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倩(華北科技學院外語系, 北京 101601)
伊迪斯·華頓(1862—1937)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著名作家,也是最早獲得普利策獎、國家藝術與文學學會金質(zhì)獎章的女性作家。她以其細膩精湛的心理刻畫和對世紀之交紐約上流社會的真實描述,被譽為“社會風俗小說家和心理現(xiàn)實主義作家”①。《歡》發(fā)表于1905年,在當時不僅受到了讀者的極大歡迎,也引起了評論界的廣泛關注。八十二歲的托馬斯·希金森(Thomas Wentworth Higginson)盛贊《歡》是“在所有美國小說之上,除霍金之外”②。華頓的摯友,也是鼓勵引導她將寫作專注于紐約上層社會的文壇巨匠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也評價《歡》為“上乘之作”③。
《歡》講述的是一個待嫁姑娘竭力想進入上層社會享受榮華富貴卻最終凄涼而死的故事。麗莉出生于富貴之家,從小形成了貪圖享樂的人生觀,十九歲時父親破產(chǎn)和父母相繼去世使麗莉孤苦伶仃,生活一落千丈。她寄住在姑母家,一心想通過自己的美貌才智嫁入上層社會從而改變自己的窘境,但每每關鍵時刻,麗莉又猶豫遲疑。她傾慕于窮律師塞爾登,但不甘于寒傖的日子。她決心嫁給豪門子弟波希·古萊,但又忍受不了他的乏味古板。因欠下賭債麗莉無知地用了雷諾的錢,卻被要挾以性來償還,盡管逃脫但名譽受損。富有的白莎·多森則利用她來掩蓋自己的奸情,麗莉被誣陷當眾受辱,姑母也因此剝奪了她的繼承權,被上流社會驅(qū)逐的麗莉先是為新貴們做伴女,后又當了制帽女工,但無法勝任,最后在孤獨無助中死去。許多評論家認為華頓在《歡》中表達了她個人的不幸與不滿,戴娜·特瑞(Dana Trilling)指出華頓在書中集中了她生命至此所積累的憤怒和在良好教育掩蓋下的傷痕。伊迪斯·華頓出生在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紐約的一個名門望族,童年孤獨,她喜歡閱讀寫作卻不被家人支持。1885年她嫁給了比自己大十二歲的愛德華·華頓,看似門當戶對的婚姻卻危機四伏,最后以離婚告終?!稓g》發(fā)表于1905年,此時華頓已年逾四十,又經(jīng)歷了二十年的婚姻生活,書中除了憤懣與傷痛,也一定蘊含著作者對生活、愛情和婚姻的反思。本文著眼于男女主人公的愛情,探討對愛的認知。
小說開篇即展現(xiàn)了女主人公的急切焦灼——尋找嫁入豪門的機會,解決掉拖延不定的婚姻即生存問題——因為精致奢華“是她唯一能呼吸的空間”④。長期寄人籬下也讓麗莉決心通過婚姻來主宰自己的人生,從小的教育更讓她堅信愛情無法彌補物質(zhì)貧窮所帶來的悲慘?;橐鲈谶@里是生活的途徑而不是愛的歸宿。從某種意義上小說講述的正是在她放棄愛情,決心追求物質(zhì)婚姻的時候,觸碰到愛情,感受它并承認它的故事,這過程伴隨著麗莉從社會上層到底層的墜落,也是她自我認識的過程。
麗莉不乏追求者,但只有塞爾登,她為之付出了真情。塞爾登是名紐約律師,并不富有但英俊瀟灑談吐不凡,時而出入上流社會,麗莉尤其難以抗拒他獨有的俯視世俗的優(yōu)越氣質(zhì)。百樂門的聚會上麗莉原本是要釣到家財萬貫的古萊,實現(xiàn)自己的婚姻大計,可一切因塞爾登的到來而亂了方寸。為了爭奪他的關注,麗莉不惜與古萊爽約而和塞爾登山間相會。塞爾登對自由與成功的激情演說配合著山間開闊宜人的景致,讓麗莉恍惚間擺脫了現(xiàn)實的困擾,觸碰到了愛的美妙。盡管麗莉事后懊惱自己的沖動,后悔失掉了與古萊的“好姻緣”,但這種怦然心動卻難以忘懷。此后每每四目相對,麗莉都會血液沸騰。舞臺造型表演中,麗莉更是放棄了華貴美艷的克利奧帕特拉(Cleopatra)造形,選擇了林中仙子的裝扮。在眾人的贊美聲中,“她覺得自己的美貌專為他一個人”⑤。在從上層社會敗下陣來,看清了上流社會的冷漠浮華,認識了自身的軟弱虛榮后,麗莉體會到情感的珍貴,愛的真諦才清晰。最終她表白了自己的真情實感,并做出了犧牲——毀掉了可以用來勒索白莎也就是能改變自己潦倒生活的信件,放棄了重返上流社會的機會。對于這份情感,麗莉最后回歸到坦誠和真實,承認它并做出了愛的選擇。
以愛人兼精神導師形象出現(xiàn)的塞爾登信仰“從金錢,從貧窮,從安逸與煩惱,從一切物質(zhì)生活中得到解脫”⑥的自由,他批判麗莉的生活方式,扮演著麗莉的引路人。塞爾登憧憬這份愛,卻一直在懷疑、試探。即使經(jīng)歷波折,最終準備敞開心扉說出心底的話時,一封麗莉簽署給雷諾的支票又讓他退回到原點。尼維斯(Nevius)曾這樣評論人物塞爾登“他被自己的冷漠遲疑和歧視所背叛,是他‘精神王國’最無魅力的使者”⑦。在愛的過程中麗莉是體驗者,她用生命為愛情獻祭,選擇在生命中留有一份真實,而塞爾登是個自我保護的旁觀者。
麗莉與內(nèi)蒂的偶遇是小說結(jié)尾前具有戲劇性的一筆,也是小說中唯一充滿著溫暖與堅毅的一幕,反襯著麗莉的孤苦與軟弱,也印證著愛情的真諦。內(nèi)蒂簡陋狹小的廚房所洋溢著的堅定和包容,暗指著《圣經(jīng)》中的表述:“智慧人的心在遭喪之家;愚昧人的心在歡樂之家”(《舊約·傳道書》第七章),同時也為迷?;靵y中的麗莉展示了另一種人生。
女工內(nèi)蒂曾經(jīng)遭人引誘后又被拋棄,精神上的打擊加上身體上的疾病使她對生活絕望,因麗莉的善款得以救治,之后時刻感念著這位恩人。內(nèi)蒂對生活的希望是由喬治燃起的,喬治不在乎內(nèi)蒂的過去,依舊愛著她并愿意與她結(jié)婚。沐浴著內(nèi)蒂家祥和的氣氛,面對著內(nèi)蒂懷中吮吸著奶水的孩子,麗莉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和充實感,這一家三口休戚與共的生活美景讓麗莉看到了“存在的真意”——尋找力量來整理生活的碎片,并用之搭建起自己的港灣。內(nèi)蒂的世界與麗莉曾經(jīng)的奢華截然相反,生活簡樸但卻實在。內(nèi)蒂經(jīng)歷坎坷但勇敢頑強,她的生活是建立在自己的勇氣與愛人的信任之上的。但對于麗莉來說,這兩點都太微不足道。
至于愛人的信任,塞爾登這位麗莉的心上人不止一次退縮過。埃德蒙·威爾森(Edmund Wilson)這樣描述1905—1920年華頓小說中的男性形象——在教育、學識和想法上卓爾不群,但卻缺乏勇氣和力量來行動⑧。塞爾登無疑是個典型的代表。塞爾登與麗莉相識多年,被她的優(yōu)雅外表和超凡品位所吸引,情不自禁地想接近去揣摩,但從未有過交往的念頭。百樂門相會中對于“精神王國”的探討開啟了兩人內(nèi)心的交流。舞臺表演中麗莉清麗的造型使塞爾登肯定了彼此心靈的契合,相信她有擺脫世俗與之共赴“精神王國”的毅力,但目睹麗莉從雷諾家出來這一幕徹底熄滅了他積累起來的所有激情,對于這份感情的信任也一并煙消云散。持著“崇高”理想的塞爾登,居高臨下,評判審視著麗莉,頭腦中傳統(tǒng)的觀念更助長了他原有的猜疑。塞爾登選擇回到局外人的立場,再次“客觀”地看待世界,看待他人。塞爾登質(zhì)疑麗莉擺脫浮華社會的自我救贖,他對麗莉的信任太脆弱,不足以說服自己來護衛(wèi)和信任這份愛。
至于麗莉的勇氣,還不足以讓她接納愛情所意味著的生活,那種母親再三叮囑務必擺脫的貧苦低賤。她向塞爾登聲稱她看到了“精神王國”的標志,卻沒有勇氣擺脫束縛她的“金絲籠”。面對困境,麗莉也多次逃避。她懷疑雷諾給她的股市紅利,但還是選擇回避這一顯而易見的、敗壞其名譽的道德問題;她明知白莎的地中海游玩的邀請不是免費午餐,卻甘愿充當中間人吸引白莎丈夫的注意力以便白莎偷情,回避著尷尬的道德境地,直至這接二連三的逃避導致悲慘的結(jié)局。無處可逃的麗莉最后只能擺出從容的姿態(tài),露出倨傲的笑容來掩飾內(nèi)心的凄涼和迷亂。正如查爾斯勛爵評注的——勇氣是種道德品質(zhì),它不是游戲較量中偶然的運氣,它是一種在兩種選擇之間的冷靜的決斷,是永不放棄的決心或勇于放棄的藝術,這是憑靠著意志力多次做出的決定而不是一時意氣之舉。麗莉能提起一時之勇在支票上簽下名字償還雷諾的欠款,卻無長久之力面對接下來的生活。信任與勇氣的匱乏最終無法成就兩人之間的愛情,不同的是麗莉?qū)ι蛺塾辛松羁痰恼J知,而塞爾登仍舊停留在他自詡為純凈高尚的王國。
華頓以其清新的筆觸、獨到的視角在世紀之交的美國文壇脫穎而出,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得到了高度的評價和廣泛的認可?!稓g》是她的成名作和代表作,百余年后的今天我們在欣賞作品寫作手法、敘事技巧的同時不禁感嘆華頓的深刻,其中對愛的認知,對生命的探討無疑值得生活在21世紀處在社會變革期的我們良久思索。
① 李公昭主編:《20世紀美國文學導論》,西安交通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0頁。
②③ Lewis,R.W.B.Edith Wharton:A biography.NewYork:Harper,1975.
④⑤⑥ Wharton,Edith.The House of Mirth.1905.New York:Bantam,1984.
⑦ Nevius,Blake.Edith Wharton:A Study of Her Fiction.Los Angles:UofCaliforniaP,1976.
⑧ Wilson,Edmund.Justice to Edith Wharton.Howe(ed.),Critical Essays,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