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苗
(北京外國語大學中文學院 北京 100081)
太宰治(1909~1948)是日本現(xiàn)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與夏目漱石、村上春樹并稱為“日本三大青春小說家”。1945年,太宰治創(chuàng)作了一部以魯迅在日本仙臺生活為題材的長篇傳記小說《惜別》。這部作品出版于日本宣布投降二十天之后的一九四五年九月五日,同時又以中國現(xiàn)代著名的文學家“魯迅”為原型,因此這部小說剛一問世便引起廣泛的關注。不過由于種種原因,《惜別》后來在日本并沒有獲得很高的評價,而中國讀者對《惜別》這部小說更是相當陌生。
1906年3月,魯迅決心棄醫(yī)學文,從仙臺醫(yī)專退學返回東京。作為分別留念,藤野先生將背面寫有“惜別”二字的照片贈送了魯迅。顧名思義,太宰治以《惜別》為小說的題目,取自于藤野先生照片上的題詞。太宰治在《惜別》的后記中寫道:“這本《惜別》確實是應日本內閣情報局和日本文學報國會的請求進行創(chuàng)作的小說。但是,即使沒有來自這兩方面的請求,總有一天我也會試著寫一寫,搜集材料和構思早就進行了?!雹倌敲矗毡緝乳w情報局和日本文學報國會之所以要請?zhí)字螌戇@樣一部小說?太宰治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初衷又是什么呢?日本學者尾崎秀樹曾發(fā)表題為《大東亞共同宣言與兩部作品——<女人之一生>與<惜別>》一文,文中闡述了《惜別》的創(chuàng)作背景。②據(jù)此文介紹,1943年日本召開“大東亞會議”,會議通過了“大東亞共同宣言”,宣言的第二條提到:“大東亞各國互相尊重自主獨立,奉獻互助友愛的果實,確立大東亞之親睦?!碧字问苊诖耍皠?chuàng)作、出版具有規(guī)模宏大之構想小說、向大東亞各國國民宣傳皇國的傳統(tǒng)和理想,用共同宣言的大精神浸染他們。”日本學者川村湊在《<惜別論>——“大東亞之和睦”的幻影》一文中也對《惜別》的創(chuàng)作動機與背景進行了介紹。③可見《惜別》這部小說是具有明顯的政治意義的,也可以稱得上是一部“御用小說”。事實上,盡管太宰治寫作《惜別》是受命于日本內閣情報局和日本文學報國會,然而太宰治對魯迅的關注其實由來已久。在《惜別》的后記中太宰治已經(jīng)明確的說明:“即使沒有來自這兩方面的請求,總有一天我也會試著寫一寫,搜集材料和構思早就進行了?!碧字沃詫χ袊淖骷音斞干罡信d趣,奧野健男認為:“我認為熱愛普希金、契訶夫的太宰治對魯迅這位中國先驅性的文學家、隱含著知識分子的孤獨和自我意識的含羞的文學家抱有特別的親近感。而且,閱讀了友人小田岳夫的《魯迅傳》,他感到和自己一樣這樣更深一層的親近感?!薄断e》的后記中太宰治也曾提到小田岳夫的《魯迅傳》,他說:“小田先生已經(jīng)創(chuàng)作了《魯迅傳》這一春花一樣甘美的名著,盡管如此我還是開始了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痹谔字嗡鶎懙摹?惜別>的意圖》的最后一部分,太宰治說:“不鄙視中國人,亦絕不進行淺薄之煽動,欲以所謂潔白、獨立親睦之態(tài)度對年輕的周樹人作正確、善意之描寫。所懷意圖為讓現(xiàn)代中國之年輕知識人閱讀,使其產(chǎn)生‘日本也有我們的理解者’之感懷,在日本與支那和平方面發(fā)揮百發(fā)子彈以上之效果?!雹?/p>
既然太宰治“欲以所謂潔白、獨立親睦之態(tài)度對年輕的周樹人作正確、善意之描寫”,那么太宰治首先要對他所創(chuàng)作的對象有比較透徹的認識與理解。在太宰治所寫的《<惜別>的意圖》一文中,這樣說道:“在這仙臺鎮(zhèn),作為唯一的清國留學生在民間旅館居住下來之后,他逐漸開始理解了真正的日本的形態(tài)。正值日俄戰(zhàn)爭激烈進行之際,接觸到仙臺人們的愛國摯情,即使是身為外國人的他也曾數(shù)次驚異、感奮。他本是心中燃燒著對自己祖國熱愛之情的俊才,但與眼前所見的日本的情節(jié)、活潑的姿態(tài)相比較,想到自己國家疲憊的老態(tài),心情幾近絕望。但又不能失去希望。日本的勃勃生機來自何處?他開始懷著異樣的緊張感觀察周圍日本人的生活。”⑤太宰治接下去進一步挖掘了魯迅的內心世界。太宰治認為:“這樣,他終于得出了明確的結論——中國自身作為獨立對國家的存在也變得岌岌可危,絕不是因為中國人肉體上的疾病,顯然是起因于精神上的疾病,即起因于喪失理想這種懶惰、傲慢、可怕的精神疾病的蔓延。他認為為了改造此種病態(tài)精神,將其提高至中國維新之信仰,借助于美麗而崇高的文藝是最近的捷徑?!雹尢字卧凇断e》中對于魯迅形象的塑造和對魯迅精神的把握遭到了魯迅研究者的批駁。首先是以竹內好為代表的文學研究者對于太宰治發(fā)出了質疑,主要是針對兩點:一是對于《藤野先生》中所提到的幻燈片事件理解不充分;二是太宰治在《惜別》中讓魯迅贊揚儒教。對于竹內好所攻擊的太宰治“幻燈片事件”,在《惜別》的小說原文中是這樣說的。“第二年的春天,的確發(fā)生了所謂‘幻燈事件’。但我認為那并不是周先生的轉折點,那件事只是他注意到體內血液變化的契機。他絕不是由于看了那個幻燈才馬上立志于搞文藝的。一言以蔽之,那是因為他很久之前就喜歡搞文藝。這是俗人的極其庸俗的判斷,連我自己也覺得掃興,可是我只能這樣認為。如果不喜歡那條道路,就絕對搞不下去。我倒認為點燃周先生素來對文藝的愛好之情的那個淘氣鬼,與其放那部幻燈片,不如播放一部反映當時沸騰于日本青年中間的文藝熱潮的片子,這樣做對周先生的刺激也許更為直接?!雹咛字螐木穹治鰧W的角度分析魯迅當時的心理狀態(tài),太宰治認為人內心的轉變,別人當然無法明白,就連自己本人也并不十分明白。“美女一轉身變成了魔鬼,這在戲中是常有的事,可是在人類的生活中,不可能會有這樣鮮明的轉變?!币虼?,太宰治認為魯迅的棄醫(yī)從文的選擇主要來自于魯迅內心對于文藝的熱愛,只是這種熱愛之情平日沒有顯現(xiàn),而“幻燈片事件”只不過是個契機而已。對于太宰治的這種理解,的確是有些片面化,魯迅的棄醫(yī)從文不會僅僅是因為熱愛文藝這么簡單的事情。
竹內好批評太宰治“公然無視魯迅的文章,僅憑作者之主管而捏造的魯迅形象”。由于竹內好是日本研究魯迅的第一人,因此他的這種批評在日本影響很大。藤井省三在《青春文學名著中的魯迅》一文中也說:“戰(zhàn)后竹內好作為魯迅研究者的這種名氣,使其在戰(zhàn)爭中所著《魯迅》中描繪出的苦惱于政治與文學之對立的魯迅形象在日本的讀書界傳播開來,并驅逐了太宰治在《惜別》中描繪的笑容滿面、人情味十足、富于個性的魯迅形象?!雹嘀駜群迷谂u《惜別》時說:“即使是乍看起來與風花雪月相反的太宰治的《惜別》,我感覺到的也確實是風花雪月。這又是肆意無視魯迅的文章、僅憑作者的主觀想象捏造出來的魯迅形象——說是作者的自畫像更好?!雹釆W野健男在為新潮社文庫本《惜別》寫的解說中說:“借魯迅創(chuàng)作了內容并非魯迅而是太宰治本人自我表白的故事。”川村湊也認為:“《惜別》中的魯迅終究不外乎太宰治的‘自我’?!雹饪v觀太宰治的作品,無論是短篇《東京八景》、《小丑之花》還是長篇如《晚年》、《斜陽》、《人間失格》等,的確有不少是作者自我生活的寫照,故事的內容也常常與他親身經(jīng)歷有關。當時很多日本評論家也認為《惜別》是太宰治的自我寫照,魯迅只是太宰治借助的一個外殼,《惜別》中魯迅的靈魂其實是“太宰治”的。這樣說或許有些夸大,因為畢竟太宰治為了寫這部傳記小說,花了很大的功夫去搜集關于魯迅的資料。但是太宰治在《惜別》中的確常常借魯迅之口表達作者本人的一些想法,這就使得讀者對于《惜別》中的魯迅形象感到有些陌生,至少《惜別》中說塑造的魯迅形象與竹內好等魯迅研究專家眼中的形象相差甚遠。
太宰治以“惜別”作為小說的題目不知是否暗含了另一層含義,因為在完成這部小說三年后,太宰治選擇了自殺的方式結束了生命。太宰治的《惜別》是以文學家寫文學家的一部具有跨文化特色的記傳小說,中國讀者值得一讀。
①[日]太宰治.惜別[M].于小植.新星出版社,2006
②[日]尾崎秀樹.舊殖民地文學之研究[M].東京勁草書房,1971
③[日]川村湊.<惜別論>——“大東亞之和睦”的幻影[J].國文學解釋與教材之研究,1991,4月號
④[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9卷[M].筑摩書房,1977
⑤[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9卷[M].筑摩書房,1977
⑥[日]太宰治.太宰治全集第9卷[M].筑摩書房,1977
⑦[日]太宰治.惜別[M].于小植.新星出版社,2006
⑧《青春文學名著中的魯迅》,[日]藤井省三,收錄于《惜別》序一,[日]太宰治著,于小植譯,新星出版社,2006
⑨[日]竹內好.竹內好全集[M].日本筑摩書房,1982
⑩[日]川村湊.<惜別論>——“大東亞之和睦”的幻影[J].國文學解釋與教材之研究,1991,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