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敏
(中國礦業(yè)大學 外文學院,江蘇 徐州 221008)
預設(presupposition),又叫“前提,先設”,它的研究起源于哲學界,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引起語言學家們的興趣,開始從語義角度研究預設,但是預設與語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具有可取消性和語境依賴性,越來越多的語言學家認識到預設是一種語用現(xiàn)象而非語義現(xiàn)象。語用預設這一概念是由Stalnaker(1970)[1]最早提出來,并且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得到了大發(fā)展。之后語言學家們對預設進行了深入研究,并將其引入翻譯領域。我們知道翻譯涉及兩種語言的轉換,翻譯過程涉及作者、譯者、讀者三個相對獨立的主體。原文的信息發(fā)出者與原文信息接受者有著共同的語言文化背景,即共知信息,信息發(fā)出者不需要對隱含信息進行明示,但是在翻譯過程中,原文的信息接受者和譯文信息接受者具有不同的語言文化背景,原文中許多不需明示的隱含信息此時需要明示,以避免譯文讀者的閱讀障礙,更好地傳遞原文的信息,達到文化交流的目的。
1.等效翻譯的基本概念
十八世紀末,英國文藝理論家泰特勒(Alexander Tytler)明確提出了兩種接受者的感受應該相等,他提出:“好的翻譯應該是:原作的長處完全移注在另一種語文里,使得譯文文字所屬的國家的人能明白地領悟,強烈地感受,正像用原作的語文的人們所領悟的、所感受的一樣?!保?]其后,我國學者瞿秋白、茅盾明確提出等效問題,茅盾認為“文學的翻譯是用另一種語言,把原作的藝術意境傳達出來,使讀者在讀譯文的時候能夠像讀原作時一樣得到啟發(fā)、感動和美的感受”。而瞿秋白的等效概念則更為全面:“翻譯應該把原文的本意,完全正確地介紹給中國讀者,使中國讀者所得到的概念等于英俄日德法……讀者從原文得來的概念,……為著保存原作的精神,并用不著容忍‘多少的不順’。相反的,容忍著‘多少的不順’……反而要多少的喪失原作的精神?!保?]
奈達在1964年發(fā)表的《翻譯科學初探》中提出了“動態(tài)對等”——(Dynamic Equivalence,后為 “功能對等”Functional Equivalence)的概念。其核心是,翻譯應當使譯文達到的效果與原文達到的效果趨于相同。奈達把傳統(tǒng)的翻譯評判標準的中心從原作轉移到譯作和譯文讀者身上,這是翻譯理論上的一大進步。1986年,奈達在與De Waar合著的《從一種語言到另一種語言:論〈圣經(jīng)〉翻譯中的功能對等》一書中把“動態(tài)對等”改為“功能對等”,以“突出翻譯的交際功能”,并進一步解釋,功能對等的翻譯“不但是信息內(nèi)容的對等,而且,盡可能地要求形式對等”。
2.等效概念與語用預設在理論上的契合
所謂語用預設,“是發(fā)話者對受話者可能會毫無疑義地接受的內(nèi)容所做出的假設”(Givon,1979)。我們先舉一個例子加以說明:
Tell Madonna I’m at lunch.
說話人在說這一句話時,具有一系列的設想,他認為受話人知道Madonna是誰,并且愿意為他傳遞這個口信,這些設想即說話人的預設,是此話語發(fā)生的背景知識,即說話人和受話人的已知共有信息。從以上例子可知,預設與認知語境關系密切,語言交際是在一定語境中發(fā)生的,預設可以看作是雙方所共有的知識,基于這種知識,發(fā)話者或信息發(fā)出者才有可能說出某一話語或發(fā)出某一信息,而受話者或信息接受者才有可能正確理解話語或信息。
Sperber&Wilson[4]把這種認知語境看成是一個心理構體(psychological construct),是存在于交際主體大腦中的一系列假設。 E.A.Gutt[5]于1991年在其博士論文《翻譯與關聯(lián):認知與語境》中將Sperber&W ilson的理論納入翻譯研究的領域,使人們從一種新的語用認知的角度來研究翻譯。Gutt認為,翻譯是一種跨語際交際行為,涉及原作者、譯者、譯文讀者三個交際者,涉及兩個示意—推理過程,即原文作者和譯者之間、譯者和譯文讀者之間的兩個過程。在第一個示意—推理交際過程中,原文作者向原文讀者即譯者示意其交際意圖,譯者根據(jù)原文語境信息和原文作者提供的語言信息對原文作者的交際意圖進行關聯(lián)推理。然后譯者進入第二個示意—推理交際過程,在這個交際過程中,譯者成為說話人,將他對原文作者交際意圖的理解,并根據(jù)他對譯入語和譯文讀者的期待的估計,示意給譯文讀者。
動態(tài)對等翻譯強調(diào)表達的完全自然,使接受者的閱讀體驗基于自己的文化語境,而無需理解源語文化模式。其關注的焦點是讀者反應,必須清楚地反映源語的意義和意圖,是“源語語言的最切近的自然對等”。[6]奈達的等效理論注重原文讀者和譯文讀者的反應所能達到的相似程度,并且對等效的度作了劃分,“最低程度的等效是:譯文讀者對譯文的理解應達到能夠想象出原文讀者是如何理解和鑒賞原文的程度。最大程度的等效是譯文讀者對譯文的理解和鑒賞實質上已達到了與原文讀者相同的水平”。為譯者指明了翻譯的目標:一是要保證譯作使讀者理解,二是要保證譯作能被讀者欣賞。要達到這兩點就要對兩個示意—推理過程中的共有知識進行對比,在具體的翻譯中進行增刪,使譯文保持原有的信息,特別是藏而不露的潛信息。所以,在翻譯譯語和源語所含信息的對等時,譯者需要考慮原文讀者理解原文所需的共有知識,以及譯文讀者理解譯文所需的共有知識之間的相似度,并盡可能地使之相似。
而語言傳遞的信息又包含三大部分:語言因素、風格因素和文化因素。所以翻譯對等也由三個部分組成,即語言對等、風格對等和文化對等。而這三個方面的因素均與譯者對讀者的信息預設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紅樓夢》是我國文學史上的藝術集大成者,是我國封建社會的縮影,綜合體現(xiàn)了中國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詩詞歌賦是《紅樓夢》小說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在刻畫人物形象和表達主題思想等方面發(fā)揮了獨特作用。詩歌被認為是最難翻譯的一種文本類型。西方讀者對詩歌所表達的表層含義較易理解,但是由于文化背景信息及情景語境的缺失,西方讀者卻無法理解詩歌的深層含義。因此,譯者有責任在翻譯過程中,運用各種有效手段,構建讀者解讀譯詩所必需的語境信息,以達到原詩在源語文化中的藝術性和思想性在目的語文化中得到再現(xiàn),追求與目的語讀者相同或相似的讀者反應,使譯文讀者能夠如同原文讀者那樣領略到中國古代詩歌之美,使他們受到同樣的感染與震撼。
(一)文內(nèi)語境信息的重構
文內(nèi)語境信息的重構是指在譯文內(nèi)部通過增加解釋性成分或者直接使用釋意翻譯,使原詩中所隱含的信息明示出來,或者用讀者熟悉信息替代含有文化內(nèi)容的信息,彌補譯文讀者在理解中缺失的文化背景信息,以消除譯文讀者詩歌理解中的文化障礙。
1.用增益法明示原詩中隱含的信息
作者和源語讀者具有共同的文化背景,原文中對文化信息的預設為作者和源語讀者的共知信息,無需明示,而作者和目的語讀者文化背景不同,目的語讀者缺失源語讀者理解原文文化意象的背景信息,因此譯者在譯文中將此信息用增益法明示出來。
例如《紅樓夢》中賈寶玉游太虛幻境所見到的惜春判詞: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現(xiàn)將著名翻譯家楊憲益和霍克斯的譯文比較如下:
Shesees through the transienceof spring,
Dark Buddhistrobes replaceher garments fine;
Pity thischild of awealthy noblehouse,
Who know sleeps alone by the dim ly lit old shrine.(楊譯文)
When you see through the spring scene’s transient state,
A nun’sblack habitshall replaceyour own.
Alas,thatdaughter of sogreatahouse
By Buddha’saltar lamp should sleep alone! (霍譯文)
判詞中“緇衣”,原意為黑色的衣服,在漢語背景中指僧尼穿的衣服,所以出家也叫披緇。[7]楊憲益的譯文為:dark Buddhistrobes,霍克斯的譯文為:anun’sblack habit,兩位譯者分別在其譯文中不約而同地增加了這一含義,直接用增益法補足譯文讀者理解原文所缺失的文化信息,降低了譯文讀者理解這一文化意象的閱讀努力,增加了譯文的可讀性。
2.省略詩歌中漢字特有的修辭手法,采用釋義的方法直接翻譯
曹雪芹在《紅樓夢》的詩歌中使用了漢語特有的一種修辭手法,即拆字法。拆字法是根據(jù)漢語特有的結構,將一個漢字拆成兩個完全不同含義的字。如另一首王熙鳳的判詞: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財。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判詞中的第三句“一從二令三人木”中的“人木”的解釋,根據(jù)吳恩裕先生在《有關曹雪芹十種·考稗小記》中所說:“鳳姐對賈璉最初是言聽計‘從’,繼則對賈璉可以發(fā)號施‘令’,最后事敗終不免于‘休’之,故曰‘哭向金陵事更哀’云云。 ”故“人木”合在一起為“休”字。[7]我們來看楊憲益和霍克斯的譯文:
Thisbird appearswhen theworld fallson evil times,
Nonebutadmiresher talentsand her skills;
Firstshe complies,then commands,then isdismissed,
Departing in tears to Chingling more wretched still.(楊譯文)
Thisphoenix in abad time came,
All praised her greatability.
“Two”makesmy riddlewith aman and tree,
Returning South in tearsshemetcalamity.(霍譯文)
霍克斯將“人木”譯為“‘Two’ makesmy riddle with a man and tree”,保留了拆字法,但是在譯文中又沒有提供任何可供譯文讀者參考的信息,會令譯文讀者不知所云,自動將其忽略,因此,判詞提供預示信息的功能無從實現(xiàn)。楊憲益將“人木”譯為“then isdismissed”,舍棄了原文的修辭手法,將原文隱含的信息明示出來,降低了譯文讀者的閱讀障礙,將閱讀變?yōu)檩p松愉悅的體驗,同時又實現(xiàn)了此處曹雪芹寫作此判詞的原意,不失為上乘的翻譯。
3.用替代法替代譯入語文化中所沒有的預設信息
對于一些譯入語文化中沒有的文化意象,譯者將原文中的意象換成讀者熟悉的意象或
者用不包含意象的詞語替代,幫助讀者消除文化障礙。請看下面《好了歌》的譯文: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Men all know thatsalvation should bewon,
Butwithambitionwon’thavedone,havedone.(霍譯文)
All men long tobe immortals,
Yetto richesand rank each aspires;(楊譯文)
《好了歌》是形同乞丐的跛足道人所唱的歌,語言樸實無華,通俗易懂,但是卻包含深刻的人生和宗教哲理?!吧裣伞笔侵饕庀?,代表了“道”家的人生理想境界,根據(jù)道教超然的“出世”態(tài)度,對儒教所倡導的積極“入世”的人生觀給予無情的嘲諷,認為功名富貴皆虛空,不如做個自由自在、無欲無求的神仙。Hawkes從基督教文化觀出發(fā),而楊先生是從中華傳統(tǒng)文化背景出發(fā),分別給出了不同的詮釋。Hawkes選擇“salvation”一詞來表達“神仙”這一意象,明顯帶有基督教的價值趨向,試圖表現(xiàn)的主題是“現(xiàn)世的享樂與靈魂的得救之間的矛盾”,顯然對原作的概念隱喻進行了歸化處理,更多地關注了目的語讀者的文化原型及對異族文化的接受性。楊譯文保留了原作的意象,選擇了英語對應詞immortals來表達道教“神仙”這一概念,符合原作的主題。
(二)文外補償譯文讀者缺失的預設信息
通常情況下,限于篇幅,譯者無法在文內(nèi)進行更多的補償,“可能的情況下,信息增補應該在文內(nèi)進行,因為這樣不會打斷讀者的思路……但文內(nèi)補償?shù)娜秉c是不能用于大篇幅信息補償”。[8]因此,文外補償就成了一個有效途徑,較為常見的方式是腳注和尾注。對于《紅樓夢》這樣的內(nèi)有眾多詩歌的長篇巨幅,尾注顯然不太合適,因此較合適的文外補償方式為腳注。添加腳注這一方式是楊憲益譯文的一個特點,而霍克斯為了保持閱讀的流暢性,通篇沒有一個腳注。請看探春判詞: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下面是楊憲益和霍克斯的譯文:
So talented and high-minded,
She isborn too late for luck to comeher way.
Through tearsshewatches the steam
On the Clear and Bright Day,
Buther home in her dreams is far away.(楊譯文)
Note: The festival,usually on the 5th of April,when the Chinesevisited their family graves.
Blessed with a shrewd mind and anobleheart,
Yetborn in timeof twilightand decay,
In spring through tearsatriver’sbank you gaze,
Borneby thewind a thousand milesaway.(霍譯文)
判詞的后兩句描寫探春遠嫁他鄉(xiāng)、家人河邊送行的場景,空氣中彌漫著悲傷。曹雪芹這兒使用“清明”二字給整首判詞定下悲傷的基調(diào)。楊憲益將“清明”直譯為“On the Clear and Bright Day”,譯文讀者從此譯文中無法得到關于悲傷的任何背景信息,因此他加了一個注腳來解釋這一文化隱含信息,從而譯文讀者能夠欣賞隱含在字里行間的悲傷。相比之下,Hawkes用“in spring”來替換這一中國特有的文化表達,降低了原詩的藝術特色。
翻譯是一種跨文化交際,是一種認知行為,在翻譯交際活動中,譯者需要對話語承載的信息進行分辨,才能透徹理解發(fā)話人的意圖,在雙語轉換中調(diào)整信息,將發(fā)話人的預設信息用譯入語等效地表達出來,這就需要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對譯文的語境預設信息進行補償,當補償信息過長,無法進行文內(nèi)補償時,用加注的方式進行文外補償。這樣,只有為不熟悉源語文化的讀者提供了足夠的情景語境信息和文化語境信息,幫助他們建立起與源語讀者相同或相似的心理圖式,譯文讀者才有可能在閱讀譯作中獲得與源語讀者相同或相近的感受,達到等效翻譯的效果。
[1]Stalnaker,R.C.Pragmatic Presuppositions[A].1974.Davis,Steven(ed.).Pragmatics:A Reader[C].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
[2]選編.外國翻譯理論評介文集[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4.P.14.
[3]選編.翻譯理論與翻譯技巧論文集[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5.PP.12-3.
[4]Sperber,Dan&Wilson,Deridre.Relevance:Communication&Cognition.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
[5]Gutt,Ernst-August.Translation and Relevance.Ca mbridge:Basil Blackwell,1991.
[6]Nida&Tabber.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ranslation[M].London:Leiden E.J.Brill,1969.
[7]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M].中華書局,2001.
[8]Newmark,P.Approaches to Translation.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