi)監(jiān)局旗校工役為數(shù)十四萬八千七百，減漕糧百五十三萬二千馀石，……中外稱新天子圣人，且頌廷和功。”[3]8305（《楊廷和傳》）由于楊廷和等主政深得人心，于是“大禮之議，楊廷和為之倡，舉朝翕然同聲。”[3]8311（《毛澄等傳贊》）這就使得大禮議的爭論超越本身的性質(zhì)，成為廣大朝臣壓制少數(shù)異議之士的一場激烈的政治斗爭。七月一日，張璁為了忠心報國，不顧王瓚改官的打擊，毅然第一個上疏議大禮，“言繼統(tǒng)不繼嗣，請尊崇所生，立興獻王廟于京師。”[3]7809（《世宗紀(jì)》）世宗看后高興地說：“此論出，吾父子獲全矣?！盵3]8322（《張璁傳》）隨即派司禮太監(jiān)攜疏告楊廷和：“此議遵祖訓(xùn)，據(jù)古禮，宜從?！睏钔⒑屠淅涞鼗卮穑骸靶悴虐仓獓沂麦w?！盵3]8306（《楊廷和傳》）前大學(xué)士楊一清態(tài)度比較客觀，看到章疏后，“寓書門人喬宇曰：張生此議，圣人復(fù)起不能易也?！盵3]8329（《楊一清傳》）這就顯示張璁的禮學(xué)，一旦與現(xiàn)實問題相結(jié)合，就能迸發(fā)出耀眼的光芒，獲得客觀的認(rèn)同。十月初一，世宗奉張?zhí)竺?，“追尊父興獻王為興獻帝，祖母憲宗貴妃邵氏為皇太后，母妃為興獻后。”[3]7809（《世宗紀(jì)》）于是興獻后才于十月初三到達京城。十一月二十五日，張璁排除阻力，第二次上疏，附上全面闡述論點的《大禮或問》，“而主事霍韜、桂萼，給事中熊浹議與璁合，帝因諭輔臣楊廷和、蔣冕、毛紀(jì)，帝后加稱皇，廷和等合廷臣爭之未決。”[3]8139（《睿宗獻皇帝傳》）十二月，為了去除隱患，楊廷和授意吏部調(diào)走張璁，改任南京刑部山西清吏司主事。

嘉靖元年（1522年）正月十一日，清寧宮大災(zāi)，楊廷和等“引五行五事為廢禮之證，乃輟稱皇，加稱本生父興獻帝，尊園曰陵，黃屋監(jiān)衛(wèi)如制，設(shè)祠署安陸。”[3]8139（《睿宗獻皇帝傳》）但世宗仍不滿意。嘉靖三年（1524年）正月廿一日，南京刑部主事桂萼上疏，并附席書、方獻夫二疏，請求速發(fā)明詔，循名責(zé)實以定大禮議。二月十一日，楊廷和致仕，三月，張璁和桂萼、黃綰、黃宗明聯(lián)疏奏請明父子大倫和繼統(tǒng)大義，去“本生”之稱。四月十一日奉召赴京，行至鳳陽得敕“不必來京”，遂和桂萼再次上疏極論兩考（既考孝宗，并考興獻帝）之誤，未幾又奉召赴京集議，五月二十四日抵京師，朝臣側(cè)目而視，給事中張翀等揚言要“撲殺”（《張翀傳》）二人[3]8312。正是“生死在于呼吸，身家危于旦夕”[1]104（《再辭陳情》）之時。桂萼懼不敢出，武定侯郭勛“奏其事，上夜召見璁曰：禍福與爾共之，如眾洶洶何！”[2]3302（《世宗嘉靖三年》）此后，君臣相得，從根本上扭轉(zhuǎn)了政局，大禮議的人為障礙也就迎刃而解了。六月十三日，張璁、桂萼升翰林學(xué)士，方獻夫為侍講學(xué)士。吏部尚書喬宇上疏反對，楊廷和之子翰林修撰楊慎偕同列三十六人上奏：“與萼輩學(xué)術(shù)不同，議論亦異”，“不能與同列”。結(jié)果喬宇奪職，楊慎等被“切責(zé)、停俸有差?！盵3]8311（《楊慎傳》）七月十二日，世宗從張璁議，在左順門召見群臣，宣詔生母章圣皇太后尊號去“本生”二字，群臣上書反對，章上不理。十五日朝罷，修撰楊慎、檢討王元正、給事中劉霽、安磐、張漢卿、張原、御史王時柯等七人糾眾伏闕哭，從者二百三十一人。世宗遣司禮監(jiān)諭退兩次，仍舊“撼門大哭”，遂下令鎮(zhèn)壓，馬理等一百三十四人下獄，王思、王相、裴紹宗等十六人被杖死，楊慎、王元正等七人被廷杖，張原杖死，楊慎、王元正、劉霽充戍，其馀三人削職為民①。九月四日，張璁、席書（禮部尚書）、桂萼、方獻夫奉詔集群臣于闕右門，議所下留中的大禮疏，議畢，上疏定名號。十五日“頒詔布告天下”[2]3310（《世宗嘉靖三年》）。大禮告成。后世史家評論楊廷和、毛澄等“徒見先賢大儒成說可據(jù)，求無得罪天下后世，而未暇為世宗熟計審處，準(zhǔn)酌情理以求至當(dāng)，爭之愈力，失之愈深，惜夫！”[3]8311（《毛澄等傳贊》）評論“大禮之爭，群臣至撼門慟哭，亦過激且戇矣！”[3]8314（《楊慎等傳贊》）評論張璁、桂萼等“議尊興獻帝，本人子至情，故其說易入，原其初議，未嘗不準(zhǔn)情理之中。”[3]8315（《張璁等傳贊》）大禮盡管仍然帶有傳統(tǒng)偏見，但否定楊廷和等的繼嗣說，肯定張璁等的繼統(tǒng)說已成為公認(rèn)的結(jié)論。

二、治禮方法

張璁一開始就能提出有理有據(jù)的《正典禮疏》，得到世宗和楊一清的重視和贊賞，在以后的多次制禮中，同樣都能提出比較確切合理的方案，這是與他嚴(yán)謹(jǐn)?shù)闹味Y方法分不開的，其治禮方法特點如下：

一是考經(jīng)據(jù)禮，援古證今。在《正典禮第一疏》中，張璁提到：“以皇上為入繼大統(tǒng)者，臣等考經(jīng)據(jù)禮之論也?！盵1]30（《正典禮第四》）在《樂舞議·再議》里，則又提到：“臣已援古證今，反復(fù)明辨其非矣?！盵1]80（《再議》）前者所考的經(jīng)指“《記》曰：君子不奪人之親，亦不可奪親也?！盵1]29（《正典禮第三》）所據(jù)的禮指“程子曰：禮，長子不得為人后。若無兄弟，又繼祖之宗絕，亦當(dāng)繼祖?！盵1]24（《大禮或問》）證明世宗作為興獻王的長子（實為獨子），不可以孝宗為父，“考孝宗”，就奪興獻王之親。后者據(jù)《尚書·大禹謨》所說的：“舞干、羽于兩階?！币驗椤案善?，武舞也；羽龠，文舞也。觀此可見古之天子皆用文舞、武舞者也?！庇謸?jù)“《邶詩》曰：簡兮簡兮，方將萬舞?！遏斢洝吩唬喝晌绐q繹，萬入去龠。宋儒朱熹云：萬者舞之總名，文用羽龠，武用干戚。觀此可見古列國諸侯皆用文舞、武舞者?！盵1]78（《樂舞議》）由于古代天子和列國諸侯都并用文舞和武舞，“漢人所謂文始、昭德者固未嘗無武舞”，“國朝制度雖王國宗廟亦未嘗去武舞”，這許多古、今事例足以證明“初議者于八佾之樂減去武舞，止用文舞，謬引漢景之昭為證”[1]80（《再議》），是站不住腳的。

二是名必當(dāng)實，不可強為。在《廟議第一疏》中，張璁提到“名必當(dāng)實，不可強為。”認(rèn)為世宗之父興獻王和漢定陶王，生前都未做皇帝，“昔漢哀帝追尊父定陶共王為共皇帝，立寢廟京師，序昭穆儀如孝元帝”，被認(rèn)為“干紀(jì)亂統(tǒng)，人到于今非之?！爆F(xiàn)在光祿寺署丞何淵竟然“請入獻皇帝主于太廟”，太廟是歷代皇帝神主依傳位次序安放之處，“孝宗之統(tǒng)傳之武宗，序獻皇帝于武宗之上，是為干統(tǒng)無疑。武宗之統(tǒng)傳之皇上，序獻皇帝于武宗之下，又于繼統(tǒng)無謂。”說到底，未做皇帝的獻皇帝在太廟里沒有合法的位次，因此，只好“別為興獻王立廟京師”，只好“別立禰廟，不干正統(tǒng)”[1]43（《廟議第一》）。否則，名不當(dāng)實，必遭后世非議。在奉命撰修《祀儀成典》時，發(fā)現(xiàn)“孔子祀典之紊，實起于謚號之不正。”孔子生前未曾為王，所著《春秋》，首尊周王，而諸侯僭稱王號者“必特書誅削之”，因此，古學(xué)宮之祭孔子，尊為“先圣先師”，“而未嘗有王號”。從唐玄宗追謚孔子為文宣王，宋真宗加至圣文宣王，元武宗加大成至圣文宣王，至今“未之厘正”，名實不符。這種“使孔子受此誣僭不韙之名”，“實誣孔子也”。于是建議“復(fù)孔子先圣先師之稱?！盵1]193（《議孔子祀典第二》）終于文廟祀典得到徹底的改正：“文廟像改木主，籩豆十，樂八佾。削封爵，稱先賢先儒，罷申黨、公伯僚、秦冉、顏何、荀況、戴圣，劉向、賈逵、馬融、何休、王肅、杜預(yù)、吳澄，祀林放、蘧瑗、盧植、鄭玄、服虔、范寧于鄉(xiāng)，增后蒼、王通、歐陽修、胡安國、蔡元定?！薄笆辶杭v、顏路、曾皙、孔鯉另祀侑食?！盵2]3432（《世宗嘉靖九年》）

三是明辨異同，實事求是。在《正典禮第二疏》中，張璁兩次提到“據(jù)禮書別異同，明是非?！弊h及嘉靖帝嗣位性質(zhì)，有統(tǒng)、嗣之別和繼統(tǒng)、繼嗣之爭。認(rèn)為“統(tǒng)乃帝王相傳之次，而嗣必父子一體之親也。謂之統(tǒng)則倫序可以時定，謂之嗣則天恩不可以強為矣，今之議者不明統(tǒng)、嗣二字之義，而必以為嗣謂之繼統(tǒng)，且曰帝王正統(tǒng)，自三代以來父子相承，厥有常序。曾有自三代以來之正統(tǒng)必一于父子相承者哉？蓋得其常則為父子，不得其常則有為兄弟，為伯叔侄者也。此統(tǒng)所以與嗣有不同也?！边M而質(zhì)問：“果若人言，則皇上于武宗兄弟也，固謂之父子也；于孝宗伯侄也，亦謂之父子也；于興獻王父子也，反不謂之父子而可乎？”特別是：“漢之哀帝、宋之英宗，乃定陶王、濮王之子，當(dāng)時成帝、仁宗無子，皆預(yù)立為皇嗣而養(yǎng)之于宮中，是尚為人后者也。”[1]23（《正典禮第二》）相反，皇上奉武宗遺詔入繼大統(tǒng)，“初未嘗明著為孝宗后，比之預(yù)立為嗣、養(yǎng)之宮中者，其公私實較然不同矣?！盵1]20（《正典禮第一》）議及興獻王別立廟于京師，牽涉墓、廟之別。認(rèn)為“墓與廟不同也?！薄澳顾圆仄潴w魄，而廟所以奉其神靈者也，故墓可以代守，而廟不可以代祀者也。立廟京師，崇四時之祭，順孝子之心也?！盵1]25（《正典禮第二》）終于嘉靖四年（1525年）三月二十一日（庚辰）“作世廟祀獻皇帝?！盵3]7809（《世宗紀(jì)》）議及章圣皇太后謁世廟儀，牽涉廟、殿之別。張璁認(rèn)為明太祖所定禮制中的皇后謁廟之禮，“所謂廟者，太廟而已。后建奉先殿以便朝夕朔望致敬之誠，其中設(shè)神位，無神主，是殿也，非廟也?！边M而據(jù)“妻從夫”、“婦見舅”之義，建議“命禮官參酌具儀，章圣皇太后、中宮皇后是日先見太廟以補前禮之缺，次謁世廟從成今禮之全?！盵1]54（《謁廟及奉安神主議》）終于嘉靖五年（1526年）九月十九日（已亥）“章圣皇太后有事于世廟”[3]7809（《世宗紀(jì)》）。張璁由于考慮問題能從實際情況出發(fā)，辨異同，明是非，論議極具說服力，所議諸禮除天子為后服、郊祀和禘禮②等外，大都被采納推行。

三、禮學(xué)思想

張璁自稱“本章句之儒”[1]43（《再請給假》），所著《禮記章句》、《周禮注疏》、《儀禮注疏》早已失佚，因此，他對古禮的搜求和解讀所作的貢獻已難探究。除了對三禮作過系統(tǒng)整理外，他還精通星歷象緯之學(xué)，以致受到談遷的稱贊：“永嘉議禮，能以辨博濟其說，即論星歷，亦援據(jù)不窮，其見知于上，非偶然也?！保?]3364（《世宗嘉靖六年》）現(xiàn)在就散見于奏疏和文稿等禮學(xué)著作，概述張璁禮學(xué)思想特點如下：

一是禮緣人情說。嘉靖初年議禮雙方都據(jù)《禮記·樂記》中“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shù)，制之禮義”來立論。禮部尚書毛澄說：“先王制禮本乎人情，武宗既無子嗣，又鮮兄弟，援立陛下于憲廟諸孫之中，是武宗以陛下為同堂之兄弟，考孝宗、母慈壽，無可疑矣，可復(fù)顧私親哉！”[3]8308（《毛澄傳》）所本的是武宗的人情。南京兵部右侍郎席書則說：“禮本人情，陛下尊為天子，慈圣設(shè)無尊稱，可乎？故尊所生曰帝后，上慰慈闈，此情之不能已也?！盵3]8325（《席書傳》）所本的是世宗的人情。實際上，《樂記》原義是“本情性制禮義”，故“禮本人情”屬于斷章取義。忽略了“性”和“義”，必然會導(dǎo)致曲解，張璁的議禮論著顯然嚴(yán)謹(jǐn)?shù)枚?。在《正典禮第一疏》中引用古禮佚文：“《記》曰：禮非從天降也，非從地出也，人情而已矣?！币悦鳌笆ト司壢饲橐灾贫Y，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異同，明是非也?！边M而論證“在皇上謂繼統(tǒng)武宗而得尊崇其親則可，謂嗣孝宗以自絕其親則不可?！盵1]19這就把《禮記》關(guān)于禮和人情關(guān)系的多種提法③統(tǒng)一于權(quán)威的古禮之下：禮緣于人情。但制禮必須合義，不能據(jù)單方的人情立論?！杜f唐書·崔祐甫傳》載：“祐甫云：‘《左傳》云委之三吏則三公也，吏稱循吏、良吏者，豈胥徒歟！’（常）袞曰：‘禮非天降、地出，人情而已，且公卿大臣榮受殊寵，故宜異數(shù)。今與黔首同制，信宿而除之，于爾安乎？’”[4]足以表明這條古禮佚文，唐朝時已深入人心。張璁《禮記章句》對古禮的搜求，可見一斑。

二是禮就是理說。張璁之所以沒有采用“禮本人情”的絕對性說法，在于“禮從義起”[1]54（《謁廟及奉安神主議》），禮制的是非有其客觀的評定標(biāo)準(zhǔn)。他贊同《禮記》的兩條古義：“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樂記》第十九）“禮也者，理也；樂也者，節(jié)也；君子無理不動，無節(jié)不作?！保ā吨倌嵫嗑印返诙耍┛隙ǘY就是理，不合理的就是非禮，一則說：“夫禮也者，理也，天下之中正也，不及不可，過亦不可也?！盵1]44（《廟議第二》）再則說：“以皇上為入繼大統(tǒng)者，臣等考經(jīng)據(jù)禮之論也。人之言曰：兩議相持，有小大，眾寡不敵之勢,臣等則曰：理而已?！盵1]30（《正典禮第四》）三則說：“不求同俗而求同理也?！盵1]27（《正典禮第二》）為了發(fā)揮禮就是理的理論威力，張璁把理提升到“天下之公”[1]29（《正典禮第三》）的高度，把大禮的合理性交給公眾來評定。建議“皇上何不親御朝堂，進群臣推誠而詢之?！薄昂尾桓嫣煜氯f民，推誠而詢之曰：朕以憲宗皇帝之孫，孝宗皇帝之侄，興獻帝之子，遵高皇帝兄終弟及之訓(xùn)，武宗皇帝倫序當(dāng)立之詔，迎取來京嗣皇帝位，則聯(lián)實為入繼大統(tǒng)，非為人后者也，初議稱孝宗皇帝為皇考，慈壽皇太后為圣母，興獻帝、興國太后為本生父母，朕未及思，遽詔天下，顧茲有乖綱常，不成典禮，今當(dāng)明父子之大倫，伸繼配之大義，改稱皇伯考孝宗敬皇帝、皇伯母慈壽皇太后；皇考興獻帝、圣母皇太后去‘興國’字。此萬世典禮，凡爾山林耆舊，盍各念父子之親，懷君臣之義，其與朕共明公義于天下?！盵1]31（《正典禮第四》）世宗采納該議，于嘉靖三年（1524年）九月十五日頒詔布告中外。在封建等級觀念根深蒂固的年代，能夠根據(jù)《周禮·大宰》“以和邦國，以統(tǒng)百官，以諧萬民”的經(jīng)義，向群臣和天下萬民征詢意見并公布定議，確實難能可貴，是禮就是理說在實踐上的重大發(fā)展。

三是隨時損益說?！抖Y記·禮器》提到：“禮，時為大，順次之?！辈⒁浴皥蚴谒矗词谟?，湯放桀，武王伐紂，時也”加以詮釋，這就表明禮制要適應(yīng)時代的變動，不能拘守舊典不變。張璁正是依據(jù)這一經(jīng)義，批評“拘執(zhí)漢定陶王、宋濮王故事”的“朝議”，“不稽古禮之大經(jīng)而泥末世之故事，不守祖宗之明訓(xùn)而率曹魏之舊章”，“未免膠柱鼓瑟而不適于時”。從而建議：“今日之禮，宜別為興獻王立廟京師，使得隆尊親之孝，且使母以子貴，尊與父同，則興獻王不失其為父，圣母不失其為母矣?！盵1]20（《正典禮第一》）在《家廟議》里，張璁臚舉古今廟制變遷的經(jīng)過，至“五代蕩析，廟制遂絕?！惫胖铺熳悠邚R，諸侯五廟，大夫五廟，今制天子九廟，“卿大夫若拘古三廟之制，則止祭及曾祖，不得及高祖矣?！眳⒁猿填U所說：“高祖自有服，不祭甚非”，終于得出結(jié)論：“考之禮經(jīng)，參以諸儒注疏之說，然后知古今異宜。禮緣人情，固當(dāng)隨時為之損益，不可膠于一說也?！盵1]416-417(《家廟議》)禮制必須適應(yīng)社會變動，及時進行修訂的論點，是大禮議中擊敗墨守派的關(guān)鍵，是張璁禮學(xué)思想的精華所在。

四是守正秉誠說。張璁以“禮義亷恥，人臣立身之大節(jié)”[1]136（《辭內(nèi)閣首任》）自律，向世宗表明自己的信守：“守正秉誠，惟知有君。”[1]106（《再辭陳情》）“愿為忠良之臣，不愿為寵幸臣。”[1]108（《三辭》）并認(rèn)為正己才能正人：“大臣進退以道，則小臣皆知禮義亷恥之為重，故君德隆而國勢尊?！盵1]123（《再陳休致》）“未有己不正而能正君以成天下之治者?！盵1]91（《嚴(yán)禁約》）他說過“三讓而進，一辭而退，大臣之道也?！盵1]123（《再陳休致》）他就是這樣做的，《奏疏》中“辭升翰林學(xué)士”達五次，“辭免升（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xué)士入內(nèi)閣）職”達三次，共辭十五次，乞休十次。首輔楊一清以贓跡顯著而被議處，張璁“自講禮以來，攻擊之章無慮百千萬言，終莫有以貪污加臣者?！盵1]105（《再辭陳情》）嘉靖四年（1525年）十二月，張璁升任詹事府詹事。次年二月二十四日，鑒于議禮諸臣“尚有充軍如學(xué)士豐熙、郎中余寬等者，為民如給事中安磐、張漢卿等者，降調(diào)如修撰呂柟、編修鄒守益、御史馬明衡、季本、陳相、段續(xù)、主事侯廷訓(xùn)、評事韋商臣等者，伏罪有愆，已逾三載?！迸c桂萼等上疏請加寬宥，“乞敕該部將前項言禮放斥諸臣查處，或矜其情而寬其法，或諒其心而復(fù)其官。”[1]50-51（《論解言禮諸臣》）結(jié)果吏部尚書廖紀(jì)開列豐熙、楊慎、張漢卿等四十七人上報，世宗不許。御史馮恩上疏極論張璁等之“奸”[3]8361（《馮恩傳》），秦鏜曾言大禮，均曾論張璁等“罪過”，張璁以“馮恩系言官，殺之恐錚臣因而杜口”，秦鏜“嘗作《大禮備辯》，實欲干進?！薄拔舯厩蠊?，今乃滅命，故臣以二人之罪俱在可矜?！笔雷谝詾椤皥杂刈o?！盵1]220-222（《救張廷齡第三、救張廷齡第四》）可見，《明史·張璁傳》所謂“報復(fù)相尋，不護善類”是不實之辭④。嘉靖六年（1527年）十月初四，張璁升任輔相，下旬即上疏請嚴(yán)內(nèi)閣禁約，提出：“臣平生之志不在溫飽，今以身許國，安復(fù)有家。茲凡各衙門事務(wù)，在臣當(dāng)與聞?wù)?，止?yīng)議于公朝，不得謀于私室。如有賢士當(dāng)接及以善言相告以廣忠益者，自宜禮見公署。其有候門投送私書、兼行饋謁者，乞敕緝事衙門訪捕拿問。又臣二親俱背，一子自隨，但籍屬頗眾，亦當(dāng)預(yù)防。宋范質(zhì)為相，嘗有《戒子侄》之詩，臣已刊示，仍恐間有未能體臣之心、遵臣之訓(xùn)者，有司當(dāng)繩以法，勿得容情。謹(jǐn)候命下之日，本院轉(zhuǎn)行原籍禁諭，庶得杜絕敝風(fēng)，保全名節(jié)，以自加‘繩愆弼違’之功，以服膺皇上‘忠良貞一’之訓(xùn)?！盵1]92（《嚴(yán)禁約》）并于同月二十二日會合議禮升擢的桂萼、方獻夫、霍韜、黃綰和熊浹等五人于東閣，勉以忠心從公：“伏遇圣明作之君師，以定一代綱常，吾輩幸免獲罪，敢復(fù)論功！”“吾輩若不能平其心思，公其好惡，各修本職，以佐收治平之功，是負吾君，獲罪于天矣。決當(dāng)先蒙顯戮，不得善終者也?！睍?，“俱警省而退?！盵1]63（《公職守》）可見，張璁確實做到守正秉誠，嚴(yán)以律已?！睹魇贰堣畟鳌匪^“欲力破人臣私黨，而己先為黨魁”之論，同樣與事實不符。

五是修舉祖宗法說。從議大禮以來，因得世宗信任，從翰林學(xué)士升詹事府詹事，拜兵部侍郎，掌都察院，進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xué)士入閣辦事，升吏部尚書兼謹(jǐn)身殿大學(xué)士，至嘉靖八年（1529年）九月三十日進內(nèi)閣首輔，歷經(jīng)許多重要府部。張璁發(fā)現(xiàn)這些部門“官非其人，法多廢弛?！盵1]88（《申明憲綱》）“每年進表，三年朝覲，官員往往以饋送京官禮物為名，科派小民，箠撻誅求，怨聲載道?！盵1]91（《禁革貪風(fēng)》）“奸人鄙夫占據(jù)內(nèi)閣，貪污無恥，習(xí)以為?！?，以致“彼此行私，無所諱忌，如吏部行取某官，必某主張某人，然后行取，且得即選科道，引為私人。又每主張某人升某官，吏部莫敢不從；甚至升官文憑亦為取討，或與私徒各處求索，或就家轉(zhuǎn)賣，為國求賢之心絕無也。如戶部鹽引，縱容賣窩買窩，某主張某客商，戶部莫敢不從；甚至令家人子弟合伙為之，為國足邊之心絕無也。如兵部將官，某鎮(zhèn)某營主張用某人，兵部莫敢不從；甚者敗績僨事者多行舉用，負債剝下者遍來鉆求，為國擇將之心絕無也。如此情狀，不一而足?！盵1]109（《請宣諭內(nèi)閣》）于是在皇帝支持下進行整頓革新，他認(rèn)為：“太祖高皇帝以武功戡亂，混一區(qū)宇，洞見古今之利病，定為經(jīng)久之良法?！盵1]145（《安民飭武》）例如，（一）“懲前代丞相專權(quán)，分設(shè)府部，各有職掌?！盵1]57(《論大學(xué)士費宏》)（二）“凡大臣例應(yīng)會推于朝，請命簡用，所以示公也?！盵1]75（《公會推》）（三）“設(shè)立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謂之法司，所以糾正官邪，清平訟獄，此其職也；設(shè)立東廠、錦衣衛(wèi)，謂之詔獄，所以緝捕盜賊，詰訪奸宄，亦其職也?！盵1]84（《明舊制》）（四）“都察院所以掌法于內(nèi)者也，巡撫、巡按所以布法于外者也?！薄笆亓畹裙僖挥新詈γ裾撸矒峁偌窗粗疅o貸；巡撫官一有不奉法者，掌院官即按之無貸；則法無往不行矣。”[1]98（《論館選巡撫兵備守令》）（五）“凡郡得一賢守，縣得一賢令，足以致治”，“郡守責(zé)任未嘗不重，責(zé)成未嘗不備，其有殊能異功者多有不次之擢?！盵1]151（《重守令》）（六）“國初取士之制令，經(jīng)義五百字以上，《四書》義、禮樂論三百字以上，時務(wù)策一千字以上，詔誥表判各有體裁，大抵直書意義，期致實用?！盵1]85（《慎科目》）（七）“圣祖初制，歲貢監(jiān)生多有任之卿佐及御史等官，而進士但多授以縣丞而已?！盵1]151-152（《論用人》）（八）“內(nèi)之所設(shè)，有錦衣等上十二衛(wèi)以衛(wèi)宮禁，有留守等四十八衛(wèi)以衛(wèi)京城，彼此相制也。外之所設(shè)，有留守以衛(wèi)陵寢，有護衛(wèi)以衛(wèi)封藩，有都司所以衛(wèi)方省郡縣，上下相維也。且錦衣等衛(wèi)但總于兵部而不隸于五府，其馀內(nèi)外衛(wèi)，分皆隸于王府，而亦總于兵部，其于統(tǒng)重馭輕之中而寓防微杜漸之意至矣?！盵1]145-146（《安民飭武》）加以世宗“圣制，謂我太祖高皇帝定制，朕與來者所當(dāng)遵守也?！盵1]172（《議處宗室》）因此，依托祖訓(xùn)⑤進行政治革新，強調(diào)“祖宗法不可變改，只在修舉廢墜而已。”[1]63（《公職守》）在兵部侍郎任內(nèi)，查明京師團營號稱十二萬人，實際不滿二三萬人，于是整頓軍旅，將豪門私占軍丁清出補伍，充實十二萬人原額；酌選精銳作為先鋒，嚴(yán)加訓(xùn)練；罷革貴族膏粱子弟之濫充軍官者，改選知兵知將者任之，并嚴(yán)令不得剝削軍士，擅派供役。在掌都察院任內(nèi)，申明《國朝憲綱》，不公不法，允許互相糾舉；御史巡歷去處，不許出郭迎接；違限怠事，定行參究；官吏不法，務(wù)須親行追問；立法貴嚴(yán)，用刑貴寬，不得使用酷刑；飲食供賬，只宜從儉[1]88-89（《申明憲綱》）。催取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傅元等二十員前來供職[1]87（《催取風(fēng)憲人員》），考察各道不職御史王璜等十二人[5]1436，通告內(nèi)外，禁革貪風(fēng)，“敢有仍前科派小民、饋送京官者，在外許巡按御史糾察，在內(nèi)許緝事衙門訪捕，依律治罪。”[1]91（《禁革貪風(fēng)》）此外，鑒于各省鄉(xiāng)試考官大都出于私薦，所取者多為權(quán)貴子弟，上疏請慎科目，一要正文體，“務(wù)要平實爾雅，裁約就正，說理者必窺性命之蘊，論事者必通經(jīng)濟之權(quán)，判必通律，策必稽古，非是者悉屏不錄?！倍鲗嶄?，鄉(xiāng)會試所錄“必用生儒本色文字?！比骺脊?，“各省鄉(xiāng)試主考，臨期許令吏、禮二部查照舊例，訪舉翰林科部屬等官有學(xué)行者，疏名上請，分命二員以為主考?！薄坝缺仉穱?yán)各該御史聘延同考，必采實學(xué)，毋徇虛名；必出公言，毋容私薦?！盵1]85-86（《慎科目》）得旨通飭各省奉行，終明世不變，對革除科舉弊端起過顯著的積極作用。鑒于內(nèi)廷廠、衛(wèi)橫行，上疏請申明舊章，嚴(yán)格區(qū)分廠、衛(wèi)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的權(quán)限。貪官冤獄由法司提問審明，廠、衛(wèi)不得越權(quán)審捕；盜賊奸宄仍由廠、衛(wèi)緝訪捕拿，審明后送法司擬罪上請，不得擅權(quán)壞法[1]84（《明舊制》），世宗詔行后，大大地限制了廠、衛(wèi)的橫行肆虐。張璁在任輔相、首輔期間，先曾與首輔楊一清于嘉靖六年（1527年）十一月奏請清理莊田以解民困。楊一清罷職后張璁積極推行，清理范圍由畿輔擴大到各省，對象由莊田而兼及僧寺產(chǎn)業(yè)，由戶部主持其事。至嘉靖九年（1530年）底，京畿一帶共查勘勛戚等莊田五百二十八處，清理莊田五萬七千四百馀頃，除保留欽賜莊田二萬八千馀頃外，其馀二萬六千馀頃屬于非法侵占，分別給還業(yè)主、官府，或由官府沒收，并撤回管莊軍校，嚴(yán)定禁革事例，不許再侵占或投獻民田。違者問罪充軍，勛戚大臣亦參究定罪。從憲宗成化年間開始的勛戚侵占民田之風(fēng)，至此受到徹底打擊，百年積弊得以消除，社會矛盾有所緩和?；鹿賮y政是明代大患，明初，太祖朱元璋（1328—1398年）嚴(yán)禁宦官預(yù)政，犯者誅之。從成祖朱棣（1360—1424年）開始信任宦官，授以出使、專征、監(jiān)軍、鎮(zhèn)守、刺探隱事等大權(quán)，其后英宗（1427—1464年）時王振專權(quán)，國幾傾覆，武宗時（1491—1521年）劉瑾勢焰熏天，流毒天下，當(dāng)時宮內(nèi)在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之下設(shè)有大小衙門二十四個，大小太監(jiān)共十萬人，東廠、西廠操縱一切，甚至斥逐殺害朝臣。各省及重要城鎮(zhèn)則有鎮(zhèn)守太監(jiān)掌握軍、政大權(quán)，另有提督京營、提督倉場、提督工程、提督采辦等控制各種政務(wù)，所至魚肉人民，怨聲載道。世宗在藩邸時對宦官禍害早有所聞，繼位之初懲處首惡，裁減錦衣衛(wèi)旗校，予以打擊，但太監(jiān)鎮(zhèn)守視為定制，且有進奉報效朝廷，未加觸動。武宗時進奉銀數(shù)，南京年十五萬兩，兩廣十三萬兩，湖廣十一萬兩，四川九萬兩，河南八萬兩，陜西七萬兩，其他各省各有等差，宦官盤剝所得常比進奉之?dāng)?shù)高出五至十倍，以致民不堪命。張璁入閣后一再向世宗陳述太監(jiān)鎮(zhèn)守制之害，要求一律撤除。嘉靖七年（1528年）下詔禁止鎮(zhèn)守內(nèi)臣接受軍民詞訟。嘉靖十年（1531年）二月，張璁在召對時再次要求世宗痛下決心，世宗仍未下詔，張璁密疏催革各處鎮(zhèn)守，“伏乞圣明斷然為之，使百年流毒一日頓除，四海生民從此樂業(yè)矣?！盵1]143（《議南京守備催革各處鎮(zhèn)守》）終于世宗下詔罷除所有鎮(zhèn)守太監(jiān)，兵部尚書左都御史領(lǐng)院事李承勛“因張孚敬革鎮(zhèn)守守備內(nèi)臣二十七人，各衛(wèi)兵監(jiān)局冒役數(shù)千人，一時肅然。”[2]3438（《世宗嘉靖十年》）嘉靖八年（1529年）十月，吏部尚書方獻夫等因外戚安昌伯錢維圻死后絕嗣，庶兄錢維垣請求嗣爵，認(rèn)為“外戚之封不當(dāng)世及”，并詳引漢、唐、宋代外戚封爵事例為證，張璁“力主之，上善其言”，于是下詔：“自今外戚封爵者，但終其身，毋得請襲?！盵5]1472“惟彭城惠安以軍功居半免，馀見封及身止，著為令?！盵2]3411（《世宗嘉靖八年》）從此外戚永絕世封。這一系列的改革以及對特權(quán)勢力的限制和打擊，導(dǎo)致嘉靖初年的中興，是張璁禮學(xué)思想與實踐相結(jié)合的結(jié)果，是其禮學(xué)思想的精華。

四、馀 論

張璁等少數(shù)人在大禮之爭中擊敗強大的楊廷和集團，并取代他們擔(dān)任要職，這是他們不能容忍的，因此，將其失敗的原因歸于張璁等人的曲學(xué)阿世和逢迎干進，自稱君子，污蔑張璁等人為小人。盡管其中有人在事實面前改變了認(rèn)識，如魏良弼就說過：“張羅山為相，當(dāng)大察事竣，檢篋中僅得葛四匹，余居諫院，三疏糾之，嗟嗟！此余少年時事，以今日視之，即三薦其賢亦不為過?！盵6]但這一看法根深蒂固，直至清初仍有影響。王士禛在《分甘馀話》里說：“楊文忠（廷和）以下凡得罪者，其心不忍負孝宗，皆君子也。張（璁）、桂（萼）、方獻夫之流，僥幸干進，志在逢迎，皆小人也。曩史館開局（指清康熙朝開館修《明史》）時，諸人尚有紛紜之論?！苯K于《明史》對楊廷和等大禮之議的失誤抱惋惜態(tài)度，而對張璁等的施政得失則抱有偏見。

實際上，公道自在人心，明霍韜在《渭涯文集》卷七《復(fù)涇野書》里論張璁有“十善”，第一善就是“主張大禮，不悚不懾，明千古之謬，伸圣主大孝。”徐栻在《奏疏敘略》里論張璁“以孤忠抗眾呶，發(fā)明倫之偉辯，擴不匱之大孝，其功卓矣?！雹拗Т髠愒凇毒幠晷攀贰分兄赋鰡栴}的根源：“大禮之議，肇于永嘉，而席（書），桂（萼）諸君子和之，倫序昭然，名義甚正，自無可疑。楊廷和上畏昭圣（皇太后），下畏人言，力主濮議。諸卿佐復(fù)畏廷和之排擊，附和雷同，莫敢抵牾。其伏闕諸少年，尚氣好名，以附廷和者為守正，以附永嘉者為干進，互相標(biāo)榜，毒盈縉紳，皆當(dāng)國者不善通融耳?！蓖跏镭懰浢鳌秶贰堟诰磦鳌访鞔_肯定：“孚敬深于禮學(xué)，豐格俊拔，大禮之議，乃出所真見，非以阿世?！盵1]487（《史傳碑銘》）清毛奇齡稱贊張璁“更閣臣禮官之議，似亦酒國中之能獨醒者。”“當(dāng)時諸臣無能言‘不為孝宗后’一語，今能言此語，可謂朝鳳之鳴?！薄胺Q‘皇叔母’則當(dāng)以君臣禮見，此精于論禮者之言，即此一語，可以回帝王之心，拄廷和之口矣?！盵1]522趙翼否定楊廷和集團為正人君子說：“世徒以考興獻王者多小人，考孝宗者多正人云云，失之?！盵1]522孫寶瑄進一步加以分析：“是非淆亂，至嘉（靖）?。☉c）以降，朝士之論議而已極矣。如張孚敬爭興獻事，其理本正，而士大夫至欲撲殺之。當(dāng)時論事者未可謂皆君子，惟君子之不通事理者，往往附和之，遂不能不歸咎耳?！盵7]

掃清了楊廷和集團攻擊之詞的迷霧，再來認(rèn)識張璁的禮學(xué)思想及其施政實踐，正如李維楨所說的：“公得君誠專，為眾所側(cè)目，隉杌不安，身后七十馀年，名乃愈彰?！盵2]（《世宗嘉靖十八年》）可見，客觀評價來之不易。而許讚的評論：“平生大節(jié)，以忠孝為先。至于博極群書，考古證今，精義必求諸事，據(jù)事必依于理，奇?zhèn)ュ奶兀菚r俗膚淺所揆測也，及當(dāng)事蒞政，執(zhí)法以往，剛崛不回，知朝廷而不知有權(quán)貴，知公法而不知有私情。遭遇圣明，建大議，明大禮，其于士風(fēng)文體，邊防民瘼，修明法制，剔刷奸慝諸事，無不究極至當(dāng)，弼亮圣治，以成正大中興之業(yè)?！盵1]503（《史傳碑銘》）這些應(yīng)該說是符合實際的。

[注 釋]

①《明史》卷十七《世宗紀(jì)》嘉靖三年、卷一百九十二《楊慎等傳》，參明《世宗實錄》卷四十一嘉靖三年七月癸未（二十日）條、辛卯（二十八日）條?！睹魇芳o(jì)事本末》卷五十《大禮議》。

② 天子為后服見《國榷》卷五十四《世宗嘉靖七年》九月乙未條，郊祀見《國榷》卷五十四《世宗嘉靖九年》二月癸酉條，禘禮見《國榷》卷五十五《世宗嘉靖十年》二月癸酉條。

③ 除上引《樂記》外，《禮運》提到“禮必本于大一”、“禮必本于天”、“禮不本于義，猶耕而弗種也”、“故圣王修義之柄，禮之序以治人情”，《禮器》提到“禮之近人情者非其至者也”等。

④《甌東私錄》卷六載：王給事崇在陜西主考，出題“四罪而天下咸服”，汪鋐以其指己和張璁，告璁“欲去崇”。張璁以汪為呆子，“彼自出題耳，爾非四兇，安得即與招認(rèn)”，“竟不去崇”。也可參考。見方長山、魏得良點?！俄梿碳返?89頁，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6年版。

⑤ 如“議得親王、郡王、鎮(zhèn)、輔、奉國將軍，中尉之封，各以世數(shù)為之降殺，著在祖訓(xùn)”（見《議處宗室疏》）；“祖訓(xùn)所謂彼此頡頏，不敢相壓，所以穩(wěn)當(dāng)，誠至言也?！保ㄒ姟蹲h南京守備催革各處鎮(zhèn)守疏》）。

⑥ 又見《張文忠公集·徐序》,但”孤忠”作“孤蹤”。

[1]張璁.張璁集[M]//張憲文，校點.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3.

[2]談遷.國榷[M].北京:中華書局，2005.

[3]張廷玉.明史[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4]劉煦.舊唐書:卷一百一十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3809.

[5]夏燮.明通鑒[M].長沙:岳麓書社，2003.

[6]姜準(zhǔn).岐?，嵳?卷二[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出版社，2003:33.

[7]孫寶瑄.忘山廬日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68.

[責(zé)任編輯：陳增杰]

On ZHANG Cong's Thought of Ritual Theory

HU Zhusheng
(Wenzhou Museum, Wenzhou, 325000, China)

Yongjia School is famous for the view of ruling the country with Jing law and has made great achievements in the study of Three Li. ZHANG Cong, under this influence, met the call of the times, stood out among other scholars and became a master of ritual theory. His way of making research is examining Jing on the basis of ritual theory, citing past and proving today. He insisted that the name should conform to the fact, things should be distinguished clearly and truth should be sought from the fact. His ritual theory thought that Li derived from the personal relationship and it should not act against the rule of personal relationship. Li is the truth and a person should not distort the right and talk speciously. Li should not be constant, instead it ought to be changed with the time. People who study Li should adhere to the right and be honest, making themselves an example. To make a reform in politics and change the present ruling system, ZHANG Cong presented the view of amending the old law, which contributed to the reviving of early period of Jiajing Regime.

ZHANG Cong; Succession of JiaJing; Seminar on Li; Thought of ritual theory; Ways of studying Li

B248.99

A

1671-4326(2010)03-0001-07

2010-03-08

胡珠生（1927—），男，浙江溫州人，溫州市博物館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