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育曼 李 娟(江西科技師范學院文學院, 南昌 330013)
節(jié)奏是語言藝術(shù)的一種重要手段。優(yōu)秀的小說總是具有快慢、緩急、迂徐等錯綜變化的節(jié)奏美感,但形成這種節(jié)奏美的因素又是多樣的,比如小說敘述語言中的段落、語法、詞匯、修辭等,而連詞作為承接上下文、連接前后句和字詞搭配的樞紐,對形成小說敘述節(jié)奏也起著重要作用。錢鐘書先生在《圍城》中,恰到好處地運用連詞來使小說語言流暢連貫、感情起伏跌宕、敘述從容不迫,構(gòu)成了敘述節(jié)奏中獨特的音樂美。小說《圍城》讓人讀來最大的感覺就是于不緊不慢的敘述中,自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氣勢,如行云流水一般通暢,節(jié)奏緊促而張弛有度,這與錢鐘書先生運用連詞的深厚功力是分不開的:作者或?qū)⑦B詞連用,或把連詞與動詞結(jié)合、連詞與排比結(jié)合,或用名詞連接連詞等多種手法相結(jié)合,形成了一種連貫合隼、促而不迫的節(jié)奏美。
現(xiàn)代漢語中,連貫文章是連詞的基本功能,錢鐘書先生經(jīng)常通過幾個連詞連用來體現(xiàn)一種連貫的氣勢。例如:
麻將當然是國技,又聽說在美國風行;打牌不但有故鄉(xiāng)風味,并且適合世界潮流。①
短短一句話中“當然”不止是有連接作用,還有一種短暫的休止,形成不容辯駁的強調(diào)語氣,后面跟著的是連詞“又”,而“又”的發(fā)音是長線段,舒緩語氣明顯?!爱斎弧焙秃竺娴摹坝帧边B用,形成提頓和舒緩相結(jié)合,一緊一舒,節(jié)奏自然而出?!安坏薄ⅰ安⑶摇痹俅螌⑹婢徍吞犷D結(jié)合起來,由此形成一種復調(diào)式結(jié)構(gòu),讓人回味無窮。又如:
汽車到周家,蘇小姐命令周家的門房幫自己汽車夫扶鴻漸進去。到周先生周太太大驚小怪趕出來認蘇小姐,要招待她進去小坐,她汽車早開走了。老夫婦的好奇心無法滿足,又不便細問蒙頭躺著的鴻漸,只把門房考審個不了,還嫌他沒有觀察力,罵他有了眼睛不會用,為什么不把蘇小姐看個仔細。②
這一段中,“又”、“只”、“還”三個連詞連用,“又”意思上表示更進一層,“只”表示限于某個范圍,在這里是指退一步的打算,“還”拐了一個彎,表示在某種程度上有所增加,相當于再來一次。三詞連用,一進一退,又一進,把周家夫婦的多事,喜歡打聽,聽風就是雨的性格從側(cè)面刻畫得惟妙惟肖,同時進退之間又形成一種連綿起伏的節(jié)奏,仿佛沸水一般,不斷翻滾,呈現(xiàn)出一個個的波瀾,形成語言的音樂美感。
由此可見,作者常常是通過連詞的連用營造出一種波濤翻滾、反復起伏的氣勢,形成一種樂理上大起大落的富于激情的音樂美。
就像音樂中講究音階、音響、音高的相互配合一樣,小說敘述語言中也講究一定的搭配?!秶恰分?,連詞作為形成小說敘述節(jié)奏美的重要元素,在錢鐘書筆下從來都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與許多名詞、動詞有機搭配,形成了小說敘述語言流暢,促而不迫的風格。例如:
方鴻漸到了歐洲,既不鈔敦煌卷子,又不訪《永樂大典》,也不找太平天國文獻,更不學蒙古文、西藏文或梵文。③
“既……又”是連詞,與時間副詞“也”搭配,表示幾種情況兼而有之,本身已有遞進的含義,而“更”字進一步加深程度,最妙的是四個動詞“鈔”、“訪”、“找”、“學”分別與之有機搭配,貶義層層加深,猶如音樂中越來越快的節(jié)奏,將方鴻漸的不務正業(yè)、懶惰不求上進的特點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其實方鴻漸身上的這些毛病,絕非空穴來風,而是和20世紀30年代中國留學生的生活狀況極其吻合的。善于夸夸其談而不務國事,在當時許多文學大家身上都是免不了的陋習,甚至錢鐘書先生也不例外。正因為錢鐘書先生對這種陋習太熟悉、太了解,所以他在此處通過連詞結(jié)合動詞的手法,把以方鴻漸為代表的留學生的特點表現(xiàn)得十分到位。從語言節(jié)奏上來看也是流暢優(yōu)美的,這種不緊不慢的流暢,起到了宕開一筆,形成距離的作用,和前面緊促的風格相互搭配,形成語言段落之間的大節(jié)奏,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走進語言節(jié)奏的起伏之中,油然產(chǎn)生音樂的美感,敘述的音樂美在文學的接受中完成。
不言而喻,在連詞與動詞結(jié)合中,作者通過連詞與動詞的有機搭配形成了一種既流暢優(yōu)美又促而不迫的優(yōu)雅的音樂美。
錢鐘書還善于將幾個時間名詞有序排列形成一種連詞形式連貫文章。例如:
“愛爾蘭人起初不想答應,后來看方鴻漸語氣堅決,又就近打聽出來美國博士頭銜確在中國時髦,漸漸相信歐洲真有三十多條中國糊涂蟲,要向他買文憑。他并且探出來做這種買賣的同行很多,例如東方大學、東美合眾國大學,聯(lián)合大學(Intercollegiate University)、真理大學等等,便宜的可以十塊美金出買碩士文憑,神玄大學(College of Divine Metaphysics)廉價一起奉送三種博士文憑;這都是堂堂立案注冊的學校,自己萬萬比不上。于是他抱薄利暢銷的宗旨,跟鴻漸生意成交。他收到三十美金,印了四五十張空白文憑,填好一張,寄給鴻漸,附信催他繳款和通知其他學生來接洽?!雹?/p>
“見面有癮的;最初,約著見一面就能使見面的前后幾天都沾著光,變成好日子。漸漸地恨不能天天見面了;到后來,恨不能刻刻見面了。寫好信發(fā)出,他總擔心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時,火已熄了,對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雹?/p>
這兩段引文有一個共同特點,都使用了三個基本相同的時間副詞作連詞綰接上下文。第一段三個時間順序名詞中“起初”表示開始,“后來”類似結(jié)果,“漸漸”表示一種漸變過程,和三個連詞“又”、“并且”、“于是”有機組合,把愛爾蘭人欲發(fā)筆意外之財又不得不壓低價格來屈從于頑固的買主方鴻漸,最后卻“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一系列心理、行為變化過程隱約表現(xiàn)出來,讓讀者去體味并會心一笑。第二段中“最初”、“漸漸地”、“到后來”三組詞有序排列,與第一段的運用有類似之處,而“總”、“已”、“只是”三個連詞又進一步揭示了方鴻漸對唐曉芙愛得火急火燎的心情,層層遞進,感情步步加深,越來越緊促。這類似于音樂中千回百轉(zhuǎn)的回旋節(jié)奏,也形成文學上搖曳生姿的變幻之美。名詞連接形成連詞形式中,這種節(jié)奏的特點在于表面看似平靜,實際上通過一些細部的節(jié)奏變化形成一種含而不露的音樂美。
綜上所述,連詞在小說《圍城》中的運用,使敘述語言形成了三大節(jié)奏形式:大起大落式、松緊結(jié)合式、不動聲色式。這幾種節(jié)奏在《圍城》中井然有序地連用,既是錢鐘書語言功力的體現(xiàn),也是《圍城》敘述語言音樂美、節(jié)奏美的形成過程。
語言節(jié)奏的音樂美是建立在文學語言的基礎(chǔ)之上的。句式的變化美可以通過句子的長短交錯、對比平衡,加上一定的修辭手法形成的節(jié)奏,把所描寫的景物一幅幅展現(xiàn)出來,使人感到一種流動的畫面美和音樂之美感。如開篇一段中:
夜仿佛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它給太陽擁抱住了,分不出身來,也許是給太陽陶醉了,所以夕照晚霞隱褪后的夜色也帶著酡紅。⑥
傍晚的夜總是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紅色的東西,可這種紅又不是調(diào)色盒里常見的那種,通過對熟悉事物的觀察分析,于是便有了“傍晚的夜也像被涂上了紅漆”,而真正要寫出“像浸透了油的紙”并非易事,在這一幅圖畫中,從“給太陽擁抱住了”的、“陶醉了”的、“酡紅”的夜里,作者通過連詞“也許”、“所以”用真實的寫景寫物的形象比喻和擬人的手法,使之整體流暢自然而不帶任何矯飾,這種舒緩的節(jié)奏、流暢的音節(jié)、美麗的辭藻,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和諧,讀來令人感到舒暢,恰到好處地體現(xiàn)了音樂之美、節(jié)奏之美。
排比這種修辭手法在《圍城》中的運用可說是別具特色的。排比是指兩個以上意義相關(guān)或相近、結(jié)構(gòu)相同或相似和語氣相同的詞組或句子并排,達到一種加強語勢效果的修辭手法(有人誤以為排比句只能是由三個或以上并列句子組成,其實,根據(jù)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中的說法,兩個句子或以上的并列句子,也可以稱為排比句,只是一般為了加強句子的氣勢,多用三個或以上罷了)。使用排比的修辭格,可以使文章的內(nèi)容更集中,節(jié)奏感更強,條理性更好,更利于表達強烈的感情,從句式形態(tài)上看則形成一種視覺均衡感,而連詞又起到分節(jié)的作用,使敘述層次分明,讓讀者一目了然。一般來說,作者運用排比手法是為了使文章朗朗上口,富有氣勢、增強節(jié)奏感,而在《圍城》中,除了這一基本功能外,在錢鐘書筆下,通過與連詞的結(jié)合,使排比呈現(xiàn)出了新的特點:節(jié)奏既明快又舒緩,氣勢既磅礴又從容不迫、松緊結(jié)合,相得益彰,使《圍城》敘述語言舒卷自如,娓娓動聽。
無論是文章還是樂章,其展示的過程都應是規(guī)律性和變化性的統(tǒng)一,這和音樂節(jié)奏的錯落之美很有相似之處。錢鐘書先生是善于駕馭語言的大師,對此深知其中三昧。為了達到這一效果,錢先生主要是通過連詞與排比結(jié)合來體現(xiàn)。例如:
鴻漸睡了一會,精力恢復,換好衣服,等辛楣來?!?/p>
“那么,你太weak,”辛楣自以為這個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辭令:假使鴻漸跟孫小姐并無關(guān)系,這個字就說他拿不定主意,結(jié)婚與否,全聽她擺布;假使他們倆不出自己所料,but the flesh is weak,這個字不用說是含蓄渾成,最好沒有了。⑧
作者在這里運用了兩個具有假設(shè)意味的“假使”,從而顯示了一種不確定性,給小說敘述語言抹上了一層機智幽默和富于邏輯層次感的色彩,讓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平添了一抹微笑和窺視的心理,饒有趣味。從句子長短上看,短句有四字句、六字句,長句錯雜其間,長短間奏,舒卷自如,形成了一種節(jié)奏上錯落有致的美感。樂理上講究音樂體驗無形性和實在性,“整個音樂體驗的過程是個無形的過程,不確定的過程,也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過程,這就是無形的音樂體驗變?yōu)橛行蔚囊魳匪季S?!雹嵛膶W恰好相反,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個有形的,實實在在的過程,它要求在確然中展示那個無邊無際的大實在,從有形的實實在在到無邊無際的大實在,遵循的是從形而下上升到形而上的發(fā)展規(guī)律,是一個從確然到或然的過程,從確然到或然的轉(zhuǎn)變過程中,有形的文學存在變?yōu)闊o形的文學思維,也許就是因為這種相對性,縮小了文學與音樂之間的距離。把有形的文學存在變?yōu)闊o形的文學思維有很多種途徑,錢鐘書先生卻獨到地選擇了連詞,通過連詞形成小說敘述語言的錯落美,從而將其小說中人物難以言傳的心情隱約地表達出來,從文學接受上使讀者心理體驗產(chǎn)生變化,從而體驗到一種隱約的音樂般的節(jié)奏錯落之美。
作為虛詞構(gòu)成之一的連詞,其本身的意義比較空虛、模糊,可錢鐘書先生憑借高深的藝術(shù)造詣、睿智機敏的個性,舉重若輕地賦予連詞獨特的美學內(nèi)涵,達到以虛顯實、虛實相生的美學效果,使傳統(tǒng)美學原則的“虛處見精神”通過小說《圍城》獲得彰顯。
然而,作為藝術(shù),文學和音樂又是相通的?!秶恰分袝r而一氣貫注、時而靈活多變、時而波瀾不驚、時而“驚起卻回頭”等種種美感,它展示的是錢鐘書先生駕馭語言的高超才能,使人們情不自禁地聯(lián)想到音樂中鮮明的節(jié)奏和動人的旋律。敘述語言的節(jié)奏之美,帶著讀者走進音樂的世界,并有意無意地用音樂思維去品味和感悟這一優(yōu)美的樂章,同時人們又不禁會想到,一個小到不被人注意的連詞,由于錢鐘書先生游刃有余、毫不經(jīng)意的運用,竟然翻出了如此出人意料而又令人神往的音樂妙境,奏響了文學與音樂的華彩樂章。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 錢鐘書:《圍城》,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頁,第101頁,第9頁,第11頁,第85頁,第1頁,第288頁,第290頁。
⑨ 周雪石,胡向陽:《音樂欣賞教程》,武漢測繪科技大學出版社,19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