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金祥(淮海工學院文學院, 江蘇 連云港 222005)
論爭檔案:《晚霞消失的時候》在1981年《十月》第1期發(fā)表的第二天,馮牧就打電話到編輯部,認為這部小說“才華橫溢,思想混亂”,同時還預見到這部小說發(fā)表后,會引起思想界的強烈反響。①的確,小說發(fā)表后立刻帶來了轟動效應(yīng),尤其在年輕讀者中引起了廣泛的激賞。較有影響的文章有:于建《人生價值的思索——讀〈晚霞消失的時候〉》(《讀書》1981年第8期),葉櫓《談〈晚霞消失的時候〉創(chuàng)作上的得失》(《文藝報》1981年第23期)等。著名理論家,《人民日報》副主編王若水寫了《南珊的哲學》(《文匯報》1983年9月27日、28日連載),對禮平的“離經(jīng)叛道”和“宗教情緒”提出批評。后來禮平寫了《談?wù)勀仙骸罚ā段膮R報》1985年6月24日)對王若水的批評作了回應(yīng),而王若水的《再談南珊的哲學》(載于《文匯報》1985年6月24日)堅持自己的意見。
圍繞小說的爭鳴,大約從1981年—1985年,斷斷續(xù)續(xù)四年之久。綜合批評者的觀點,其視角主要集中于:小說的“宗教情緒”及宣揚宗教信仰問題;小說將歷史道德化、違背了唯物主義歷史觀;小說宣揚了抽象的“人性論”、“善惡”觀。另外還多涉及南珊、楚軒吾形象塑造、藝術(shù)表現(xiàn)等。當然也有不少人不同意對作品的批評,作者也曾撰文辯解,認為小說雖涉及了宗教信仰,但并沒有宣揚宗教信仰,作品并沒有把歷史道德化。
在“清除精神污染”的思想運動中,《晚霞消失的時候》與《人啊,人》、《苦戀》等被列入清污范圍遭受批評。但總體而言,作者并沒有遭受大的沖擊,原因在于上世紀80年代畢竟處于思想解放的潮流中,殘酷斗爭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禮平后來曾談到:“好在這時的政治空氣已經(jīng)相當?shù)刈杂珊蛯捤闪耍瑒e人可以嚴厲地指責你,但卻不再會因此而加害于你。相反,在政治上受到指責,已經(jīng)成了一件頗為榮耀的事情。”②應(yīng)該說,作者道出了真實狀況。記得一位權(quán)威領(lǐng)導人說過這樣一句:這些作品批不得啊,批誰誰就紅得發(fā)紫。這表明80年代中國社會土壤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
今天看來,新時期文學的許多作品多具歷史價值,其思想性、文學性大都已風光不再。比如,劉心武曾自我解嘲道,今天對他最大的懲罰莫過于讓他把《班主任》讀上十遍。這話雖不無調(diào)侃,卻道出了一種客觀存在。其實《傷痕》、《神圣的使命》等“傷痕文學”作品也莫不如此。相比而言,重讀《晚霞消失的時候》,你依然會為小說的人文追求所吸引,作者禮平也不贊同將其歸入“傷痕文學”。《晚霞消失的時候》遠遠逸出了“傷痕文學”的范疇,它涉入了幾十年來中國文學不曾涉入的禁區(qū):關(guān)于革命、歷史、宗教、道德與人性的思考。而這無疑是對時代的挑戰(zhàn),對意識形態(tài)和文學批評觀念的挑戰(zhàn)。
小說當年贏得讀者尤其青年人的激賞,原因在于它的反叛性、思想的新銳性和先鋒色彩。而引發(fā)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警覺也在于其“離經(jīng)叛道”。
首先,小說塑造了幾個文學史上不曾有過的令人耳目一新的人物形象。
淮海戰(zhàn)役中投降的國民黨將軍現(xiàn)任市政協(xié)委員楚軒吾,正直、儒雅、具有高尚的道德修養(yǎng)。他不同于以往人們從小說、電影中看到的國民黨將領(lǐng),也不同于黃濟人的紀實作品《將軍決戰(zhàn)豈止在戰(zhàn)場》中那些被動改造的國民黨將領(lǐng);他本來就有著自己的追求,只是由于人生道路的選擇,他失敗了,嚴格來說,是它從屬的那個集團失敗了?;氐饺嗣駪驯Ш?,他為自己過去的歷史深深痛悔——這一切都是正常不過的描寫,但卻是十七年文學中不曾出現(xiàn)過的,自然會遭到“美化國民黨將軍”、“將歷史道德化”的非議。
小說的女主人公南珊更是一位超凡脫俗令人難以釋懷的形象。這位飽讀詩書的少女有著寶釵的早熟與深沉,黛玉的冰雪聰明,更有著妙玉的優(yōu)雅脫俗。家庭出身的沉重負擔,使她幼小的心靈遭受傷害,孤獨無助中她投向了上帝:“我還應(yīng)該感謝一個不可知的力量……一個神圣的意志,有人則說那是一個公正的老人。我更愿意相信后者。我相信他高踞在宇宙之上,知道人間的一切,也知道我的一切……假如他真的存在,那么當我終于有一天來到他面前的時候,我一定為我自己,也為他所恩賜給我的家庭,向他老人家深深鞠躬,表示一個兒女的敬意?!眹@南珊的宗教信仰、人生哲學無疑會帶來爭議。
其次,小說涉及了關(guān)于野蠻與文明、戰(zhàn)爭與和平、革命與人性、宗教、科學與藝術(shù)的思考。既承接了“五四”文學傳統(tǒng),又開啟了中國文學融入世界的一脈。
《晚霞消失的時候》具有濃郁的宗教意識的滲透,這是小說最突出的特點?!拔膶W視域中的宗教視域是一個無限宏闊的浩渺空間。表層世界是,作家面對著一個被宗教的海洋浸泡了的實體:歷史、文化、人生及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而深層世界則是,宗教視域無不頑強地作用于作家的主體精神、創(chuàng)作心理與思維方式?!雹蹚牡〉桨蕴?,從蘇軾到曹雪芹,文學家們各自的宗教視域展現(xiàn)了不同的景觀,但有一點是相通的,即他們無不懷著壯懷的激情和深刻的苦痛殫思竭慮,上下求索,瞳仁中無不閃爍著一輪太陽。值得注意的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也并不缺乏宗教視域的投射,如,魯迅、冰心、許地山、老舍等老一代作家的作品中具有濃郁的宗教意味。然而,由于建國以來宗教觀的偏執(zhí),所有與宗教有關(guān)的成分都被當作毒素清除。而《晚霞消失的時候》不僅塑造了南珊這樣一位神往于天主的少女,而且通過南珊、泰山長老、國外軍人與“我”的對話,對宗教、科學、藝術(shù),做了廣泛的討論。這一切思考雖未必十分準確,卻是很有意義的,這在那個時代卻必定遭受非議。
在我看來,從世界文化和文學背景著眼,小說中關(guān)于文明與野蠻、戰(zhàn)爭與和平、道德與信仰、宗教、科學與藝術(shù)的思考,是現(xiàn)代性意味很強的世界性命題、哲學和文化人類學命題。戰(zhàn)后歐美文學及學術(shù)文化多有關(guān)注,進入20世紀90年代和世紀之交我國學者和作家如袁國平、徐友漁、劉小楓、林賢治、筱敏等多有涉及。盡管在當時禮平的創(chuàng)作未必是自覺的,但卻可以說開啟了中國當代文學融入世界的一脈。以今天眼光看,小說涉入了具有本體性意義、存在性悖論的命題:作者嘗試著走出房子,從遠處,從高處重新審視人類久居的房間。就像狄爾泰、尼采、魯迅——先把人類歷史生活給予我們的巨型概念、語詞懸置起來,對歷史、哲學、宗教、人性的諸多問題作了思考。盡管只是初步的,沒有深入展開,但思想的觸角卻伸向四面八方,它從諸多視角撩開帷幕,使青年讀者窺見了一方全新的世界。這類命題恰恰是中國文學所欠缺的,在那個時代也是“離經(jīng)叛道”的。
今天的青年人或許會驚異于像《晚霞消失的時候》這樣的作品當年何以會遭受質(zhì)疑,引發(fā)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警覺,相比上世紀90年代以來褻瀆神圣、解構(gòu)“大歷史”的新歷史主義小說,如《白鹿原》、《豐乳肥臀》、《溫故1942》等作品,讀者甚至會覺得《晚霞消失的時候》還是太純真,太布爾喬亞化了。這恰恰表明歷史大踏步前行了,國人的歷史觀強韌了許多,解讀空間和心理承受力迥然不同了;而當年國人精神上還不是很強壯,神經(jīng)仍十分脆弱,無論是理性層面還是情感層面上,都承受不了過重的命題。
今天看來小說帶來的爭議及遭遇,除政治的原因外,還有下列幾方面因素:
一是由于意識形態(tài)及文藝觀。上世紀80年代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們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依舊端坐于云空,真理與謬誤、革命與反動的二元對立的思維依舊頑強地掌控著人們的批評觀念。當年不少批評者依然是以這樣的姿態(tài)在發(fā)言:我們的主流話語和歷史觀具有不可置疑的唯一的正確性、合法性,一切都應(yīng)該是明晰的、決定性的。而在文藝觀念上,作品只要涉及宗教、人道主義,一概被視為局限性甚至毒素。當年高校的文學課程,講到雨果、陀斯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總要歸結(jié)出作家的宗教說教以及資產(chǎn)階級人道主義的局限;而肖洛霍夫的《一個人的遭遇》、瓦西里耶夫的《這里的黎明靜悄悄》、拉甫列尼約夫的《第四十一個》則被批判為修正主義、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而80年代初,這種土壤依舊存在著。再如,不少文章批評小說及作者思想迷惘、混亂,這很類似于當年深深敬仰魯迅的馮雪峰卻又不理解以至于不滿意于魯迅的“悲涼”、“寂寞”、“彷徨”,而視其為局限,那背后的注腳是一切都是明晰的無可置疑的,他們能夠?qū)σ磺凶龀鼋忉?。其實,歷史證明,相比而言這恰恰是魯迅的深刻所在。試問,即使今天誰能將歷史和現(xiàn)實、理論和實踐的一切解說得令人信服呢?這一切只能表明:人所造就的體制和意識形態(tài)又何嘗不在造就著人,捕獲著人?經(jīng)過幾十年的階級斗爭洗禮和意識形態(tài)的整合,很多人所習慣操持的已并非是思想的、學術(shù)的、藝術(shù)的批評,而多是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裁決和批判。而且我們切莫忘記,采取“左比右好”的選擇策略,無論作為文學批評、思想論爭,還是個人的人生選擇,在當代中國語境中都有其合理性、合法性依據(jù)。這一點至少表明,真正要還原歷史并做出解釋,決不能僅僅遵循觀念的邏輯,還應(yīng)深入當事人的個體生活世界和內(nèi)心世界。否則,一切歷史解釋不僅是粗疏的,還往往會退化為反歷史的。當然,對這一切今天重要的不再是判定是非,而僅僅是理解。
二是小說所涉及問題本身比較復雜。就這一層面說,即使今天許多問題仍然是可以討論的。比如,于建所論不無道理:“比僅僅提出人的問題更加耐人深思的是,這部小說并沒有能夠把以上關(guān)于人的思想貫徹到底。神的尊嚴終于戰(zhàn)勝了人的尊嚴,脫俗出世的玄思代替了現(xiàn)實人生的認真思索,夢境的虛幻變成了真實情感的主調(diào)……南珊及老和尚就是這樣一種活動在抽象概念中的抽象個人。他們作為藝術(shù)形象只能是一種純粹的想象,與現(xiàn)實缺少一種有血有肉的真實的聯(lián)系。”④應(yīng)該說,即使今天看這依然切中了小說的軟肋。其實,南珊陷入的是另一種神話,南珊的哲學無法拯救自己,甚至很難孑立獨行,更不能普度眾生,而只能禁閉自己,求得一絲寧靜與慰藉。抽象的“善”并非推進歷史,拯救人類的良藥,古今中外,善男信女并沒有因為向善而獲得自由和幸福。以今天的觀點看,沒有物質(zhì)文明、制度文明、精神文明、科學民主與法制構(gòu)建人類文明的平臺,一切都是靠不住的。再如,歷史評價究竟應(yīng)該在何種視角、何種程度上介入道德因素,這本身就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問題。海德格爾曾談到:“常人及其知性都要求尺度的‘普遍有效性’;而這些東西在本真的歷史學中比在任何科學中都更不是‘真理’的可能標準?!雹莺5赂駹栔鄣氖菤v史闡釋問題,其實復雜混沌的社會生活更是如此。
無論哲學的、文學的、宗教的思考,都不可能抓住全部真理,諸多問題即使今天討論起來,人們也依然難以尋究到終極答案。當然我們還應(yīng)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的宗教觀未必是正確的,但這并不影響他們作品的偉大。
三是文藝批評方法和視角問題。就文學而言,作品、人物形象、作者這三者并非等同,但是這卻是多年來文學批評中一直混淆的。當年《我們夫婦之間》、《青春之歌》遭遇的批評就屬于這種理不清的糾纏。而對《晚霞消失的時候》的爭議也在一定程度上陷入了這種誤區(qū)。作者禮平的辯解是不無道理的:在作品中,“宗教被看成一個陷阱,一個深淵,南珊由于生活的不幸要走進去,李淮平則發(fā)出了痛苦的呼喊”⑥。重讀作品,我們會獲得的一些重要的啟示:
其一、敢遣風云上筆端,才可能展示文學強有力的存在,這正是《晚霞消失的時候》等作品的成功之處。即使今天,文學也不應(yīng)拒絕宏大命題的思考,不應(yīng)交出引領(lǐng)人類文明的職責?!熬刻烊酥H,通古今之變”的使命不應(yīng)盡交予學術(shù),文學自有其獨特的思維方式和優(yōu)勢。僅僅玩技巧,玩感覺,玩語言,玩欲望,玩審美趣味,必然是蒼白無力的。面對現(xiàn)實,今天的文學依舊需要激情,需要憂患意識,需要執(zhí)著于精神世界的探尋和追求。
其二、文學的思想與藝術(shù)有時是一種二律背反?!锻硐枷У臅r候》大段大段的對話、議論的確使得人物理念化,不夠和諧自然。但這也成全了它,如果沒有承載這些思想,它決不會受到萬人追捧。其實文學具有巨大的包容性,重要的是它包容了什么。
重讀《晚霞消失的時候》,撫今追昔,很容易想到詩人駱一禾的《先鋒》:“世界說需要燃燒/他燃燒著/像導火的絨繩/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當然不會有鳳凰的再生……/當春天到來的時候/他就是長空下最后一場雪……/明日里/就有那大樹常青/母親般夏日的雨聲/我們一定要安詳?shù)?對心愛的談起愛/我們一定要從容地/向光榮者說到光榮?!雹叨Y平后來的回憶頗能把脈那個時代的征候:“20世紀80年代初期,甚至在整個80年代,在人們的胸中涌動著一種動蕩的情緒。我們急切地想打破和拋棄許多的東西。當我們發(fā)現(xiàn)一時做不到的時候,就想通過一些別的方式顛覆它們,文學便是當時最被看好的方式之一?!雹嗟拇_如此,作家需要,讀者需要,評論家需要,而主流意識形態(tài)何嘗不需要借助文學來表達自己?而這究竟要算文學之幸抑或不幸?
我們只能說,這就是那個時代,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文學和文學批評。這就是我們清醒過來后在激情與迷惘中走出的雖不規(guī)整卻又執(zhí)著向前的腳印。如果我們認識到“一切時期和一切歷史現(xiàn)象在上帝面前都具有同樣的權(quán)利”⑨,我們便會由衷地理解和珍視昨天的一切。自然,明天肯定還有明天的解讀,我們的思想同我們的腳步一樣,只能永遠“在路上”。
①②⑧ 禮平:《寫給我的年代——追憶〈晚霞消失的時候〉》,《青年文學》,2002年第1期。
③ 傅金祥:《文學的思維品格及其功能》,《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5年第3期。
④ 于建:《人生價值的思索——讀〈晚霞消失的時候〉》,《讀書》,1981年第8期。
⑤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464頁。
⑥ 武漢大學中文系當代文學教研室主編:《中國當代文學手冊》,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01頁。
⑦ 駱一禾:《先鋒》,老木編選《新詩潮詩集》(下),北京大學五四文學社,1985年版,第55頁。
⑨ 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上卷),洪漢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2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