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左艷(太原大學外語師范學院, 太原 030012)
曼璐是張愛玲小說《半生緣》中的一個反面形象,為了保住自己在夫家的地位,她竟然將親妹妹曼楨騙來給丈夫祝鴻才生子,由此造成了妹妹一生的悲劇。然而,細心揣摩就會發(fā)現(xiàn),曼璐的形象似乎是斷裂的、不可理解的。因為曼璐曾經是一個有著崇高犧牲精神的天使般的女性,她做舞女完全是出于拯救整個家庭。為什么一個人的前后行為會有如此巨大的反差呢?筆者以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與心理防御機制為理論依托,緊扣文本,剖析曼璐的心路歷程,還原出一個在殘酷的生活擠壓中苦苦掙扎、播種的是善良收獲的卻是傷心和罪惡的、可憐可嘆可悲可惡的“人”——曼璐的形象。
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活動分為意識、前意識與潛意識三個層面。其中,意識是人的心理狀態(tài)的最高表現(xiàn),是人的整個精神世界的主宰,處于表層;前意識是暫時退出意識的部分,在一段時間里它可能不屬于意識,但還是有可能返回到意識領域中去;潛意識則是人類精神活動最深層和最原始的部分,這個層面充滿著不容于社會的各種本能和欲望,它們時刻想沖出前意識和意識的層面表現(xiàn)出來,只是由于意識的抑制作用被迫留在潛意識深處①。與之相應,弗洛伊德把人格結構也分為三部分:“本我”、“自我”與“超我”?!氨疚摇笔谴肀灸芘c原始欲望的“我”,遵循順應本能沖動的愉快原則,處于潛意識層面;“自我”即處于意識層面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我”,它以現(xiàn)實的原則理智地控制著“本我”的活動;“超我”是包括良心與理想兩部分、帶有理想的特征的倫理化的“自我”,它一方面約束“自我”以控制“本我”的非理性沖動,另一方面又比“自我”更進一步,遵循理想的原則②?!俺摇迸c“本我”、“本我”與現(xiàn)實之間經常會有矛盾和沖突,這時人就會感到痛苦和焦慮。作為一種自我保護,“自我”會以壓抑、否認、投射,退化、隔離、抵消、轉化、合理化、補償、反向形成等某種方式,在不知不覺中調整沖突雙方的關系,從而一方面使“超我”的監(jiān)察可以接受,另一方面又使“本我”的欲望得到某種形式的滿足,以保持“本我”、“自我”、“超我”的平衡,達到緩和焦慮、消除痛苦的目的。
中國是一個有著濃郁“長子”情結的國度,長子們在擁有權利的同時,也背負著沉重的責任感,在關鍵時刻最容易做出自我犧牲的舉動。曼璐雖然只是家中的長女,但家中弟妹們很多很小的特殊情形,使她在成長過程中不自覺地將自己定位為“長子”,并將之內化為自己的道德規(guī)范,只是因為其暫時不屬于意識的部分,她沒有意識到。父親死了,家庭立刻處于風雨飄搖中,生存危機誘發(fā)了曼璐“前意識”中的“長子”情結,她毅然放棄了自己美好的愛情和大好的前程,做出當舞女的人生選擇,以柔弱的雙肩擔起了一個大家庭的重擔。
曼璐的選擇是一條不歸路,因此,必須有一個說服自己安心去做舞女的充分的理由,她的人格結構才能保持平衡。她找到的理由無疑帶有“崇高”的意味:“我”的犧牲換來的是全家人生活的安穩(wěn),是祖母和母親的安度晚年,是弟妹們的健康成長。這種雖悲卻壯、不乏凄美的崇高感,有效“抵消”、“壓抑”了她做舞女的痛苦和不堪,使她在心靈深處將自己做舞女的行為“合理化”了。很顯然,此時,曼璐人格結構中處于主導地位的是遵循“道德原則”,追求完美、理想的、德性的“超我”。
歲月流不走曼璐做舞女的悲辛,卻流走了曼璐的青春和資本,年老色衰不可避免地與曼璐聯(lián)系上了。曼璐再沒有挑選嫖客的資格,她淪落為私娼,但是她依然無怨無悔地堅守著,支撐她的是“自我”清醒的“意識”——這是“我”選擇之初就注定了的結果,和她想象中的“愛情”。二者共同構筑了曼璐自我保護的防御機制,借以維持人格平衡,而對曼璐來說,后者顯得尤為重要。
當時曼璐正上中學,這是一個幻想愛追求愛的年紀,而做舞女的現(xiàn)實使她不可能擁有愛情。于是曼璐只能沉浸在她幻想的愛情中。張豫瑾曾與她有過短暫婚約,于是她很自然地將自己不能容忍的沖動、欲望全都“投射”到了張豫瑾身上。在想象中,她與張豫瑾愛得忠貞不渝,即使親眼看到張豫瑾追求曼楨,她依然認為“豫瑾如果真的愛上了她妹妹,也是因為她的緣故——因為妹妹有幾分像她”,并感動于“他到現(xiàn)在還在那里追逐著一個影子”。可想而知,曼璐如何用這些想象來舔舐自己的傷口。隨著歲月的流逝,這種想象越來越發(fā)酵、夸張,她把張豫瑾珍藏在心靈深處,不容別人窺視,張豫瑾成為她在人間最后的安慰。也許在更深層的意識中,她也意識到這是一種自欺欺人,但唯有這樣,她才能在悲苦歲月中堅守,才能度過一個又一個艱難的日子。
在“想象”中曼璐求得了心理平衡,送走了最為艱難的歲月。妹妹曼楨終于長大,可以和她分擔生活的重負了??伞跋胂蟆眳s在這時被無情地粉碎了。
(一)崇高“想象”的破滅??梢哉f曼璐能坦然接受天下所有人的側目,卻無法承受家人一點點的不齒,這是曼璐不能承受之重。但現(xiàn)實是殘酷的,曼璐為之犧牲并用身體供養(yǎng)的家庭對她不僅缺乏溫情,而且簡直就是冷漠:最應體諒她的母親不但沒有體諒到她嫁祝鴻才是痛苦的無奈選擇,卻認為她“嫁得這樣好”,并且“好像她完全是個局外人”,“一點顧忌也沒有”地“把豫瑾和曼楨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她聽”,絲毫不考慮她的感受;“曼楨向來最怕提起她家里這些事情,”以至于不敢讓同事到家里取鑰匙;弟弟杰民“對于曼璐的朋友一直感到憎惡”。
家人的態(tài)度極大地傷害了曼璐,曼璐陷入極大的心理焦慮和痛苦中,這痛苦、焦慮“轉化”為軀體癥狀表現(xiàn)了出來:曼璐與母親說話總是嗆。然而做母親的沒有體諒到曼璐的“嗆人”其實是以一種“反向形式”訴說,希望得到家人的理解,反而更加嫌棄曼璐。當曼璐意識到這些的時候,能做的就只剩下被動地自我保護了:她給母親錢,以此“彌補”自己在生理、心理上的缺陷,掩蓋自己的自卑感和不安全感;她在婚后獨自搬出去住,“盡量避免娘家人到她這里來”,用“隔離”的方式,將不快的事實或情感分隔于意識之外。即使這樣,曼璐還是沒有放棄自己的責任與堅守,因為她還有另一個想象——愛情想象支撐著她人格結構的平衡。
(二)愛情想象的破滅。毋庸置疑曼璐和張豫瑾是有過愛情的,但對張豫瑾來說,曼璐不過是“一個夢幻似的美麗的影子”。張豫瑾從未主動提起曼璐,而對曼璐的妹妹曼楨展開了追求。他“把從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憶,他已經羞于承認了”。殘酷的現(xiàn)實將曼璐的愛情想象打得粉碎,她的精神世界轉瞬之間被抽空了。
精神空虛的曼璐幾近崩潰卻終于沒有瘋狂,她放低身價,與一個幾乎所有人都看不入眼的、丑陋的、既沒錢又庸俗的祝鴻才過上一般夫妻的平淡生活。她接受祝鴻才,是因為他條件差,既可彌補自己舞女身份的缺陷,又可祛除“圖他的錢”的嫌疑。為了一個常人唾手可得的愿望,曼璐可以說做了最大的努力,對她來說,已經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了。但命運沒有憐憫她,生活和她開了一個大玩笑:祝鴻才居然發(fā)財了!接下來的事情順理成章:祝鴻才對曼璐先是疏遠,幾天幾天的不回家,然后是破口大罵,最后發(fā)展到動手打人。曼璐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能做的就只有思考一個問題了:“我”為什么落到了這步田地?“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思前想后,她追溯到鴻才對她的態(tài)度惡化,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就是那一天,她妹妹到這里來探病,后來那天晚上,鴻才在外面吃醉酒回來,倚風作邪地,向她表示對她妹妹有野心?!币粋€處于絕望境地的人想法往往偏激,祝鴻才對曼楨的覬覦,勾起了曼璐“失去”張豫瑾的痛,她將矛頭對準了妹妹,認為妹妹恩將仇報,不僅橫刀奪走了張豫瑾的愛,就連祝鴻才這樣的人也要和自己爭,是妹妹堵死了自己的生路。她陡然生出了對妹妹的無比仇恨?!俺摇敝鲗У娜烁窠Y構的平衡被徹底打破,而不理會社會道德與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以獲得快樂避免痛苦為唯一要求與目標的“本我”掙脫了“超我”的監(jiān)察,溢出了“自我”,從不被個體所覺察的潛意識層面,躍升到意識的層面,主宰了曼璐的整個精神世界。為了自身的快樂,曼璐放棄了已經學會的成熟態(tài)度和行為模式,使用幼稚的“借腹生子”的方式來滿足自己“拴丈夫”的欲望,從而完成了由“天使”而“惡魔”的轉變。
曼璐是讓人唏噓的可憐可悲可嘆的悲劇性人物。從對她的精神分析中,我們看出,她的蛻變是環(huán)境逼迫下的必然結果。與曼楨一樣,她也是一個被損害了的人,她的魔鬼般的獸行是無路可走時最后的自我保護方式。她不是魔鬼,她是一個人。
①② 童慶炳、程正民主編:《文藝心理學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6頁,第28頁。
(文中所引《半生緣》的原文,均見張愛玲著《半生緣》,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