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燕 熊冰玉

（溫州大學人文學院 浙江 溫州 325035）

一、晚明士人“納妓為妾”概況

在晚明社會，對于妓女而言，最后嫁給有地位和名氣且頗會憐香惜玉的士人也許是最理想歸宿，這也是士妓交往的直接結(jié)果。在國家風雨飄搖之際，對晚明士大夫而言，時代巧妙地將他們與妓女連在了一起。在這種際遇下，他們惺惺相惜，結(jié)為連理?；蚪M成社團抨擊政治，或為國家命運奔波。遍檢史籍，明季江南“納妓為妾”成風，可分為以下四種類型。

1、互相仰慕，政治同伴型。光祿寺少卿葛征奇(？-1645)的妾李因（1610－1685）字是庵，號完山女史，晚號今生，錢塘人，原系明末名妓，墨筆山水花鳥見長，“有傳其詠梅詩者：一枝留待晚香開，海昌葛光陸見之曰：吾當為渠驗此詩讖。迎為副室”[1]。葛感其才華，迎為副室，兩人夫唱婦隨，情投意合。然清兵入關(guān)，葛征奇抗清殉國，自此，李因資畫為生，與滿清為仇讎。獨處40年卒。黃宗羲言其“抱故國黍離之感，凄楚蘊結(jié)，長夜佛燈，老尼酬對。一亡國之音與鼓吹之曲，共留天壤!”[2]

許譽卿，字公實，華亭人。納王微為妾。其姿色出眾，甚有才情。工詩詞，擅繪畫，尤擅長山水花卉。錢謙益贊其與柳如是、楊宛“鼎足而三”。他們互相仰慕才華，王支持丈夫抗清活動。明亡，與許相依兵刃間，四處流離，誓死相殉?！熬尤d而卒”。[3]

2、詩文摯友，伉儷情深型。錢謙益，號牧齋。明萬歷三十八年（1610）一甲三名進士，他是東林黨的領袖之一。學問淵博，泛覽子、史、文籍與佛藏。與柳如是以文相交，時常一同出游，感情發(fā)展迅速。決心納柳如是為妾，“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乎，吾非能詩如柳是者不娶?！盵4]錢謙益以正式的禮數(shù)迎娶柳如是，“稱為繼室”[5]，并為她修筑“絳云樓”，兩人一同博覽群書，吟詩作賦，如膠似漆。明亡后，錢謙益變節(jié)。柳如是再三勸其自盡，但因其怯弱作罷。后來在柳的勸導下，錢氏曾支持南明反清勢力。

龔鼎孳，號芝麓，與吳偉業(yè)、錢謙益并稱為“江左三大家”。娶顧眉生（1619-1664），據(jù)清余懷《板橋雜記》記載，顧“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發(fā)如云，桃花滿面；弓彎纖小，腰支輕亞”。[6]他們情投意合，感情真摯。他們詩文唱和，韻味相投。后來顧被分為誥命夫人，地位與正妻無異。

3、戀慕容色，危難終棄型。寇湄，字白門，金陵秦淮名妓，以俠義艷情而著世?？茕匾簧H富傳奇，名噪秦淮，《板橋雜記》記載：“白門娟娟靜美；跌宕風流，能度曲，善畫蘭，相知拈韻，能吟詩，然滑易不能竟學”[7]。朱國弼戀其色，納為妾?；槎Y空前盛大，后受朱“騙婚”冷落。在滿清入關(guān)后，朱國弼投降，離棄寇氏。

4、廣殖子嗣，生兒育女型。這種情況相對比較少，因為一般妓女都失去生育能力。我們認為“揚州瘦馬”就是很重要的廣殖子嗣的來源。陶希圣《中國娼妓史》中也記載有這樣一些的情況，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廣殖子女使家族壯大是士人的基本義務。許多士大夫為了壯大宗族勢力，廣納妓為妾也是一個重要的繁子途徑。有一部分士人也是抱有此目的納妾的。

二、“納妓為妾”成風的原因

1、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刺激了妓業(yè)的興盛。晚明時期，江南商品經(jīng)濟取得了長足發(fā)展，出現(xiàn)了大量的商人和商人集團。他們?yōu)榱俗非蟾罄麧?。通過各種形式刺激消費。尤其是徽商，他們經(jīng)營筆墨紙硯，而傳統(tǒng)的士大夫是一個重要的消費群體。另外，明代小說繁盛，商人抓住這個機遇，大量刻刊通俗小說，把視線轉(zhuǎn)移到市民階層。隨著士大夫交游的下移，一些文士也愿意寫小說來謀求利益或自娛。許多發(fā)家的商人通過與士大夫的交游來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試圖躋身于士人之列。于是他們通過籌款支助各種娛樂活動來交結(jié)士大夫?！栋鍢螂s記》云：“秦淮燈船之盛，天下所無，兩岸河房，雕欄畫檻，綺窓絲障，十里珠廉?？头Q既醉，主曰未歸，游楫往來指目曰，某名姬在某河房，以得魁首者勝。薄暮須臾，燈船畢集，火龍蜿蜒，光耀大地.?！盵8]這樣盛大的宴會得力于商人的支持，而各種宴會都是離不開名妓的參加。發(fā)家的商人多投資妓業(yè)，也促成了江南妓業(yè)的發(fā)展。經(jīng)濟富裕產(chǎn)生在社會中具體的表現(xiàn)就是物質(zhì)的享受，明末奢侈風氣盛行，造就一批才藝出眾的名妓。經(jīng)濟上的富庶，帶來重享樂的風氣。商人和市民在不惜金錢追求、刺激的同時也養(yǎng)育了妓女。有許多商人納有才的妓女為妾，來加入文士行列。

2、社會風氣的助益，增進了人們的物欲享受。晚明士人奢靡縱欲、享樂主義成風。明代后期的文人傾向于放誕風流，主張肯定人的生活欲望，既追求精神超脫的愉悅，也追求世俗的享樂，不只在琴棋書畫、詩歌辭賦、飲酒食物上享樂，也重視自己情與欲的抒發(fā)。張岱曾作墓志銘寫到：“少為紈绔子弟，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花、好美舍、好駿馬、好華燈、好煙水、好梨園、好鼓吹?！盵9]袁中道對于自己老年置妾之事，在寫給錢謙益的信中，坦承自己有縱欲的傾向“弟近頗之閉嗇之道，而弟婦憐弟邸中寂寥，特遣人送弟素所刮目之一婢來，差足慰懷”[10]揚州有許多貧戶將子女買為妓女——“瘦馬”?！皳P州人日飲食于瘦馬之身者，數(shù)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駔儈，咸集其門，如蠅附膻，撩撲不去。黎明即促之出門，媒人先到者，先挾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11]“揚州瘦馬”成為當?shù)厝藰返赖逆膩碓?。納“瘦馬”為妾成為當?shù)厥看蠓虻囊环N嗜好。

3、思想觀念的激蕩，促使士人對婦女看法的改觀。晚明理學思想約束的松動，促使士人對道德觀念的質(zhì)疑。尤其是陸王心學的興起，社會出現(xiàn)了注重人需求的潮流，一批士大夫改變思想觀念，他們對婦女的認識也有所改變?！榜T子曰，語有之，男子有德，便是才；婦人無才，便是德。其然，豈其然乎。夫才智者，智而已，不智則懵。無才而可以為德，則天下之懵婦、人母乃皆德類也乎。辟之日月，男日也，女月也。日光而月借，所以齊也。日而月代，婦所以輔也，此亦日月之智，日月之才也?！盵12]對于納妾，甚至“納妓為妾”表現(xiàn)出比較寬容的態(tài)度。

4、士大夫的需求，形成了“納妓為妾”之風。政治腐敗，落第文人和失意士大夫通過與名姬交游來尋求解脫。青樓也承擔著為士大夫消愁遣興的義務。一方面，自正德荒唐巡游開始，嘉慶迷戀丹藥道術(shù)，隆慶迷戀酒色，萬歷數(shù)十年不上朝，天啟誕于工匠，天子行為怪誕。加上宦官專權(quán)，內(nèi)閣傾軋，政治上極為腐敗。許多士大夫肩負起重振朝綱的責任，于是建立自己的輿論場所和組織。東林黨、復社、幾社應時而生。在“大禮儀”之爭和萬歷建儲事情上士大夫絕不落后。他們維護倫常，重建秩序的愿望和士大夫的使命感在此時體現(xiàn)出來。然而到天啟時，魏忠賢及其閹黨對士大夫的迫害，使得許多正義士大夫游離于政權(quán)之外。這樣，在野士大夫只有通過組織社團，通過輿論對抗宦閹。政治上的失意，使他們通過縱欲或者吟詩聽曲來消除內(nèi)心的痛苦。有相同遭遇的妓女成為他們同情和具有“知己”般情感的對象。他們將自己的政治理念和內(nèi)心失落傾訴于青樓。通過互相的相知和理解，在士大夫熏陶下，青樓成為才女產(chǎn)生的土壤。另一方面，明朝科舉實行南、北、中卷，江南作為文化繁榮之地，然由于科舉名額限制，出現(xiàn)了大量的落第士子群體，科場的失意，使他們通過青樓來給寄托憂思，通過撰寫小說來糊口。他們間接承擔了培養(yǎng)才女的任務。這些有才的妓女成為士大夫妾的主要來源。

“納妓為妾”是晚明特殊的時代和學術(shù)背景下出現(xiàn)的特殊現(xiàn)象。因為許多為妾的妓女失去了生育能力，隨著年老色衰，丈夫?qū)ζ渑d趣下降。寇白門被棄，董小宛堅守婦道，楊宛失身后被批，都顯現(xiàn)出，妓女為妾并不會使她們被社會認同，她們?nèi)匀贿^著被奴役壓迫的生活。像李因、柳如是、王微這些被丈夫一直寵的只是少數(shù)幾個而已。但她們在丈夫死后，仍然或寡居、或自殺，生活仍很悲慘?！凹{妓為妾”是封建社會的糟粕，是男權(quán)至上婦女被壓迫的縮影。另外，晚明的奢靡之風也是加速明朝滅亡的重要原因。當滿洲鐵騎南下時，許多士大夫放棄了傳統(tǒng)的不仕二君的氣節(jié)，做了貳臣，例如錢謙益輩倒不如柳如是有氣節(jié)，頗具諷刺意味。

[1]黃宗羲.南雷文定[M].《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139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378.

[2]黃宗羲.南雷文定前集·卷一〇·李因傳，見于尤振中、尤以丁《明詞紀事會評》，合肥:黃山書社，1995.

[3]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M].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

[4]鈕銹.何東君[M].柳如是詩文集.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02：14.

[5]沈虬.河東君傳[M].臺北：里仁書店，1981：641.

[6]余懷.板橋雜記[M].藝文出版社，1968.

[7]余懷.板橋雜記[M].藝文出版社，1968.

[8]余懷.板橋雜記[M].藝文出版社，1968:24-25.

[9]張岱.張岱詩文集·卷五·墓志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0]袁中道.珂雪齋集（下）[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1024.

[11]張岱.陶庵夢憶，收入《叢書集成簡編》集部73，臺灣商務印書館，1966：45.

[12]馮夢龍.智囊補.馮夢龍全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1511-1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