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新慧(河南商業(yè)高等??茖W校, 鄭州 450000)
在賈平凹筆下的諸多女性形象中,最能體現(xiàn)他女性觀的是對傳統(tǒng)女性和現(xiàn)代女性的書寫。關于如何看待賈平凹筆下的女性形象,評論者的意見并不一致,有人贊賞說“《廢都》的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既體現(xiàn)作者對當代女性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意識沖撞下命運的思考,更服務于作者反映‘現(xiàn)代中國人的生活與情緒’的需要,兩者是水乳相融,妙合無垠的”①。有人批評說“長期以來,隨著文風的成熟和刷新,賈平凹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卻走著一條下坡路”②。應該說,這些看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因為它們只是在抽取、剝離賈平凹作品中某幾個女性人物的基礎上形成的結(jié)論,容易導致因缺乏對作家筆下女性形象的整體考察而顯得不夠周延。也許,比簡單判定人物塑造是否成功更重要的是,賈平凹筆下的女性何以會呈現(xiàn)出這樣的風貌,這樣的女性形象背后又隱含著作家怎樣的創(chuàng)作心理。
除了通過作品中的人物宣傳表達自己對女人的看法之外,賈平凹的女性觀最集中地體現(xiàn)在散文《關于女人》和其他隨筆中。他說:“男人們的觀念里,女人到世上來就是貢獻美的,這觀念女人常常不說,女人卻是這么做的?!辟Z平凹從男性的角度出發(fā),是這樣認為的,也是這樣為女性代言的。他聲稱“世上最美的風景不在名山大川,而在人,尤其是女人,女子是世上人間的大美”。美是女人取悅于男性的前提和資本,因為在今天的男權社會里,“男人是征服世界而存在的,女人是征服男人而存在的”,而女子的美麗與否對她能否獲取幸福是至關重要的,“對女人最大的殘酷不是服苦役,坐大牢,而是所有的男人都不去奉承?!薄耙粋€不引起男人注意的,不被男人圍繞著殷勤的女人,這女人要么自殺,要么永不出戶,要么發(fā)誓與命運抗爭,刻苦磨煉一種技藝而活著。”
在賈平凹的小說里,同樣的意思可以說比比皆是:“男人家有福沒福不在丑俊,以本事為主。女人卻要長得好。長得好了,有本事的男人就來娶,娶過去就夫貴婦榮,即便這女人的爹是討飯的,這女人自幼是生在豬圈的。長得不好將來就是農(nóng)民的老婆,長得好將來就是干國家工作的人的愛人,長得頂好,將來則是當官的夫人?!薄芭嘶钤谑郎弦簿褪腔钅腥肆ǎL得不好,晚上連蚊子都不來咬的?!薄芭思覠o才是德,只要長得好,她娘就是討飯的,她也會出頭露面,坐在高枝兒上!”“一個女孩子,即使沒本事,長得好也一輩子會享福的。”“這個世界上人活的是一張臉,尤其是女人?!薄叭⑴司褪侨⒁粡埬槨!薄芭司褪沁@樣,天生麗質(zhì)就是最大的財富?!薄芭瞬还苁嵌嗝锤哔F,強悍和威嚴,其實內(nèi)心深處在男人面前是有著天生的希望贊美、賞識甚至玩弄的意識?!薄霸圩雠说木偷貌粩嗟馗淖冏约?,常變常新?!薄芭嗽偻白撸偸亲卟怀鲆路秃⒆拥?。說穿了,女人也可憐,活著都是為了別人,一是看孩子,二是穿了衣服給男人看?!薄芭苏婵蓱z,為了取悅男人把什么都往臉上抹了。”
在賈平凹的作品中,無論是目不識丁的鄉(xiāng)下老嫗庫老太太還是打鐵老漢麻子外爺,無論是鄉(xiāng)下打工妹顏銘還是都市知識女性虞白、丁琳,無論是地主老財姚掌柜、無產(chǎn)者夜郎,還是市府官員黃德復,對此看法驚人的一致,早已達成共識。正因為美對女人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而這美幾乎又都是指向容貌之美,所以在賈平凹20世紀90年代以后的作品中,已經(jīng)沒有煙峰(《雞窩洼人家》)、黑氏(《黑氏》)那樣貌丑心美卻獲得美滿愛情的女性,我們更多看到的是女性對于臉面的修飾重視以及由此帶來的實際收益:牛月清(《廢都》)在被丈夫拋棄后汲取教訓,開始文眉去斑改變活法;顏銘(《白夜》)偷掉家里的所有存款重新打造一張面孔,并由此成為時裝模特,取得了事業(yè)的成功;而菊娃(《高老莊》)在和子路離婚后,明顯地開始注重修飾打扮,游刃有余地穿梭于高老莊兩大能人蔡老黑和王文龍之間,獨身生活依然豐富多彩。
既然女子之美具有如此舉足輕重的作用和價值,而世間之美又是千姿百態(tài)、不一而足,那么,對美有沒有一個相對普遍的衡量標準呢?
在賈平凹看來,女人的美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要有“態(tài)”,二是要有一雙纖纖小腳。聯(lián)系比照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可以發(fā)現(xiàn),賈平凹關于女性這種考量標準的提出應該是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關于“態(tài)”,賈平凹的解釋是“態(tài)是古時用語,態(tài)無法言說,類似當今人所談的氣質(zhì)和風度”,他給出的有“態(tài)”的摹本和典范是古時候那些“聲名顯赫的妓女”,在賈平凹看來,“妓女在那時是以男人而活著的附屬物,但往往成為琴棋書畫俱佳的高等藝妓,卻成了活得與男人平等活著的最自為的人”,最早以“態(tài)”來對女性進行評定的是1991年他的中篇小說《廢都》(又名《遺石》)。
其實,“態(tài)”并非是賈平凹的首創(chuàng),其說法詳情見于清代李漁的《閑情偶寄》,李漁是這樣描述“態(tài)”的:“古云:‘尤物足以移人。’尤物維何?媚態(tài)是已?!膽B(tài)之在人身,猶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是無形之物,非有形之物也。惟其是物而非物,無形似有形,是以名為‘尤物’。尤物者,怪物也,不可解說之事也。……態(tài)之為物,不特能使美者愈美,艷者愈艷,且能使老者少而媸者妍,無情之事變?yōu)橛星?,使人暗受籠絡而不覺者。女子一有媚態(tài),三四分姿色,便可抵過六七分。試以六七分姿色而無媚態(tài)之婦人,與三四分姿色而有媚態(tài)之婦人同立一處,則人止愛三四分而不愛六七分,是態(tài)度之于顏色,猶不止一倍當兩倍也?!雹圪Z平凹對此深以為然,不僅在散文《關于女人》中表述了相似的看法:“女人的漂亮不會永駐,女人的態(tài)卻長伴終生。李漁講女人有態(tài),三分漂亮可增加到七分,女人無態(tài),七分漂亮可降落到三分,它如火之有焰,如燈之有光,如金銀之寶氣”,而且不厭其煩地通過作品中的人物如唐宛兒、慧明、虞白等人進行喋喋不休的反復宣講和印證。同時,賈平凹作品中的男性主人公,無論是具有濃郁士大夫?qū)徝狼槿さ淖骷仪f之蝶、思想平庸毫無情趣的語言學教授高子路,還是殺人越貨瞞天過海的冒牌縣令天鑒、器宇軒昂不近女色的玉面梟雄白朗、文靜靦腆雄心勃勃的劇團演員程順,都是李漁作品的忠實崇拜者和身體力行者,他們不約而同地堅持以是否有“態(tài)”作為品評衡量自己妻子或妻子候選人的第一標準,有之則娶,無之則棄。少婦唐宛兒、寡婦王娘、少女匡子因為具有“猶火之有焰,燈之有光,珠貝金銀之有寶色”的媚態(tài)而得到了著名作家、地方長官、英俊青年的青睞。牛月清、菊娃盡管賢淑端莊,卻因為缺乏風情、不諳風月被丈夫厭棄。同時,“火之有焰”等語也成了賈平凹在20世紀90年代書寫、品評女性時使用頻率最高的句子。
女子對男性的誘惑力,除了具有“足以移人”的“媚態(tài)”之外,還要有一雙纖巧玉足,或者說,纖纖小腳本身就是“媚態(tài)”的重要組成部分。賈平凹作品中的風流女子大多有著一雙引人遐思的美不勝收的小腳,它們在男女主人公的相互試探、傳情達意中具有先聲奪人的開路作用。如果說作者對小水那雙“腳蹼很高,玲瓏如是小獸蹄兒”的腳只是一筆帶過表明他在創(chuàng)作《浮躁》時對女性還沒有形成這種明確意識的話,那么在后來的作品中,賈平凹對各色女子的一雙玉足就開始酣暢淋漓地大書特書了?!睹姥ǖ亍分絮r嫩浪蕩、風騷妖媚的四姨太生著一雙“穿著窄窄弓弓白鞋的小腳”,她初次見到柳子言即以輕佻潑辣的言語舉動進行謔笑挑逗,并“很狐地”丟過來笑眼,媚態(tài)百生,使得年輕靦腆的風水先生霎時魂飛魄散。而她那雙“素潔的肥而不胖”的小腳更是勾起了柳子言在焦灼難眠的漫漫長夜里的無限遐想,當他后來終于有機會背著做了土匪茍百都老婆的四姨太時,“眼睛就看見了兩只素潔的肥而不胖的紅鞋小腳,呼吸緊促,噎咽唾沫。……柳子言終于騰出手來把那腳捏住了,捏了又捏,揣了又揣”,甚至在他后來成了四姨太的丈夫之后,還忍不住在婦人騎驢時“趁機要捏捏那一雙精精巧巧的腳”?!锻碛辍分械哪贻p寡婦王娘也有著一雙“小而精巧的鞋腳”,“女人的腳裹纏得精巧美妙,如一對糯米的粽子”,她“剛時如鐵,柔時似水,足以移人”,是媚態(tài)十足的性感女子。王娘的一舉一動在知縣天鑒看來簡直是賞心悅目的審美享受:“尤物一腿微曲,一腿提起,弓弓窄窄的一只小腳恰恰點地,將印花圍裙系著的一件桃紅旗袍裹弄得了美美妙妙的彎曲”,接下來賈平凹描寫天鑒與王娘以腳傳情的文字與《廢都》中莊之蝶與唐宛兒相互挑逗的段落幾乎完全相同,區(qū)別在于前者是人工打造而后者卻完全是自然生成。唐宛兒一雙玲瓏的小腳對莊之蝶具有極大的媚惑性,“小巧玲瓏,跗高得幾乎和小腿沒有過渡,腳心便十分空虛,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節(jié)一節(jié)筍尖的趾頭,大腳趾老長,后邊依次短下來,小腳趾還一張一合地動。莊之蝶從未見過這么美的腳,差不多要長嘯了!”而夫人牛月清因為“腳肉多,且寬,總是穿平底鞋,莊之蝶為此常嘆息,說女人腳最重要,腳不好,該十分彩的三分就沒有了”。普濟巷貧民窟的阿燦“腳嬌小秀美,十個趾甲涂著紅”,就連汪希眠老婆也有著一雙“白白軟軟”的“小腳”,莊之蝶在和保姆柳月打鬧調(diào)情時,也是以腳作為媒介的,“一手將那腳握了,將臉貼近,皺了鼻子聞那皮革的味和腳的肉香?!庇纱丝梢姡f之蝶的欲望對象無一例外地全部擁有一雙纖纖玉足,它們成為引發(fā)男性主人公情欲的首要元素。如果說莊之蝶對小腳女人的勃勃興致是由于骨子里傳統(tǒng)文人的病態(tài)習氣作祟,賈平凹對此只是表現(xiàn)得有些缺乏節(jié)制的話,在接下來的幾部長篇小說中,賈平凹筆下的男性始終保持著此種雅好而樂此不疲,就不免有些令人詫異了。子路是因為聽見“真討厭,腳小老立不穩(wěn)”的感嘆邂逅了后來成為自己妻子的身高腳小的都市女子西夏。拾破爛的劉高興不僅“喜歡看女人腳”,而且具有“單從腳上就判斷出臉漂亮還是丑陋”的本領,他曾因看到一雙“腳形瘦長,白嫩如玉”的美腳而對難得一吃的羊肉泡饃食之無味。在婚戀對象上,他拒絕有著“銀盆大臉”和“大骨腳”的保姆翠花而按圖索驥,發(fā)誓要以能穿上自己所買高跟鞋的女子為妻,哪怕對方是妓女也在所不惜。甚至連清風街的地頭蛇三踅也是寧肯情人白娥磨破腳也不愿為她買雙大一點的鞋,因為連他居然“也見不得大腳!”
由此可以看出,對于各種各樣的女性小腳的迷戀已經(jīng)成為賈平凹20世紀90年代以來作品中身份迥異的男性的審美共識,賈平凹對女性小腳的獨特關注在同時期的作家里是非常獨特的,同是陜西作家的路遙、陳忠實作品里就沒有如此大規(guī)模的重復性書寫。如果將其作為癥候進行解讀,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背后所潛隱的作家本人帶有封建文人病態(tài)心理的戀腳癖,這種審美心理實際上包含著濃厚的性意識。
賈平凹自己曾解釋說“愛女人腳吧,這恐怕又是傳統(tǒng)文人殘留下來的那種東西,舊文人習氣,我身上恐怕也有這種東西。愛一個人有時突破點不一樣,有人從腳上開始,有人從手上開始,有人從某一點開始。我一般……為啥注意腳?因為腳本身好看,給你好多聯(lián)想。再一個,害羞的人容易先看腳。內(nèi)向型的人、害羞的人、不敢正視人家的那種人,他老是從人家的腳上看起,至少我體會是這樣的”。由纏足而引發(fā)出戀足之癖,又因男人的戀足之癖致使廣大女性一代代地備受折磨,這便是中國傳統(tǒng)倫理體系所制造出來的兩性間的荒誕邏輯,對此種種,馮驥才在《三寸金蓮》中進行了態(tài)度含糊曖昧的大量展示。纏足的實質(zhì)是讓小腳既成為女人性感的象征,也成為男人向女人調(diào)情示愛的重要部位。李漁在《閑情偶寄》中就曾公然聲稱,裹腳的最高目的是為了滿足男人的性欲,他說“相女子者,有簡便訣云‘上看頭,下看腳?!贫Z可概通身矣。選足不僅要求窄小,而且要使‘腳小而不受腳小之累,兼收腳小之用’,達到‘瘦欲無形,越看越生憐惜,此用之在日者也;柔若無骨,愈親愈耐撫摩,此用之在夜者也’的效果?!雹苁熳x李漁作品的賈平凹想必對這段描述也是心有戚戚焉的,但在中國當下婦女解放已近百年的現(xiàn)實語境中,再大肆宣揚女人小腳的種種妙處必然會顯得陳腐落后、不合時宜。賈平凹的策略是,在最能顯示個人性情、喜好的散文、隨筆中不置一詞,而在帶有虛構(gòu)性質(zhì)的小說中則大書特書,幾呈泛濫成災之勢。
由此,賈平凹確立了以“態(tài)”和“腳”為核心的衡量女人標準,而“態(tài)”的“足以移人”和“腳”的滿足性欲的功能表明了賈平凹在看待、品評女性時所操持的濃厚陳腐的舊文人習氣和男性中心意識。他筆下的女人是作為男性的欲望對象存在的,她們的價值不在于獨立人格的獲取和自尊自立地生活,而是由能在多大程度上勾起、滿足男人的欲望而判定的。“態(tài)”“腳”兼?zhèn)涞摹坝任铩比缤跄?、四姨太、唐宛兒者因為具有足夠的吸引力和新鮮感不僅成為作品中男性逐獵、追求的對象,也成為備受作者贊許的女性楷模。也就是從這個角度,有論者批評賈平凹貶低、歪曲女性,賈平凹對此頗為不服,一再委屈地聲稱“我是最尊重女性的,對女人我是很崇拜的?!趯ε缘目捶ㄉ希矣袀鹘y(tǒng)的文人氣性,絕對沒有作踐婦女那種……起碼認同賈寶玉對女人的態(tài)度”?!罢f是不尊重婦女,這個問題我一直在反思……我對婦女的描寫似乎都是像菩薩一樣的?!稄U都》里寫到了性,并不是玩弄女性啊?!枚嗯畽嘀髁x者寫文章批判我,我心里總有些不服?!钡?,在女子追求經(jīng)濟獨立、思想獨立已近百年的今天,以“傳統(tǒng)的文人氣性”的眼光看待女性,要求女性將取悅于男子作為第一要務,宣揚“不管如何地否認和掩飾,今日的社會還是以男人為中心的社會,女人——如張愛玲所說——即使往前奔跑,前面遇到的還是男人。所以,有了自己錢的,做了強人的女人,實指望一切要主動,卻一切皆不主動,尤其是愛情?!闭J為“法律若能按人的心理而定,那么要懲治一個少婦人,什么刑具也不要,只讓世上的男人都不看她,不理她,這個女人就完了”,這無論如何不能說是尊重女性的表現(xiàn)。
① 劉新征:《論〈廢都〉的女性形象及創(chuàng)作根由》,《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06年第12期,第23頁。
② 白軍芳:《試論〈小月前本〉和〈秦腔〉中的女性形象》,《當代文壇》,2006年第3期,第66頁。
③④ 李漁:《閑情偶寄》,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125頁,第1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