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萬

（隨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湖北 隨州 441300）

秦可卿是《紅樓夢》里第一美女，而在《金陵十二釵正冊》里，她只能叨陪于末座；她是養(yǎng)生堂里的棄嬰，可作者往往以皇室取譬；她是貴族少婦賢能的典范，卻又是一個(gè)罪孽深重的淫婦；她是一個(gè)憐貧惜老的好人，卻在眾人的嘆息聲里最先殞歿。秦可卿就是一個(gè)謎，要解開這個(gè)謎，就得聽一聽焦大的醉罵，瞧一瞧賈珍的治喪。

焦大醉罵在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 宴寧府寶玉會秦鐘》里。寧國府安排秦鐘回家，“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白怼笔橇R的起因，那么罵的根由何在?甲戌雙行夾批：“可見罵非一次矣。”焦大并非神經(jīng)不正常，為何一罵再罵？尤氏、秦氏都說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gè)派不得？偏要惹他去?！奔仔鐐?cè)批：“便奇?！贝_實(shí)奇怪，從寧國府來講，焦大盡管曾有大功，但畢竟是奴才，例行公事，為何派不得？尤氏、秦氏兩代主婦竟然都不敢去惹他。

“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他，更可以任意灑落灑落。”賈珍一個(gè)主子，堂堂寧國府掌門人竟然奈何不了奴才，其中必有蹊蹺。

在被小斯拖往馬圈時(shí)，“焦大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爬灰”一詞是有來歷的，據(jù)說與大文豪蘇東坡有關(guān)。一日，蘇東坡的孫子吵著要到爺爺?shù)臅坷锶ネ?，媳婦也想一窺一代名士的書房，就帶孩子進(jìn)去了。媳婦被各種書籍深深吸引了，就坐在公公的床沿翻看起來，后來竟然睡著了。蘇東坡與友人飲酒半酣地回到書房，看見媳婦躺在床上，急急想退出去，一不留神，打翻了桌上的香爐。略帶醉意的蘇東坡，索性以指在桌上的香灰里寫了兩句詩：“芙蓉帳內(nèi)一琵琶，欲要彈它禮又差。”寫完后便退了出去。媳婦一覺醒來，見到公公留在桌上的詩句，不禁臉紅。這媳婦也不失文采，反過來跟公公玩笑一番，在詩后添了一聯(lián)：“愿借琵琶彈一曲，肥水不流外人家。”東坡“爬灰”故事的杜撰只是博得人們一笑而已，寧國府里的風(fēng)流情話則沉重得多，浸透了血和淚。寧國府里夠得上“爬灰”條件的只有賈敬和賈珍，小說里敘述的再明白不過，“焦大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那么“爬灰”“美譽(yù)”非賈珍莫屬，秦可卿在劫難逃。焦大是賈府祖上的救命恩人，對主子后代子孫們只圖享樂的不肖行徑十分不滿，加上一直遭到冷落，在醉酒之后，終于抖落出這上不了臺面的骯臟交易，真可謂石破天驚。這一石在寧國府這口深井里并沒有激起太大的浪花，倒是在紅學(xué)界不時(shí)蕩起層層漣漪。

“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北娦P并無罪過，何必“唬的魂飛魄散”？這是因?yàn)榻勾蠓噶舜蠹?，他簡直連主人的下水都給掏了出來，不是馬糞不足以填嘴?！霸蹅兏觳舱哿送渥永锊亍币馑际恰芭阑摇薄梆B(yǎng)小叔子”的丑行早已暴露，只是府里為了保存顏面，不得已秘而不宣，打落的牙齒必須得往肚子里咽。這吃黃連的啞巴是尤氏，是賈蓉。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沒聽見?！痹趯巼B焦大都知道的事，料想賈蓉這風(fēng)流坯子一定有所耳聞，但是他會裝聾作啞。從他的一段議論可見端倪。他調(diào)戲小姨尤二姐，丫頭說要告訴老爺，賈蓉卻毫無懼色說：“各門各戶，誰管誰的事？都夠使的了！從古到今，連漢朝和唐朝，人還說‘臟唐臭漢’，何況咱們這宗人家！誰家沒風(fēng)流事?”見怪不怪，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大肚得容家里丑。賈蓉并不是什么好鳥，但在這件事上，人們很難苛責(zé)他什么，忍恥包羞是兒郎。如果他有選擇的機(jī)會的話，或許他不會選擇賈珍做爹，不容也得容，哪怕只是跟他爹希望的那樣假容。賈蓉是他的名字，假容是他的宿命。

如果說焦大醉罵是側(cè)鋒出奇，那么賈珍哭喪就是藏鋒蓄筋。珍大爺在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 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里有酣暢淋漓的表演。

先看藏本批示。甲戌眉批：“今秦可卿托——理寧府亦——凡——在封龍禁尉，寫乃褒中之貶，隱去天香樓一節(jié)，是不忍下筆也?！本覆孛寂骸按嘶乜汕鋲舭ⅧP，作者大有深意，惜已為末世，奈何奈何！賈珍雖奢淫，豈能逆父哉？特因敬老不管，然后恣意，足為世家之戒。‘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作者用史筆也。老朽因有魂托鳳姐賈家后事二件，豈是安富尊榮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雖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jiǎng)h去‘遺簪’、‘更衣’諸文，是以此回只十頁，刪去天香樓一節(jié)，少去四五頁也。”由此看來，作者創(chuàng)作的初衷是要明寫秦氏與賈珍的關(guān)系的，后來因畸笏叟的介入而刪去其中四五頁，改明寫為暗示?；僳乓舱媸嵌嗍?，好端端一部小說被他橫加撕扯，反倒生出許多故事來。秦可卿傾國傾城，卻因情而淫，因淫而喪，這刪去的四五頁正好是天香墓志銘。

庚辰眉批：“詩曰：一步行來錯(cuò)，回頭已百年。古今風(fēng)月鑒，多少泣黃泉！”秦可卿美人一個(gè)，賢能一生，一切都好，唯獨(dú)沒能守住那條道德底線，天香樓的悲劇足為天下鑒。

秦氏剛歿，“誰知尤氏正犯了胃疼舊疾，睡在床上。”這疾來的是時(shí)候，舊疾新疾一齊來，胃痛心痛一塊兒養(yǎng)。

“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yuǎn)親近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qiáng)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nèi)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薄翱薜臏I人一般?！奔仔鐐?cè)批：“可笑，如喪考妣，此作者刺心筆也?！逼鋵?shí)，賈珍該哭，哭得真誠，像個(gè)純爺們，有情未必不丈夫。從賈珍來講，秦氏的確勝過賈蓉百倍千倍，因?yàn)樗龘?dān)當(dāng)?shù)牟粌H僅是兒媳婦的角色。遺憾的是珍大爺愛之而不能惜之也。

眾人勸賈珍莫哭，考慮料理后事，“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蒙雙行夾批：“盡我所有為媳婦是非禮之談，父母又將何以待之？故前此有思值酒后狂言，及今復(fù)見此語，含而不露，吾不能為賈珍隱諱?！笔篱g“情理”二字，難在情，于父母孝之以禮，理所當(dāng)然；最可貴在于有“情”，情之所至，金石為開。賈珍，假真也，真真假假，假處有真也，情處是真也，讀者諸君何必執(zhí)著于真假。

“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后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shè)一壇于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yè)醮。”對于“另設(shè)一壇于天香樓上”，甲戌側(cè)批：“刪卻，是未刪之筆。”靖眉批：“何必定用‘西’字？讀之令人酸鼻！”（按：此條所評正文之“天香樓”，靖藏本作“西帆樓”。）已于大廳上超度，還在天香樓設(shè)壇，賈珍此舉并無疊床架屋之嫌，因?yàn)樽锬鯇?shí)在深重?！巴稣咧铩敝?，“解冤洗業(yè)”之迫切，非禪僧大悲無以懺悔，非道士打醮無以洗孽，珍大爺自有分寸。其實(shí)，天香樓的秘密不刪則已，要?jiǎng)h就該刪干凈，欲蓋而彌彰。曹公蓄意脫泥帶水，是菩薩心腸，還是別有所圖?這一手實(shí)在算不上漂亮。

薛蟠來吊問，送來檣木做棺材，賈政勸賈珍：“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時(shí)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話如何肯聽?！薄按厥现馈鄙鯙榍‘?dāng)，該死的是賈珍，可他怎么舍得去死呢？還有太多的樂子等著他去消遣呢。不過能有此心還算是有情之人，秦氏可以瞑目了。

“因忽又聽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他也觸柱而亡?！奔仔鐐?cè)批：“補(bǔ)天香樓未刪之文。”靖側(cè)批：“是亦未刪之筆?！比鹬檠持魇侵?，足見秦氏生前之恩德；瑞珠殉主是懼，可恨她的巧遇巧錯(cuò)了對象，又犯了“非禮勿視”之戒。瑞珠死得其所，正合賈珍“代秦氏之死”之意，難怪“合族中人也都稱贊，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殮殯?！?/p>

可憐小丫鬟名寶珠者，“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愿為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奔仔鐐?cè)批：“非恩惠愛人，那能如是？惜哉可卿，惜哉可卿！”可卿者，可敬可珍可容者也，可終究被這一家子早早的打發(fā)了去；可卿者，可親也，亦可輕也，親近而不莊重，輕侮也，褻瀆也。豈不痛哉。

“賈珍因想著賈蓉不過是個(gè)黌門監(jiān)，靈幡經(jīng)榜上寫時(shí)不好看，便是執(zhí)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备絺?cè)批：“又起波瀾，卻不突然?！睂τ谫Z蓉，賈珍心下不自在的多了，否則為什么動(dòng)不動(dòng)就賞他耳光呢?；蛟S賈蓉真的配不上秦氏，那么珍大爺也就心安理得了。

秦可卿死封龍禁尉，“賈珍雖然此時(shí)心意滿足 （蒙側(cè)批：“可笑?！保锩嬗仁嫌址噶伺f疾，不能料理事務(wù)?！辟Z珍能夠?yàn)樾膼鄣娜俗鲆患檬拢易龀闪?，其真誠可嘉，蒙批又何必咄咄逼人。尤氏也實(shí)在可憐 “又犯了舊疾”，這是她永遠(yuǎn)的痛。不過這事她處理得對，沒有必要總給別人擦屁股，珍大爺有那金剛鉆該包攬那瓷器活。

為了請鳳姐收拾亂攤子，“賈珍此時(shí)也有些病癥在身，二則過于悲痛了，因拄拐踱了進(jìn)來。邢夫人等因說道：‘你身上不好，又連日事多，該歇歇才是，又進(jìn)來做什么？’賈珍一面扶拐（庚辰側(cè)批：“一絲不亂。”靖眉批：“刺心之筆。”），扎掙著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敝灰蝻L(fēng)月債難償，豈知衰朽年已殘。為了那份等待可以衣帶漸寬，失了那份期許理當(dāng)哀毀骨立。

不過讀者有理由相信，堂堂的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大爺一定會挺過來的。

基于第七回和第十三回的故事情節(jié)，就有第五回全書總綱里關(guān)于賈珍與秦氏瓜葛的暗示性線索：秦可卿內(nèi)室里的裝飾品“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楊貴妃與干兒子安祿山的亂倫關(guān)系師從于唐玄宗。楊玉環(huán)原為李隆基第十八子壽王李瑁的王妃，李隆基有心占有，又怕閑話，就來了個(gè)“曲線救國”，令其出家，住于太真宮，號太真，后來終于冊封為貴妃。很明顯，作者借此典以暗示賈珍與秦可卿的亂倫之情。

“金陵十二釵”正冊對秦可卿命運(yùn)總結(jié)的一幅畫和判詞：“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梁自縊。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shí)在寧?！碑嬅姹M管沒有“遺簪”、“更衣”的細(xì)節(jié)，但賈珍與秦氏私通敗露后，秦氏羞愧自縊于天香樓卻是鑿鑿而昭昭。在古代，亂倫是相當(dāng)嚴(yán)重的罪行，“諸奸父祖妾、伯叔母、姑姊妹、子孫之婦、兄弟之女者，絞，即奸父祖所幸婢，減二等”。［1］可見，對亂倫罪處罰措施相當(dāng)嚴(yán)厲，秦可卿既怕且羞，死是必然。判詞揭示，秦可卿是情的化身，與濫情之人相遇一定會淫亂不堪，家道敗亡的罪魁禍?zhǔn)拙褪钦浯鬆敗?/p>

《好事終》曲：“畫梁春盡落香塵。（甲戌側(cè)批：“六朝妙句。”）擅風(fēng)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妙j墮皆從敬（甲戌側(cè)批：“深意他人不解?！保?，家事消亡首罪寧。宿孽總因情?！奔仔珉p行夾批：“是作者具菩薩之心，秉刀斧之筆，撰成此書，一字不可更，一語不可少?！焙檬陆K了，滿園春色隨著秦氏的一縷香魂而去。賈敬放任自流，賈珍、賈蓉一味高樂，道德淪喪，無恥荒淫。子孫皆不肖，家業(yè)終敗亡。

［1］唐律疏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