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乾（南京曉莊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 南京 211171）

唐代是山水詩成熟，禪宗興盛的時期。唐代山水詩從六朝模山范水、靜思觀照的模式，發(fā)展為構(gòu)思復(fù)雜化和個性化，尤其是意境的營造豐富多彩。唐代禪家山水詩以其獨特的審美境界，在中國古代詩歌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具有永恒的藝術(shù)魅力。

一、靜寂孤僻的美學(xué)追求

隋唐佛教成立八大宗派，對士大夫影響最大的首推禪宗。唐代詩壇上許多著名的詩人都奉佛習(xí)禪，與禪師交游。唐代詩人普遍引禪入詩，化禪思為藝術(shù)思維，進而引發(fā)“意境”的開發(fā)。禪的思想給中國無數(shù)文人騷客提供了觀照自然的新視點，禪中的“靜慮”具有美學(xué)上的意義。山川秀麗、草木融情，離開了這種靜態(tài)的審美觀照，人們很難獲得獨有的審美享受和創(chuàng)造靈感。

佛教的哲學(xué)起點是“空”，它的方法論是否定一切，認為人世是苦海，它否定一切世俗生活包括世俗美學(xué)，通過建立一種“不美之美”的出世生活和出世美，以達到彼岸的極樂世界和彼岸美。例如他們以死亡為美，認為死亡的表情才是極樂莊嚴相。他們否定世俗的榮華富貴、情欲歡愛，認為這些是罪業(yè)，是邪惡，是丑；而認為“心若死灰”的心靈生活是一種美的高尚的精神境界。禪宗的這種靜寂孤僻的美學(xué)追求，也必然地反映在禪家山水詩的創(chuàng)作中。例如詩僧無可的《秋寄從兄賈島》：“暝蟲喧暮色，默思坐西林。聽雨寒更徹，開門落葉深。昔因京邑病，并起洞庭心。亦是吾兄事，遲回共至今?！庇^其境界：暮色茫茫、草蟲喧喧；獨坐禪寺，默思玄想；聽冷冷一夜寒雨，見開門深深黃葉，可謂孤寂凄涼，寒意颯颯，令人吟而生寒。可這竟是僧人無可以“美景勝境”勸其從兄賈島回歸佛門，責(zé)備其遲回的詩作，可見僧俗之問的審美差異該有多大。

再看賈島的《雪晴晚望》：“倚仗望晴雪，溪云幾萬重。樵人歸白屋，寒日下危峰。野火燒岡草，斷煙坐石松。卻回山寺路，聞打暮天鐘?！卑孜?、危峰、岡草、斷煙、石松、暮鐘，這些意象的選擇是非?？菁?、瘦硬、寒澀的，這與代表世俗審美情致的華屋、秀峰、綠草、炊煙、青松、鳴鐘的意象選擇是截然不同的，可是你又不得不承認它很美?？窗?，倚仗而望，晴雪滿天，溪云萬重；寒日冉冉而下，斷煙繚繚而升；大自然是多么有規(guī)律，多么合乎自然本性；詩人的心靈是多么平靜，多么空靈，多么自由解脫。從這里可以看出，禪家山水詩的靜寂孤峭之美，是詩國中從未有的獨特風(fēng)格和境界，是豪放之太白、沉郁之杜甫、平易之居易、怒張之韓愈所不可替代的，在文學(xué)史上自有其獨特的美學(xué)價值，為詩格之一品。

讀唐代禪家山水詩人的篇什，我們會感覺到，孤獨又孤寂的身影，若隱若顯地時時在山澗水濱游蕩，那也就是詩人心靈的投影了。劉長卿《道靈澈上人》：“蒼蒼竹林寺，杳杳鐘聲晚。荷笠?guī)﹃?，青山獨歸遠。”這是一位僧人嗎？既是也不是。山澗竹林，晚鐘夕陽，小徑上帶笠的影子其實是詩人自己呢。孤獨既然是人性的流露，所以要寫出佛心與禪意，也就只能通過山水自然的刻畫，在寧靜和淡遠中表現(xiàn)出人的獨立身影，這里有某種自傲，也有淡淡的哀愁。我們讀孟浩然的詩：“亂山殘雪夜，孤獨異鄉(xiāng)人?！保ā稓q除夜有懷》）王維：“終南有茅屋，前對終南山。終年無客常閉關(guān)，終日無心長自閑?！保ā洞饛埼宓堋罚┤魏稳酥灰x韋應(yīng)物的《滁州西澗》：“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蹦恰耙岸蔁o人舟自橫”的孤寂不正是禪家的境界嗎！

這種靜寂孤僻的美學(xué)追求，有時甚至于“荒陋”（《山見傭說詩》）、“蹇澀”（《升庵詩話》）、“險怪”（《四溟詩話》）而受到了人們的指責(zé)，但這從反面說明了禪家山水詩風(fēng)格的獨特性。如僧靈澈《芙蓉園新寺詩》：“經(jīng)來白馬寺，僧到赤鳥年。”《謫汀洲》：“青蠅為吊客，黃犬寄家書?！辟Z島《朝饑》：“坐聞西床琴，冰折兩三弦。”“鬢邊雖有絲，不堪織寒衣?！逼涓星榭酀浠模淙【肮制щU惡，其構(gòu)思標(biāo)新立異，其立意險怪暗淡，其境界枯寂冷僻，典型地反映了禪家詩人枯寂荒涼的心境和靜寂孤僻的美學(xué)追求。如果說韓詩險怪怒張，創(chuàng)造了非詩之詩，不美之美，拓展了詩和美的境界，那么禪家山水詩創(chuàng)造的枯寂冷僻境界，也同樣創(chuàng)造了非詩之美，不美之美，拓展了詩和美的境界。

二、寧靜淡遠的審美情趣

禪宗佛教是中國人的哲學(xué)，它與中國原有的道家哲學(xué)有著一種天然的聯(lián)系。禪宗明顯吸收了道家一切順應(yīng)自然的思想，強調(diào)“離相無念”、“對境無心”，對一切境遇不生憂樂悲苦之情，對宇宙、人生都保持一種任遠自在的恬淡心境。在禪宗那里，絕不允許有迷狂式的沖動、怒潮般的激情，而有的只是靜觀默察中的清幽淡雅之趣。禪宗的這一審美崇尚，很自然地被處于變革時代而又急于求得精神解脫的士大夫文人所接受，并形成了一種普遍的社會審美風(fēng)尚。這方面王維、孟浩然的詩作是最為典型的。如王維有名的《終南山》：“太乙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宿處，隔處問樵夫。”起首兩句氣勢雄渾，而后便注目于白云、云靄的變幻，最后回到日暮江邊上，雖夜宿尚無著落，但隔水問樵夫淡淡一問實在顯示了環(huán)境的空寂和內(nèi)心的平靜。

禪家山水詩派其他詩人的創(chuàng)作也多有這種詩境。如孟浩然的《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薄端扌俊罚骸昂稳缡瘞r趣，自如戶庭間。苔間春泉滿，蘿軒夜月閑?！背＝ǖ摹吧焦鈵傴B性，潭影空人心”（《題破山寺后禪院》），“松際露微月，清光猶為君?！保ā端尥醪g舊居》）“碧水月自闊，歲流凈而平”（《漁浦》），也都大抵如此。

寧靜淡遠的意境通常是由月光、煙波、云霧、長空、碧山、潭影等具相的自然景觀喚起的。為什么能夠淡泊或淡遠？因為詩人們已經(jīng)不再拘泥于眼前與腳下。詩歌雖然在說景說相，描繪自然，但其實他們心中已經(jīng)不著一相。禪宗六祖慧能在立其教旨時說：“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痹娙藗冞@里的藝術(shù)境界有一個從哲學(xué)思維向人生價值判斷的過渡。在其筆下，有一個由自然向心靈回視求索的過程。若以佛教的“四大皆空”、“世法如幻”作標(biāo)準(zhǔn)，觀照現(xiàn)實，就會不齒于世俗社會中的功利主義，也會鄙夷唯立身顯世是求的人生觀照。在山水詩中，詩人們轉(zhuǎn)身背對著社會，正面相對的是代表六合宇宙的大自然，他們肯定主體的自我精神價值、自我精神感受、美學(xué)體悟。而要達到這樣的境地，詩人們筆下的自然只有向幽深、悠遠，向著虛空的遼遠退去，才會引發(fā)似有非有、似幻非幻的朦朧感。哲學(xué)理性冷峻在這里才能轉(zhuǎn)向感性藝術(shù)的情緒。正如黑格爾所說：“在藝術(shù)里，感性的東西是經(jīng)過心靈化了，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化顯現(xiàn)出來了?！雹?/p>

就王維來說，他信奉佛教，主要是禪宗，而禪宗主要是發(fā)展了大乘般若學(xué)。對于這種有無雙遣的理論，王維深諳其妙。王維在《薦福寺光師房花藥詩序》中寫道：“心舍于有無，眼界于色空，皆幻也。離也幻也。至人者不舍幻，而過于有無之際。故目可塵也，而心未始同。”王維是以這種“幻化”的眼光來看人生，看世界的。這種思維方法滲透在詩歌藝術(shù)思維中，便產(chǎn)生了空明搖曳、似有似無的審美境界。

禪家山水詩派詩歌的藝術(shù)風(fēng)格，以淡遠最為突出，詩人以恬淡之心，寫山水清暉，意境悠遠，詞氣閑淡。胡震亨引《震澤長語》中說：“摩詰以淳古澹泊之音，寫山林閑適之趣，如輞川諸詩，真一片水墨不著色畫。”胡應(yīng)麟把王孟與高岑相比較：“王孟閑淡自得，高岑悲壯為宗。”（《詩藪·內(nèi)篇》）胡震亨又引徐獻忠評孟浩然語：“襄陽氣象清遠，心 孤寂，故其出語灑落，洗脫凡近，讀之渾然省近，真彩自復(fù)內(nèi)映?！保ā短埔艄锖灐贰暗h”，是這派詩人的共同風(fēng)格特征。

這樣的恬淡也可見之孟浩然的詩作，明人胡應(yīng)麟評孟詩：“孟詩淡而不幽，時雜流麗，閑而匪遠，頗覺輕揚?？扇≌?，一味自然。”《詩藪·內(nèi)篇》）這是說其詩中沒有主觀的分別取舍，一任本來自然。如《北澗泛舟》：“北澗流恒滿，浮舟觸通處。沿洄自有趣，何必五湖中。”《尋菊花潭主人不遇》：“行至菊花壇，村西日已斜。主人登高去，雞犬不在家?！倍家浴暗币姺Q。聞一多先生形容得好：“孟浩然不是將詩緊緊地筑在一聯(lián)或一句里，而是將沖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甚至淡到令人疑心到底有詩沒有?！雹?/p>

三、虛靜空靈的意境

傳統(tǒng)佛學(xué)以所謂“虛空”、“無所有”、“不動”、“不礙”為“虛空四名”。禪宗不僅繼承了傳統(tǒng)佛學(xué)的“虛空”觀，而且將其發(fā)展到了極致。在禪宗看來，虛靜的心態(tài)是產(chǎn)生“頓悟”的必要條件。唯其虛，故覺萬法皆空；唯其靜，故覺萬物不動。這種禪趣體現(xiàn)在藝術(shù)中，就是追求心靜、境靜、神空、物空的意境。王維的詩章，大多是虛靜空靈的“入禪”之作，禪機悟境，每流露于字里行間。“行至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終南別業(yè)》）；“所處人不見，枕席生云煙”（《千塔主人》；“悠然遠山暮，獨向白云歸”（《歸輞川作》）等等。

這些著名的詩篇中，不僅字面上顯示空寂、靜默、冷清，而是在意境深處隱藏著高妙遠逸的空靈之感，詩句與詩意都蘊藉空靈，正是王維詩歌天籟之音的絕響。

空靈的詩境所呈現(xiàn)出的是一種“空曠”的意境之美?！翱铡奔礊闊o，清空深邃，博大廣闊。這正如老子所說的“無狀之狀，無象之象”、“大象無形”。在空靈詩境中所出現(xiàn)的具體的形象只是成為有限的存在，這種超出具象之外的空靈意境，蘊含著無窮的藝術(shù)魅力，因為它給讀者留下了無限廣闊的再創(chuàng)造的空間。司空圖稱：“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認為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與極浦書》）?？侦`詩境之空，是主體心靈突破了意象的域限所再造的虛空、靈奇、生動的審美境界。正如葉燮所說：“詩之至處，妙在含蓄無垠，思致微妙?！保ā对姟?nèi)篇下》）

禪家山水詩空靈的詩境顯示出創(chuàng)作主體的消失。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把意境分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③。所謂“無我之境”，是指創(chuàng)作主體完全淡出或消失或隱藏在藝術(shù)客體的后面；而“有我之境”的“我”則以強烈的主觀色彩明顯地滲透在藝術(shù)意象之中?？侦`在意象上表現(xiàn)為“無我之境”，將“我”之情與思巧妙地融于客觀物象中。我們看王維的《鳥鳴澗》《輞川》詩，賈島的《雪晴晚望》以及僧人無可、皎然、齊己、靈澈等人的詩作皆是枯寂寧靜，毫無熱情與欲望的境界，這正是禪家詩人空靈、寂靜、纖塵不染的心靈之外化。

北宋蘇軾云：“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保ā端蛥⒘巍罚┛侦`的詩境可以創(chuàng)造出審美靜觀的形象氛圍，正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這自得的、自由的各個生命在靜默里吐露光輝”④?？侦`詩境多在“靜”或“空”的氛圍中，呈現(xiàn)出的“淡淡”的色彩。禪家山水詩派的詩人們喜歡創(chuàng)造靜謐的意境。詩人們在寫山水物象時不約而同地烘托山水之靜，而沒有誰在寫它的喧嚷。實際上寫山水也正是為了寫這種遺棄塵世的靜謐。同是寫風(fēng)聲、水聲、蟲聲、林聲，卻是為了更加反襯其靜。

王維、孟浩然、常建、劉長卿等人的詩作，都以十分靜謐的氛圍來寫山水。如孟浩然《尋香山湛上人》：“松泉多逸響，苔壁饒古意。谷口聞鐘聲，林端識香氣。”常建《白湖寺后溪宿云門》：“洲渚晚色靜，又觀花與蒲。入溪復(fù)登嶺，草淺寒流速。圓月明登峰，青山因獨宿。松陰澄初夜，曙色分遠月?！眲㈤L卿《秋月登吳公臺上寺》：“野寺來人少，莓苔見履痕。白云依靜渚，春草閉閑門?！痹娙斯P下的景色如此清幽、明靜、靜寂，正是詩人內(nèi)心世界的外化。由于詩人的心境極為淡泊、寧靜，所以一草一木，一泉一石，都能打動詩人的心，所見所聞皆是美之所在，形之于詩，則是空靈清靜、平淡之境。

禪家山水詩的空靈詩境給人以超詣的、靈動的宇宙意識?？侦`詩歌不是對物象的簡單羅列，無論表現(xiàn)出何種意象，這種意象的呈現(xiàn)必須給人以自然的、自由的抒寫，是不拘于形跡的，意象構(gòu)成的意境一定的是超詣的、靈動的，創(chuàng)造出如王羲之云：“在山陰道行，如在鏡中游”的藝術(shù)境界。司空圖《詩品》里形容藝術(shù)的心靈當(dāng)如“空潭寫春，古鏡照神”。無論空曠、遠逸的背景，還是寧靜沖淡的意象，在這些無我之境中呈現(xiàn)出的空靈詩境里，必然蘊涵著永恒不息的氣韻與靈性?！办`”即為神、即為動、即為有、即為悟，即為“空明的覺心，容納著萬境，萬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靈性”⑤。由此進入一種藝術(shù)上的所謂禪境界，人與自然親近和諧，人與自然合一，這就是藝術(shù)上的審美“靜照”，物我兩觀。正如王維詩所描繪的：“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保ā堵鬼巍罚?/p>

在大自然的感召下，詩人寫出了大自然的寧靜，山水花鳥的生機。詩人盡情地欣賞著、陶醉著，自己也消融在大自然的環(huán)抱中了。這種消融，是把主觀的情思化入客觀的景物中，追求忘我無我的空寂境界，這就是空靈的極致?！跋嗫磧刹粎?，只有敬亭山”（李白《獨坐敬亭山》），是人與山的妙合無垠，使詩人寂寞的情感得到安慰，苦悶的心靈得到解脫，詩人生命力得以張揚。

① 黑格爾.美學(xué)(第一卷)[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79：49.

② 聞一多.古詩神韻[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8：160.

③ 王國維.王國維學(xué)術(shù)經(jīng)典集（上卷）[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7：325.

④⑤ 宗白華.美學(xué)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