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林逸(西北民族大學文學院, 蘭州 730030)
柔石的代表作《二月》,以浙東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小鎮(zhèn)——芙蓉鎮(zhèn)為背景,在歸來和離去的模式中,蕭澗秋完成了一段生命追尋,時間大約是兩個月左右。對于這部作品,魯迅在《〈二月〉小引》一文中評價說“:他極想有為,懷著熱愛,而有所顧惜,過于矜持,終于連安住幾年之處,也不可得?!雹倨浜?,《二月》或被解讀為“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書寫”②,或被解讀為人道主義情懷的悲歌。評論界這種多樣化的審美態(tài)度,究其實是把蕭澗秋當作一個社會人來考察,由此而引發(fā)與創(chuàng)作主體本位視角的錯位。我們知道“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③。柔石在加盟“左聯(lián)”之前,“崇拜托爾斯泰、尼采”④,他尤其表現(xiàn)出對尼采的認同,他說“要表現(xiàn)真正的社會,先要提倡真正的娛!”⑤“請你做個眼前主義者!”⑥另則新文學對歷史的斷裂,讓他不得不進行個體精神的荒野之旅,20世紀20年代末時代的多舛讓他備感生命的渺小與孱弱,這樣歌頌生命,讓人“設法活下去”⑦就成為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首要期待,不幸的是,柔石的這種個體訴求依舊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所淹沒,本文擬從尼采人性說解讀《二月》,以期待回補這種缺憾。
尼采的人性學說旨在追求生命的意義“,提倡個體生命拋棄消極,主張奮進,倡導自我戰(zhàn)斗?!雹嗤瑫r,人應發(fā)現(xiàn)自我,實現(xiàn)自我,最終完成生命的超越。柔石的寫作策略就是讓蕭澗秋成為一個永遠的追求者,在否定自我和否定社會的兩維張力中,讓人從反面體悟生命的終極意義。
因為現(xiàn)實的沉重,我們都迷失了自我,因之“你要成為你自己”⑨就成為一種必要的人生選擇。蕭澗秋認定了一種自由的生和方式,他說:“‘自由’是我的真諦。”來芙蓉鎮(zhèn)之前,他父母雙亡,在故鄉(xiāng),沒有一椽房子、一片土地,他完全被社會疏離了。不過,他很快就拋棄這些消極因素,來到城里,六年間“跑過中國的大部分疆土”,可城市也終究使他失望、厭倦。蕭澗秋的城鄉(xiāng)漂泊,僅是一種無意識的生存欲求,他不知道自己行為的目的和意義,甚至,他不愿為發(fā)現(xiàn)自我而承擔責任。如此,芙蓉鎮(zhèn)的出現(xiàn)就為蕭澗秋否定過去的自我提供一種可能。鄉(xiāng)間甜美的初春天氣,新造的、半西式的校園,靠近花園的房間都使他滿意,而他對自己的過去“沒有一件使他掛念的?!?/p>
在芙蓉鎮(zhèn)他要給自己生命以意義,蕭澗秋于是真誠地對待小鎮(zhèn)上所有人。他懷著同情關愛文嫂,坦然珍惜陶嵐的愛情,不想傷害她們中的任一個;他愛護他的學生,將他們視為“人類純潔而天真的花”。由于他知識淵博,教學方式靈活,深得學生們喜愛,他們排著隊看望生病的蕭澗秋,并擁戴他做“我們一鎮(zhèn)的皇帝”。蕭澗秋要將自己的快樂傳遞給那些不幸的人們的,他盡自己所能照顧采蓮,為這個不幸的女孩考慮未來,把她帶到學校,即便離開芙蓉鎮(zhèn),還囑咐陶慕侃他們看護她,并等機會接走她。對采蓮的溫情呵護是蕭澗秋強力生命意識的泛化體現(xiàn),采蓮在他的臆想中“倒真像一位Queen呢”,但文嫂的軟弱讓他時時有一種恐懼感,怕采蓮步文嫂的后塵。蕭澗秋是希望人人都能“成為自己”的主人,因之,對那些喪失人格者他很反感,甚至不屑一顧,這體現(xiàn)在他對待錢正興的態(tài)度上。只因蕭澗秋來到芙蓉鎮(zhèn),贏得陶嵐芳心,這就使原本與陶嵐訂了婚的錢正興遭遇解除婚約的尷尬,錢正興便使出各種伎倆,先造謠中傷,再而當面乞求蕭澗秋不要和陶嵐通信,蕭澗秋氣憤已極,“他想不到這人如此陰謀、軟弱”,連譴責的話都不想說了,撇下錢正興、走出房子。這樣看來,蕭澗秋并不是普救眾生的菩薩,他僅僅關心個體生命力的堅強和在痛苦中尋找快樂,他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他一再反對自己是個什么主義者,他說:“隨你們說我是什么都好,可我終究是我?!币f這是一種自私,那也稱得上是尼采所說的“健康的自私”⑩。
在尼采看來,真實的“自我的實現(xiàn)”有兩層含義:在較低的層次上,它是指隱藏在無意識之中的個人的生命本能,種種無意識的欲求、情緒、情感和體驗;在較高層次上,便是精神性的“自我的回歸”?,它是個人自我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物。在芙蓉鎮(zhèn)這人間樂園里,蕭澗秋發(fā)現(xiàn)了自我,然而他卻并沒有實現(xiàn)自我。一方面他固守著自由,逃避婚姻;另一方面卻回歸世俗,相信愛情。這一切體現(xiàn)在他與陶嵐、文嫂的關系上。
蕭澗秋對陶嵐的感情可以說是一種精神上的廝守。三年前杭州葛嶺“失了一個聚集的機會”,奠定了他們“木石前盟”般的基調,生活在芙蓉鎮(zhèn)的陶嵐擔心自己“這一世是飛不出去的了”。而蕭澗秋卻懷著失根的恐懼來芙蓉鎮(zhèn)求得新生,二人精神上“自我回歸”的錯位,卻都指向肯定意義上的“成為你自己”。在蕭澗秋的眼中,陶嵐顯示出一種健康的生命質態(tài)。這個美麗熱情的姑娘初見蕭澗秋時滔滔不絕地介紹自己,使蕭澗秋“極注意地瞧著她”;而在陶家的彈琴,兩人已達到心靈上的共鳴。蕭澗秋接到陶嵐寫來的情書,他亂了心神,幸福得將要暈倒,不過蕭澗秋理智地避開陶嵐的感情,他歸責這樣的社會不能給他們相愛以保障。相反陶嵐卻義無反顧地愛著蕭澗秋,她毅然解除與錢正興的婚約,與蕭澗秋一同去看文嫂,甚至因為蕭澗秋決意要娶文嫂而想到自殺、想到削發(fā)為尼。蕭澗秋困惑了。文嫂的自殺,讓蕭澗秋臆想中的感情寄托歸于空無,他惶惶然地叫喊:“群眾底心,群眾底心……”蕭澗秋一直視陶嵐為自己的影子,并跌入她的愛網(wǎng)中,成了俘虜,卻又一再用理性為自己開脫,最終并沒有接受陶嵐的愛,這樣,他放棄了對自己“精神的回歸”,他放逐了自己。
相對于陶嵐,蕭澗秋對文嫂的愛卻要世俗得多,他們之間的關系,顯示出個體存在面對悲劇性人生的不同態(tài)度:蕭澗秋要釋放自己的意志力量,文嫂則失去自我,成為一個“病態(tài)”存在的人。只因在船上目睹文嫂母女的不幸遭際,這便成了他永遠放不下的牽掛,在他來芙蓉鎮(zhèn)的第二天便去看望文嫂,答應此后負起文嫂兩個孩子的責任,蕭澗秋將自己每月收入的一半分給文嫂,把采蓮接到學校去讀書,給文嫂及其小男孩請醫(yī)生,他做這一切是出于自己內(nèi)心的愉悅。后來他勸慰想自殺的文嫂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要忍著苦痛,設法活下去。”世俗的社會不給文嫂生存權利(她沒有地、沒有收入),甚至剝奪她生存權利(造謠中傷她),蕭澗秋于是放棄自己不結婚的信念,決計娶文嫂——這是他拯救她的唯一辦法。從物質救濟、精神關懷再到給她一個家,蕭澗秋對文嫂的感情是一種給予,這種感情帶有極強的功利色彩,一方面通過對文嫂的拯救,蕭澗秋讓自己追求的個體生命價值落于實處;但另一方面他認同文嫂的生存現(xiàn)狀,也就把自己覺醒的個體意識消解在群體價值之中,他成了“病態(tài)”人群中的一員了。精神隔膜導致的是愛情的缺失,因為文嫂失去自我,她就從來不會想到要嫁給蕭澗秋,她對蕭澗秋僅存感激之情,初次見到陌生青年送來的幸福,她說:“你是菩薩么?”她小心翼翼地詢問蕭澗秋的“家”,遭到忽略后,也只有在與蕭澗秋相對一笑中得到情感滿足,或為丈夫守貞操抑或為成全蕭澗秋與陶嵐,文嫂最終選擇自殺。她的死是非理性的社會逼迫的,實實在在的卻是個體喪失強力生命意識后的必然結果。
蕭澗秋沒有接受陶嵐的愛情,對文嫂的愛情最終也喪失,這樣無論從底層次的無意識欲求上還是從高層次的自我回歸上,他都沒有實現(xiàn)自我。
蕭澗秋是個悲劇性的探索者,芙蓉鎮(zhèn)因他的到來,掀起一陣軒然大波,卻并沒有因他的離去而改變秩序,他所追求的個體強力生命意識,在外在意志重壓面前委頓了下去,唯一可貴的是他并沒有放棄自己的探索。那么在蕭澗秋“夸父逐日”的悲壯中就生成兩種可能性意旨:就個體存在而言,人應“成為你自己”;就社會存在而言,應成就人“成為你自己”。
① 柔石.二月[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1:235.
③ 雷達等.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通史[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2007:92.
④ 柔石.柔石代表作·前言[M].鄭州:黃河文藝出版社,1989:4.
⑤⑥ 柔石.柔石日記[M].趙帝江等編.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1998:21,14.
⑦ 引文出自:柔石.二月.姚錫佩.柔石代表作[M].鄭州:黃河文藝出版社,1989.下同.
⑧⑨⑩? [德]馬丁·海德格爾.尼采十講[M].蘇隆編譯.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2004:148,152,178,1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