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啟波(鄭州大學, 鄭州450001)
巴金短篇小說《狗》中的異國形象
□梅啟波(鄭州大學, 鄭州450001)
《狗》 異國形象 他者 民族意識
本文對巴金20世紀30年代初的短篇小說《狗》做了文本分析。小說塑造了一個高高在上的異國形象,而黃皮膚的“我”則被稱為“狗”。這里作為異國形象的他者擁有話語權力,是對自我的一種否定。正是這種他者與自我的強烈對比,凸現(xiàn)出巴金民族意識的覺醒和對自我身份的追求。
長期以來,研究者多關注巴金的長篇小說,而對其短篇小說則有所忽視。特別是有一個短篇小說《狗》,巴金本人對它都情有獨鐘。巴金說過,在他的短篇小說中,“《狗》也許是我自己比較滿意的一篇,可以說是我的‘創(chuàng)作’?!雹佟豆贰罚?931年)描繪了兩種不同的人物形象:
我有黃的皮膚,黑的頭發(fā),黑的眼珠,矮的鼻子,矮小的身體。
然而世界上還有白的皮膚,黃的頭發(fā),藍的眼珠,高的鼻子,高大的身材。
他們一個,兩個,三個在街上和人行道上大步走著,昂然地抬頭四面張望,亂唱,亂叫,亂笑,好像大街上,人行道上就只有他們三個人。其余的人膽怯地走過他們身邊,或者遠遠地躲開他們。②
這里他者與自我形象是明顯對立存在的。“白的皮膚,黃的頭發(fā),藍的眼珠”的人作為一個“他者”形象,是與“黃的皮膚,黑的頭發(fā),黑的眼睛”的“我”相對照的。薩義德的“東方主義”認為,西方對東方的再現(xiàn)有助于歐洲(或西方)將自己界定為與東方相對照的形象、觀念和經驗。反過來,通過對中國文學中西方形象的分析,特別是對形象生成中隱含的話語權力關系的分析,也可以對中國文化與異國文化進行重新認識和定位。小說中的白人滿臉傲慢地環(huán)顧四周,這種行為與“黃的皮膚”的“我”的提心吊膽形成鮮明對比,這二者之間顯然存在一個權力等級的關系。
人們恭敬地避開他們,我更不敢挨近他們身邊,因為他們太偉大了。
我只是遠遠地望著他們,我暗中崇拜他們,祝福他們。我因為世界上有這樣的偉大人物而慶幸,我甚至因此忘記了自己的痛苦。③
這里的他者“太偉大”,以至于“我”只能敬而遠之。這里的“我”是誰呢?還不確定,世界上有了那樣偉大的人民,“我”的存在和痛苦是可以忽略和忘記的?!拔摇睍r時提醒自己:不要挨近他們,免得褻瀆了他們??墒怯幸淮巍拔摇苯K于挨近了他們,結果一只異常鋒利的腳向“我”的左臂踢來,這只手臂像被刀砍斷了一樣,“我”痛得倒在地上亂滾。“我”滿以為那偉大的人會道歉,可是從那偉大的人嘴里就吐出一個字“狗”,這時“我”才算受到啟發(fā):
“狗!”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這個字從偉大的人的口里吐出來。
我的手揉著傷痕,我的口里反復地念著這個“狗”字。
我終于回到了破廟里。我忍著痛,在地上爬著。我搖著頭,我擺著屁股,我汪汪地叫。我覺得我是一條狗。④
這里“我”是什么,是什么身份并不是我自己決定的,而是“偉大的人”說了算。“我”是被他者言說的,“偉大的人”才有這樣的話語權力?!拔摇狈磸瓦赌钪肮贰保罱K才領悟了這一道理,才明白了自己是一條狗,于是一身輕松。法國學者巴柔提出“一切形象都源于對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系的自覺意識之中”⑤。巴金在刻畫傲慢的白人形象時語氣是激憤的,他極力想擺脫歐洲種族主義者的侮辱。這個他者形象背后實際上表明自我意識的覺醒:堂堂的中國人何以被人稱作狗?其實早在1907年,李維清就提到了上海租界里的一個公園:
來自各國之人都能進入其中,包括亡國的印度人,甚至是洋人養(yǎng)的狗也能進去。惟獨中國人不得入內。洋人欺人太甚,視我等如奴隸、牛馬、芻狗……⑥
長期以來,中國漢民族就通過膚色、頭發(fā)、禮儀等外在的特征將“蠻”、“夷”同自身區(qū)別開來。中國人以天朝圣人之邦自居,而對其他民族往往加以動物性的偏旁,來指代那些低等民族。比如在有些少數(shù)民族的稱呼上加“蟲旁”(蠻、閩),有些加上“羊旁”(羌族),北方一些民族,比如狄則加上“犬旁”。然而到了現(xiàn)代,中國人則反過來被強加這一侮辱性的稱呼,這令自大的漢人備感震驚。從形象學的角度來看,形象是對他者的否定,在否定他者的基礎上進行自我想象的肯定。每個民族和文化都有關于自我的想象與神話,這是他們建立自信的基礎。雅利安人想象自己是世界最純粹最高貴的種族,維京人想象自己是海洋和世界的征服者,日本想象自己是日出之國,而中國則想象自己是中央之國,將其他民族形象塑造為“狄”、“夷”。同時,形象學提出形象制作者與形象的身份是經常在互換的。你在制作別人的形象,別人也在制作你的形象。這種制作與被制作情況,恰恰是兩種類型的文化交往關系反映,其中可以折射出制作者與被制作者權力地位以及心態(tài)的變換。只不過中國人沒想到是自己曾經給那些低等民族塑造的形象,反過來被以前認為是“狄”、“夷”、“洋鬼子”的歐洲人施加給自身。到20世紀20年代,中國人對“華人與狗”這樣的牌子再也無法忍受。傅斯年的《中國狗與中國人》(1919年),郁達夫的《沉淪》(1921年),魯迅的《狗的扭曲》(1927年)等都有涉及到這個“自我覺醒”的問題,但不夠深入。巴金的這篇小說將異國形象與中國人相對照,通過這種強烈對比,揭示了中國人作為“狗”的這種地位是由歐洲人的那種話語權力決定的。巴金也說過,“連‘狗’字也是租界上的高等洋人和外國水手想出來的”⑦。
巴金早期是一個無政府主義和人道主義的信仰者。巴金當年留學法國住在巴黎拉丁區(qū)一間“充滿了煤氣和洋蔥味的小屋”。異國他鄉(xiāng),寄人籬下,難免受到歧視和不公正待遇。巴金就常去啟蒙主義思想家盧梭的銅像前,凝望先賢,排解孤獨和對祖國的思戀。盡管客觀條件惡劣,他給自己制定了龐大的讀書計劃,其中包括盧梭、伏爾泰、雨果、左拉、羅曼·羅蘭等人的作品。巴金受這些歐洲文化巨人的影響,相信普遍的人性,相信人類生而平等。與此同時,巴金也滿懷著愛國之情。巴金在1979年再次到法國的時候,他住在凱旋門附近一家旅館鳥瞰巴黎市,腦海里浮現(xiàn)卻是祖國的種種景象。這可以說是對巴金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法國留學時思想的另一種注解,即無論在哪里,也無論他信仰哪種主義,巴金意識里首先出現(xiàn)的都是自己的祖國和人民。巴金留法多年,早期作品塑造了很多歐洲人形象,比如《馬拉之死》《丹東的悲哀》等。20世紀30年代初的《復仇》集更是描繪一個歐洲人的群像,有農民、流浪者,還有革命者,這些形象多是善良和美好的。巴金在《給〈復仇及其它短篇小說〉的法譯者的一封信》中談到“作品里還可以找到人道主義、無政府主義和愛國主義的混合物”⑧。但這之后,民族主義逐漸占據(jù)其思想主導地位。巴金的第一部被翻譯成俄文的小說就是《狗》,蘇聯(lián)翻譯家灑維利耶娃將《狗》翻譯為《我是誰?》發(fā)表在1937年的《國外雜志》上。這個翻譯的改變正體現(xiàn)了這個短篇小說的深刻主題,就是對民族文化身份的追問。
20世紀30年代初,中華民族陷入空前的危機。巴金從歐洲回國不久就遇到“九一八”、“一·二八”等事件,這些國難都對中國無政府主義者提出挑戰(zhàn)。在列強的暴力強權面前,巴金認識到人道主義的蒼白無力,他空前地困惑,陷入了痛苦的深淵,民族主義情緒隨之上升。在《狗》這部小說中就表現(xiàn)了一個“受壓迫民族”普通人的民族主義情緒。巴金自己說過,“它有點像當時所謂‘被壓迫民族’作家寫的小說,也只情調而言,我和那些作家有相似的遭遇,也可以說是共同的情感。”⑨小說的最后,“我”逐漸認識到,共同的人性理想是一個騙局。不存在平等這樣的東西,只有兩類界限分明的人?!拔摇毙Q:“我有了新的發(fā)見了。所謂人原來也是分等級的。在我平時??匆姷哪欠N人上面,居然還有一種更偉大的人?!蹦敲词鞘裁词埂案鼈ゴ蟮娜嗣瘛蹦軌蚋吒咴谏夏??只是因為他們有白皮膚、藍眼睛和高大的身材?顯然不是,而是歐洲殖民者的特殊地位和權利。巴金說,“小說里那些‘白皮膚、黃頭發(fā)、綠眼珠、高鼻子’的‘人上的人’就是指殖民主義者。小說的主人公是在詛咒那些殖民主義者。他并不是真正在地上爬,汪汪叫想變成一條狗。他在講氣話,講得多么沉痛!”⑩所以從《狗》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巴金從無政府主義和人道主義走向民族主義的歷程,可以看到巴金對民族身份的痛苦探索。
①⑦⑨⑩ 巴金:《寫作生活的回顧》,《巴金全集》(第2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519頁,第519頁,第519頁,第518頁。
②③④ 巴金:《狗》,《巴金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218頁,第218頁,第219頁。
⑤[法]巴柔:《形象》,《比較文學形象學》,孟華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64頁。
⑥ 李維清:《上海鄉(xiāng)土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72頁。
⑧ 唐金海主編:《巴金年譜》,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年,第258頁-第259頁。
(責任編輯:趙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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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項目“跨文化傳播與中國文學中的歐洲形象”,基金編號:09YJC751083
梅啟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鄭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中西文學比較、跨文化交流與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