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華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 桂林 541006)

“浴神不死”釋義

玄華

(廣西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西 桂林 541006)

《老子》“浴神不死”所在為其通行本第6章。其中，作為喻體的“牝”是具有空間、母性特征的事物，與之對應(yīng)的比喻本體“浴”也應(yīng)當(dāng)具有這種特征。它的本義是指“江?！保隇椤疤摽铡?。“浴”是該章主語，“神”、“不死”是修飾詞，是對它的描述。該章節(jié)論述了道體虛空的本質(zhì)與作用，傳統(tǒng)解讀有誤，需要修訂。

老子;浴;谷;牝①

《老子》通行本的第6章為“浴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此章內(nèi)容不見郭店竹簡《老子》，見于傳世五千言本，但個別字詞存有差異，且傳統(tǒng)的解讀不確。

一、關(guān)于“浴”的解讀

“浴”，帛《老》甲乙本皆作“浴”，［1］(P175)王弼本作“谷”，［2］(P4)河上公本兼而有之，概因前人所見傳本不同而異。［3］(P22)高亨等認(rèn)為“谷”、“浴”為通假字，“谷”為本字。由此形成了2種解讀:(1)河上公:“谷，養(yǎng)也?！保?］(P21)高亨:“谷，借作榖，再借作轂，生也。”即將“谷”“神”二字連讀，解作“生養(yǎng)之神”［4］(P16);(2)王弼將“谷”作“山谷”解，取中空、空虛之義。［2］實則，本字是“浴”，本指江海，引申為虛空的存在:

1.“浴神不死”之后有“是謂玄牝”語。此處只有將“浴”作“江?！苯?，取其中空、母性特質(zhì)，方能將全文一氣貫通。《說文》曰:“牝，畜母也。”［5］(P50)指雌性生殖器，具體則為陰道與子宮。此處偏指子宮，喻指萬物孕育的場所。因為“牝”指一個場所、空間，且有母性特質(zhì)，故“浴”所指之物也須具備相應(yīng)特點。將“浴”作“谷”解作“養(yǎng)神”或“山谷”，前者不合于空間特點，后者不合于母性特質(zhì)。而按“浴”為本字，解作“江?！眲t符合這個兩個特點。

2.在簡《老》、帛《老》中，相關(guān)文字皆作“浴”，本義皆指江海:

(1)《老子》曰:“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浴得一以盈，侯王得一而以為天下正?！^浴毋已，盈將恐竭;謂侯王毋已，貴以高將恐蹶?！辈独稀芳滓冶救绱恕！霸〉靡灰杂?指江河大海處眾物之下，故得水之歸注而得盈也;“謂浴毋已，盈將恐竭”:“竭”，帛《老》皆作“渴”，傳本皆作“竭”。渴、竭相通，干涸也。指為江河如果不好靜、無為處下而爭高爭流，滿溢的河流也將因水泄不止而變得干涸。

(2)《老子》曰:“上德如浴，大白如辱，廣德如不足，建德如偷，質(zhì)真如渝。”“上德如浴”:上德，“上”與“下”、“低”等對應(yīng)，與“大”、“廣”、“建”等范疇一致，指具有“上”的特點的“德”;浴，指善處萬物之下的江海。

(3)《老子》曰:“江海所以為百浴王，以其能為百浴下，是以能為百浴王?！贝司浜啞独稀啡绱?。帛《老》甲本作:“江海之所以能為百浴王者，以其善下之，是以能為百浴王?！币冶咀鳌敖Ｋ阅転榘僭⊥跽撸云渖葡轮玻且阅転榘僭⊥??！眰鞅径嗤冶?。簡、帛、傳各本間最大的不同是簡《老》作“以其能為百浴下”，而帛《老》作“以其善下之也”。但從該章節(jié)的其它文字看，帛《老》等多改動，而簡《老》句意流暢，當(dāng)為原貌。句意:江海所以能成為百川中的至大者，就是因為它能處在百川的下流，因此能成為百川中的至大者。

(4)《老子》曰:“渙呵其若凌釋，沌呵其若樸，湷呵其若濁，呵其若浴。”“渙呵其若凌釋”:簡《老》作“其若釋”，帛《老》作“其若凌釋”，傳本作“其若冰之將釋”，帛《老》佳，指冰之消融，煥然而發(fā)，自然之事，不可阻擋;“沌呵其若樸”:沌，簡《老》作“屯”，帛《老》甲本缺損，乙本作“沌”，傳本作“敦”。本字為“沌”，混沌也。指冰川初融之地，冰水不可分也;“湷呵其若濁”:湷，簡《老》作“沌”，帛《老》皆作“湷”，傳本為“混”，帛《老》佳。湷，通“渾”，混且流動之狀;“呵其若浴”:，簡《老》無此句，帛《老》甲本缺，乙本作“”，今本作“曠”，帛書佳。，壯大、曠遠(yuǎn)也?！皽o”，冰川自然而融，渙然而流;初時，冰與水混沌不分，謂之“沌”;流注遠(yuǎn)地，則冰皆融，然水流緩急不定，未有靜，故有渾濁之狀;川流大且遠(yuǎn)，故稱其為“”，即遠(yuǎn)大也。這四句皆以江海喻“道”的特征。

(5)《老子》曰:“俾道之在天下也，猶小浴之與江海也。”俾:簡《老》、帛《老》乙作“卑”，帛《老》甲作“俾”，傳本多為“譬”?！氨啊睘椤百隆笔⌒巍Ｙ?，比也，與“譬”同義。古人云“地不滿東南”，即指中國西北高東南低，江河皆有西北注入東南各海。

3.“浴”形而下的現(xiàn)實母體為江海，形而上的本質(zhì)指中空，即“無”的形式。故“浴”在書中不單指江海，也可指天地浴，甚至萬物浴，即天地、萬物的實質(zhì)都是“浴”(無):

(1)《老子》第5章云:“天地之間，其猶橐龠與虛而不屈，踵而愈出?！薄疤斓刂g”:《淮南子·天文訓(xùn)》:“清陽者薄靡而為天，重濁者凝滯而為地。”古人認(rèn)為天地皆實物，二者間為虛空?！捌洫q橐龠與”:簡《老》“橐”作“”，帛《老》、傳本作“囊”。簡《老》字意指皮作的口袋，與“囊”義同;“虛而不屈”:虛，皮囊虛空，內(nèi)無實物;屈，帛《老》皆本作“淈”，簡《老》、傳本皆作“屈”，“屈”為原貌。王弼:“虛而不得窮屈?！薄盾髯印ね踔啤?“國家足用而財貨不屈。”屈，竭也，盡也。指風(fēng)囊雖內(nèi)虛，但出風(fēng)無窮;“踵而愈出”:踵，簡《老》作“”，帛《老》甲本作“蹱”，乙本作“勭”，傳本作“動”(簡體字“動”)?！佰牎奔础磅唷?，用腳踩踏之義?？傊?，由“蓋天說”等古天文觀念中可知古人認(rèn)為天是一個實體，在老子看來天與地所組合而成的就是“浴”(無)，而萬物就是由其中流出。

(2)《老子》第11章曰:“卅輻同一轂，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也。然埴為器，當(dāng)其無有，埴器之用也。鑿戶牖，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也。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當(dāng)其無有，車之用也”:句讀有二，“無”處斷或“有”處斷。前者注“無有”為無有物也，虛空也。后者注“無”為無物，虛空，注“有”為表示客觀存在之詞。二者釋義不相悖:轂因虛空而能承軸，器因虛空而能盛物，室因虛空而能納人，從而實現(xiàn)了各自的功用，獲得了區(qū)別于它者的的本質(zhì)。

總之，在《老子》中，“浴”才是本字，本義指江海，引申為虛空的存在，常喻指“道”的虛空處下以及萬物“無”的本質(zhì)。

二、其它字詞的解讀

關(guān)于“神”的解讀，目前學(xué)界觀點有二:(1)將“神”作為力量實體解讀。高亨:“谷神者，道之別名也?！保?］(P17)(2)將“神”作形容詞解。但凡是持第一種觀點的學(xué)者都將“浴”(谷)與“神”連讀，但這又顯然與“牝”具有空間特性這一先決條件相矛盾，故此說難以成立。所以“神”只能作為修飾詞解讀。但其所修飾者又是何物?

司馬光《道德真經(jīng)論》:“中虛故曰谷，不測故曰神，天地有窮而道無窮，故曰不死。”［6］(P354)嚴(yán)復(fù)《＜老子 ＞評語》:“以其虛，故曰谷;以其因應(yīng)無窮，故稱神;以其不屈愈出，故曰不死。三者皆道之德也?！保?］(P1077)他們將“神”解為“不測”與“因應(yīng)無窮”可謂近義，但將“浴”(谷)、“神”、“不死”三者并列、指為“道”的屬性與表現(xiàn)，則不確。此外，吳斌認(rèn)為“這里的“神”也就是指代著自然所擁有的生生不息的力量”，而且“谷神不死”應(yīng)該是對玄牝的定義，并最終提出了“谷，神不死”的斷句。［8］(P18～20)其論雖對舊說有所修正，但亦不確。實則，“神”與“不死”兩者并列，所指為“浴”的特征與表現(xiàn)。

“神”當(dāng)指“孕化無窮，以至于不測”。此較之前人解釋雖只一字之差，但卻是正確解讀的關(guān)鍵所在。“神”是對虛空之中，風(fēng)雨雷電的發(fā)生，以及因此而孕育出生命的過程的形容。古人相信生命由風(fēng)雨雷電相擊而孕育出來?！兑讉鳌は缔o》曰:“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保?］(P600)從某種角度而言，這里的太極指道，兩儀指天地，四象指風(fēng)雨雷電。在古人的理念里，八卦指代的就是形成萬物的最基本元素。而“巽”、“坎”、“震”、“離”四卦分別象征風(fēng)、雨(水)、雷、電(天火)，同時它們又是“乾”、“坤”、“艮”、“兌”四基石相互聯(lián)系、交互、孕化的媒介。從這種角度看，萬物便是由流轉(zhuǎn)在天地之間的風(fēng)雨雷電所孕、所化、所生的。

不死:不死指不滅亡，但非是指一物永存不滅，而是指生生不息、薪火相傳，生命以有所更新的方式延續(xù)。

玄牝:最根本的、最原初的孕育場所。

門:入口。偏指門戶之后的空間，即指大門之后的中空。

天地根:天地代指天地間的萬物;根，樹木因有根而長，所以“根”喻指生發(fā)萬物的因子。

綿綿若存:高亨認(rèn)為“綿綿”即《莊子·在宥》的“昬昬”，昬昬猶冥冥，即不可見

者。［4］(P17)高明引朱謙之注解為“不絕貌”，但未明確指出此所要描述的是何物之狀。［10］(P248)綿綿，連綿不絕?！对姟ご笱拧ぞd》載:“綿綿瓜瓞，民之初生?！薄稄V雅·釋誥四》曰:“綿:聯(lián)、……連也?！保?1］(P116)毛傳亦云:“綿綿，不絕貌?！保?2］(P835)它修飾的是“浴”所孕育出的事物綿綿不絕的樣子，非“道”的虛無不絕。

小 結(jié)

“浴神不死”一章句讀如下:“浴: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薄兑讉鳌は缔o》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9］(P611)伏羲因風(fēng)雨雷電而創(chuàng)八卦，倉頡觀鳥獸行跡而作六書，老子覽江海而悟空無，此皆因器而悟道者也。故“浴神不死”一章兼具道、器的特點。形而下，可譯為:江海的虛空孕育出無窮生命，動植物因其而生生不息?？梢苑Q這虛空是最根本的孕育場。而這門內(nèi)的虛空是萬物發(fā)生、生長的因子，由它孕育出來的物產(chǎn)(生物系統(tǒng))綿綿不絕，是用之不盡的;形而上，可譯為:虛空的場孕育出無窮的生命，它們生生不息?？梢苑Q這虛空就是最根本的孕育場。這最根本的孕育場的特質(zhì)——虛空，是萬物發(fā)生、生長的因子。由它而孕育出來的事物綿綿不絕，(世人依靠它，且)用之不盡。

［1］《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馬王堆漢墓帛書［M］.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

［2］王弼.老子注［A］.國學(xué)整理社.諸子集成(第3冊)［C］.北京:中華書局，1986.

［3］河上公.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M］.北京:中華書局，1993.

［4］高亨.老子正詁［M］.北京:中國書店出版社，1988.

［5］許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6］司馬光.道德真經(jīng)論［A］.張繼禹.中華道藏(第10冊)［C］.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

［7］嚴(yán)復(fù).嚴(yán)復(fù)集［C］.北京:中華書局，1986.

［8］吳斌.《老子》第六章“谷神不死”釋義［J］.古籍研究，2002，(4).

［9］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M］.北京:中華書局，1994.

［10］高明.帛書老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6.

［11］王念孫.廣雅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3.

［12］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7.

［責(zé)任編輯:呂 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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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4－7077(2010)06－0078－03

2010－10－13

玄華(1986－)，原名陳成吒，男，浙江蒼南人，廣西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2008級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xué)與道家哲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