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興（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儒林外史》①的人物設置有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就是“二人組合”特別多。這種“二人組合”，有的是兄弟倆，如杜少卿與杜慎卿、余持與余立、嚴貢生與嚴監(jiān)生、王德與王仁等；有的是同姓異名，如牛浦郎與牛玉圃；有的是同名異姓，如周進與范進。我們知道人物的設置和塑造都寄托著作者的深意，是表達作者意圖和文本主題的一個主要手段。對于這些“二人組合”來說，除二杜兄弟，大多數(shù)是屬于同一類型的人物，也就具有相同或相似的思想價值，如余氏兄弟的塑造是為了表現(xiàn)孝悌的倫理思想，王德王仁兄弟形象主要表現(xiàn)了市儈卑鄙的士人品行。至于為何要設置兩個相似或相同且有著某種聯(lián)系的人物來表達某一思想呢？我認為這樣，既可以避免拖沓重復之弊端（俗話說“事不過三”也就是這個意思），又可保證思想表達的說服力。另外，在人物數(shù)量如此眾多的長篇小說中，設置這類的“二人組合”也既能提高讀者的閱讀趣味，還能加深他們對這些人物形象的印象。周進與范進是其中塑造得非常精彩的人物形象。二人的形象刻畫表達了相同的思想內(nèi)涵，而且在行文思路和表達藝術上更體現(xiàn)了作者的巧妙構思。故而有必要對“二進”這兩方面進行一番認真的探討與分析。

一

作者刻畫“二進”的生平經(jīng)歷即是為了說明當時讀書人為什么會對八股舉業(yè)如此的瘋狂癡迷、至死不悟。（當然作者也順帶著諷刺揭露了八股腐儒知識的匱乏、禮教的虛偽等，但這都不是主要的。）作者這樣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通過“二進”中舉前后的身份地位、經(jīng)濟條件和眾人的態(tài)度來完成的。

第二回極力鋪寫周進的辛苦遭遇和困境。周進是一個老童生，在縣衙門“顧老相公”家辭了館后被請到薛家集坐館。他第一次出場是在申祥甫家的酒席上，以一身窮酸的打扮露相：“頭戴一頂舊氈帽，身穿元色舊直裰，那右邊袖子同后邊坐處都破了，腳下一雙舊大紅綢鞋，黑瘦面皮，花白胡子。”如此貧困不得志的周進自然也就成了新進秀才梅玖在酒桌上極力嘲弄和諷刺的對象。梅玖以周進吃長齋為題大做文章，他念了一首“一字之七字詩：呆，秀才，吃長齋，胡須滿腮，經(jīng)書不揭開，紙筆自己安排，明年不請我自來?！弊肿秩玑槾痰陡畎愕卮碳ぶ苓M脆弱的神經(jīng)，而梅玖又“刻毒”（齊評）地針對周進解讀這首打油詩，“把周先生臉上羞的紅一塊白一塊”。對此，齊評：“所以又一肚皮眼淚也?！碧於u：“梅三相所得意者秀才也，周先生所深痛極恨者未入學也，以成他日之哭。”后來周進又在舉人王惠面前賠盡小心受盡屈辱。王惠“撒了一地的雞骨頭、鴨翅膀、魚刺、瓜子殼”，也由“周進昏頭昏腦，掃了一早晨”。即使老和尚拿他也不當回事，給他的飯僅是“一碟老菜葉，一壺熱水”。就這樣還被他們辭了回家。但不久他在眾商人的幫助下捐了監(jiān)，中了舉人，又中了進士。從此，為御史，做學道，升國子司業(yè)，飛黃騰達。在他中了舉人之后，他家鄉(xiāng)人對他是極盡奉承之能事，紛紛前來巴結，包括之前說壞話使周進丟了飯碗的申祥甫也湊了份子前來賀喜。對此，齊評曰：“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豈可以忽乎哉？”在第七回作者又用精細筆法描繪了薛家集人的勢利丑態(tài)。梅玖厚顏無恥地冒充周進的學生。觀音庵老和尚和薛家集的人供奉起了周進的長生祿位，還把周進以前寫的對聯(lián)用水弄下來“裱一裱”。這些人的變化之大，真令人咋舌！難怪張文虎在《儒林外史評》中感嘆：“薛家集村野地方亦有此趨風之事！”（第七回“天二評”語）

而范進則是廣東番禹縣的老童生，五十四歲，考過二十余次仍未中秀才。他的出場裝扮跟周進非常相像：“面黃肌瘦，花白胡須，頭上戴一頂破氈帽。”故天一評、二戲評曰：“破氈帽算是周先生衣缽?！蔽覀兛梢韵胂笃渖畹木狡取ｋm然他幸運地在周進手下中了秀才，但他丈人胡屠夫此時還可以橫眉豎眼地罵他是“現(xiàn)世寶”、“窮鬼”，而范進也仍是“唯唯連聲”。當范進向其借錢參加鄉(xiāng)試的時候，又被他罵了個狗血碰頭，嘲笑他“尖嘴猴腮”，“想吃天鵝肉”。然而范進不甘心，遂與一班文友偷著參加鄉(xiāng)試，又戲劇性地中了舉人。于是，胡屠夫?qū)λ膽B(tài)度來了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彎，不但提錢拿酒肉來賀，還口口聲聲“賢婿老爺”，不斷夸獎“我的這個賢婿，才學又高，品貌又好”。為什么胡屠夫?qū)χ辛诵悴诺姆哆M和中了舉人的范進的態(tài)度會有如此之大的差距呢？這是因為當時秀才還沒有做官的資格，而舉人就可以直接授官，被稱為老爺。范進的鄰里此時也是熱心相幫，“當下鄰居有拿雞蛋來的，有拿白酒來的，也有背了斗米來的，也有提了兩只雞來的?！倍诜哆M中舉前也不見近鄰有來接濟幫忙的。張靜齋更是殷勤備至，不但和范進結成了“親切的世兄弟”，還贈送了“賀銀五十兩”和“三進三出”的房屋?！白源艘院?，果然有許多人來奉承他：有送田產(chǎn)的，有送店房的，還有哪些破落戶，兩口子來投身為仆圖蔭庇的。到兩三個月，范進家的奴仆、丫鬟都有了，錢米不消說了?！保ǖ谌兀┍娙藢Α岸M”的態(tài)度是以他們的“功名富貴”為中心而轉(zhuǎn)移的。我們從“二進”發(fā)達前后的明顯對比及前人的評點來看，那么多人在科舉路上前仆后繼、不死不休的原因不就一目了然了嗎？原來就是“功名富貴”的“魅力”使然，社會風氣使然啊！作者的用意也就很清楚了。

而“二進”的遭遇中都有著一個描寫極其精彩、內(nèi)涵極其深刻的情節(jié)，即是周進的悲極而哭和范進的喜極而瘋。周進一個偶然機會來到了省城貢院。當他看到天字號的號板時，觸景生情，一頭撞得昏死過去，被救醒后號啕大哭。這實在是周進內(nèi)心淤積了大半生的屈辱和辛酸的總爆發(fā)，是他苦苦追求了數(shù)十年的希望幾乎破滅后，在特定時刻的情感宣泄。臥評對周進的哭雖略有微詞，然而卻也非常準確地把握了周進之哭的情感內(nèi)涵：“見了號板痛哭至于嘔血，乃窮老腐儒受盡畢生辛苦，如梅三相、王大爺?shù)认嘣獠恢獛纵?，至此一齊提出心頭……”（第三回）范進卻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沖擊得發(fā)了瘋。當他看到中舉的報帖時心花怒放，萬分激動，一下子摔倒，不省人事，而被開水灌過來后發(fā)瘋似的笑著、拍著一路飛跑出去。這就是著名的“范進中舉”片段。范進的發(fā)瘋正是以之前的委屈與困頓為前提的，正如天二評所說：“喜亦由于郁也?！边@一點上，他與周進是相同的，所以齊評曰：“范進中了發(fā)瘋與周進見了號板哭得死去活來同是一副苦淚，真乃沆瀣一氣?！保ǖ谌兀┓哆M生活在物質(zhì)極度匱乏、人格極易被踐踏的環(huán)境中太久了，他極度渴望通過科舉以改變命運，所以當夢寐以求的“幸?！蓖蝗唤蹬R時，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而失心發(fā)瘋了。因為中舉以后迎接他的將是無上的榮耀、無窮的富貴和高高在上的地位！作者對二進一悲一喜的刻畫同樣別有深意。前面我們分析了作者通過二人中舉前后的身份、地位等的變化，表達了八股科舉對士人的魅力所在，但還表現(xiàn)不出士子們對此的反應程度如何，或者說八股科舉的這種魅力到底有多大。而穿插于“二進”人物塑造中的一悲一喜的精彩細節(jié)刻畫，正是作者如此意圖的形象表達。作者用哭和瘋這兩種極端的情感表達形式，極具震撼力地向人們展現(xiàn)了當時士子們對于八股科舉能夠帶來“功名富貴”的這種魅力的狂熱心態(tài)！

總之，作者借“二進”中舉前后身份、地位及眾人對他們的態(tài)度的明顯變化，清楚表達了八股科舉之所以吸引士子們的原因所在。而又通過兩個精彩的細節(jié)刻畫，非常形象地展現(xiàn)了當時士子們對八股科舉及其帶來的“功名富貴”的癡迷狂戀程度。這就是作者塑造的“二進”形象的思想內(nèi)涵！

二

上面我們分析的是“二進”人物形象所具有的思想價值，而作者在表達其意圖時更表現(xiàn)出的巧妙構思，同樣值得我們分析學習。簡單來說，作者表達藝術方面有下面兩個特點：

一、設置典型人物，以點帶面。作者表達觀點的思路很清楚，就是將二人發(fā)達前后的各方面對比變化生動地描繪出來，借此說明當時士子們癡迷于八股科舉的原因。而這種變化很大程度上又是通過眾人對他們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折射出來，所以大篇幅勢利風氣的描繪就是作者表達思想的一個必要手段。但是也不能不分輕重地漫筆亂畫，必須有所側(cè)重。最好的方法是設置一個典型形象，著重寫其前倨后恭的態(tài)度大轉(zhuǎn)彎，其他則是以印象式點染作為輔助手段，這樣能夠達到一個以點帶面的效果。于周進而言，梅玖就是這樣一個典型人物。在周進仍是一童生時，處處受到他的挖苦和諷刺；一旦周進中舉中進士發(fā)達起來，梅玖則不知廉恥地謊稱是周進學生，極盡奉承之能事。而作為輔助的描寫，即是薛家集眾人對周進的前后態(tài)度變化。像前面提到的典史、申祥甫及和尚等人，作者對他們的描寫或籠統(tǒng)、或簡略，與梅玖的典型描摹一起構成了一幅社會風氣圖。在范進的故事中，他的丈人胡屠就是梅玖式的人物。作者以戲謔的筆調(diào)、略帶夸張的筆法把他對女婿前倨后恭的巨大變化形象地表現(xiàn)了出來，取得了一種強烈的諷刺和喜劇效果。其他人如鄰里鄉(xiāng)親，甚如張靜齋者，作者對他們的描寫均是簡單的疏筆淡墨，與胡屠相較是次要的。梅玖與胡屠作為當時勢利小人的典型，非常有代表性。他們對周進與范進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背后是“二進”身份、地位的變化，正如張?zhí)煲硭f：“他們（梅玖與胡屠——筆者注）當了一輩子鏡子。一個讀書人的成功與失敗，偉大或渺小，就全靠這面鏡子照出來?！雹诳傊髡叩倪@種以典型人物為線索，以點帶面的敘述方式取得了非常理想的主題表達效果。

二、情節(jié)側(cè)重互補，避免重復。我們知道周進與范進在功能上是同一類人物，作者借他們中舉前后的各方面的不同來說明八股科舉對士人具有吸引力的原因，因此描寫他們每個人前后的不同處境就是情節(jié)重點。但是如果面面俱到地分別詳述二人中舉前如何、中舉后又如何，勢必會造成敘述的重復，也會降低讀者的閱讀興趣。既然同屬一類人，那么只要詳細刻畫某個人中舉前的辛酸遭遇和另一個人中舉后的風光生活，而他們對應的生活處境則略寫一二。讀者如果將二人對照起來看，則每個人的生平經(jīng)歷都一清二楚了。作者吳敬梓的構思也是如此，對于周進，著重寫其中第前的落拓、貧困及所受的侮辱；而范進則主要寫其中第后的風光、富足及所得到的奉承。作者用第二回整整一回的篇幅，精雕細畫般地將周進失意時的貧困不堪、痛苦難熬的情景描繪出來，不厭其煩地刻畫了梅玖、王惠等對他的嘲弄與無視。而其發(fā)達后的情況則是簡筆略寫、點到為止。相反地，作者用了第三回基本一半的篇幅，詳細刻畫了范進中舉后大家對他的熱情和恭維。在通知下達后，鄰居忙前忙后幫著招呼報錄人；在范進發(fā)瘋時，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胡屠則壯膽掌扇瘋女婿，如此等等。至于范進童生時期的情況作者是只字未提，只是簡單敘述了范進在周進手下進了學，做了秀才，而后僅用了半頁多點的篇幅寫了胡屠對范進的斥責和羞辱。身為秀才仍舊受人侮辱，那么之前的童生生活可想而知了，這就是作者的文外之意。作者如此的情節(jié)安排，更有著一個明顯的標志，就是周進中舉前的痛哭與范進中舉后發(fā)瘋的細節(jié)刻畫。這樣的巧妙構思既可以避免敘述上的重復嗦，又不會妨礙主題的表達。因為在了解了二人整體的情況后，讀者對他們同屬一類型的性質(zhì)是明確把握的，故而這種情節(jié)輕重的互補，便使得讀者很容易對作者省略的部分做出補充，即是周進也有著中舉后喜極發(fā)瘋的可能，而范進同樣也有著觸景生情痛哭的傾向。這也就是我們讀者不斷補充文外之意的再創(chuàng)作過程！

總之，在刻畫“二進”這兩個人物形象時，為了使其身上所具有的思想價值充分表達出來，作者巧妙構思、精心安排，以典型人物具體說是他們的態(tài)度作為“二進”前后變化的參照，通過以點帶面的方式完成了“二進”人物形象之思想內(nèi)涵的表達。而在情節(jié)上，作者是將二人對照起來，使他們前后刻畫的側(cè)重點互相補充，避免了重復，頗有新意。

以上我們?nèi)娣治隽恕岸M”形象的思想價值與表達藝術。作者以清醒的意識塑造了“二進”形象，具有獨特的思想價值，即借二人中舉前后的變化來表達當時士子們?yōu)槭裁磿绱税V迷于八股科舉，原因即是八股科舉能夠給他們帶來功名、富貴以及社會的認可。其中“二進”一哭一瘋的細節(jié)則深刻且形象地表現(xiàn)了這些士子們確實已經(jīng)相當程度地深陷其中不可拔了。這與王冕所說的“一代文人有厄”內(nèi)涵上應有著其一致性吧。而表達藝術則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二進”前后變化參照物的塑造特色和二人前后情節(jié)的巧妙安排。作者用設置典型人物、以點帶面的方式完成了對“二進”命運轉(zhuǎn)折的刻畫；而又通過二人前后情節(jié)互補性的描寫，使得“二進”事跡的敘述更加完美、靈動，不至于呆板?！度辶滞馐贰纷鳛橐徊克枷雰r值極高、藝術上頗多創(chuàng)新的優(yōu)秀古典長篇小說，從“二進”形象的探究中我們即可窺知一二。

① 本文依據(jù)的是[清]吳敬梓著，李漢秋輯校的《儒林外史》（會校會評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② 張?zhí)煲?談《儒林外史》[M].名家解讀《儒林外史》[C].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9：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