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冰聰

一

1945年7月的利物浦醫(yī)院里，已經(jīng)不再有大量的傷兵被抬進。喧鬧了好多年的醫(yī)院開始漸漸安靜下來，只是偶爾有病人和護士的走動發(fā)出一些聲音，少了很多手術(shù)刀和剪子碰撞的金屬聲。一切都慢慢恢復(fù)平靜。

這些都說明軸心國失敗了，而戰(zhàn)爭就要結(jié)束了。

一些醫(yī)生把藥箱搬到了戰(zhàn)場上，那地方已經(jīng)沒什么威脅，只剩下需要救治的病號。

“莉澤，你來看，這東西也許有用?！币粋€女護士叫著另一個。她的手里有一個本子，是剛剛在戰(zhàn)場上撿到的。封皮用黑色硬紙包著，里面是還很干凈的白色羊皮紙，用漂亮繁復(fù)的圓體字寫著一個又一個名字。有些在外面的紙頁已經(jīng)被戰(zhàn)火燒焦了，邊緣露出熏過的黃。

拿著本子的女護士一頁一頁地翻起來，身邊的莉澤問她：“你覺得這會是什么？”

沒有回答。

“簡？”

拿著名冊的簡回過頭來對莉澤說：“也許是死掉的猶太人名冊?！?/p>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氣氛變得可怕。

簡繼續(xù)翻著本子，她不知道這么做有什么意義，也許只是想知道這些人在歷史上留下了什么。

“你看——”簡叫了一聲。在其中以G開頭的一頁名字中，一個人的名字被特意地?zé)袅?，那個似乎是被煙頭燙出的缺口在這頁雪白的紙上顯得突兀而刻意。

“G？會是誰？”莉澤問。

簡搖了搖頭。她們繼續(xù)翻著。無數(shù)個名字被用同樣的方式燒掉了，看上去是那么可疑。

“莉澤，簡，今天的工作就到這吧，可以回去了。”

遠(yuǎn)處有人在叫她們，莉澤應(yīng)了一聲，示意簡把名冊藏起來，兩個人便朝聲音的來向走去。

二

1942年。

維奧拉坐在窗前，透過灰蒙蒙的很久沒洗過的窗簾看著窗外，月亮、樹枝、矮房、雪，一切都顯得那么臟。這間屋子是她的藏身之處，作為一個身在德國的猶太人，這是她唯一的選擇。這個避難所是她父親生前的一個朋友替她找到的，她只見過那個人一面，甚至如今那人的死活她都沒法知道。

她更不清楚，她的屋子什么時候會被發(fā)現(xiàn)，她什么時候會被捉走，又是什么時候她會和她的父母一樣死在集中營里。

所有她能做的，只是看著骯臟的窗外。

她在心里計算著，這是她藏到這里的第三個月。

她不敢讓她的鬧鐘發(fā)出聲音，就把它放在了枕頭下，只是臨睡前和起床后會看一下，其他的時間，只是讓它在枕頭下走著。在這樣的時候，就連鐘表走動的聲音都會讓她丟了性命。之所以這樣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都是為了能活著走出去。

維奧拉靜靜地躺在床上，整棟房子里只有她一個人，所以要格外小心。每周會有不同的人來給她送食物。

這樣壓抑的生活，她只能忍著，甚至連個歇斯底里的機會都沒有，過去一天，就有一天的希望。

在這樣絕望又不敢失去希望的恐懼中，維奧拉睡著了。

維奧拉這年也不過20歲，烏發(fā)碧眼，是個漂亮的女孩。無論做什么，都該是個好年紀(jì)——當(dāng)然，除了耗在一棟破舊的民房里。

三

第二天清晨，太陽透過窗簾射了進來，維奧拉醒了，躡手躡腳地開始洗漱。

剛剛擦干臉，她就聽到門口有腳步聲，一個男人用德語對他的同伴說：“你們在這里等我，我一個人上去就行了。”

維奧拉盡量不出聲地走到裝衣服的紙箱前，那里面有一把左輪手槍，是搬進來的時候帶在身邊的，恐怕現(xiàn)在就是用到的時候了。她下意識地握緊槍柄，空氣里透出一聲清脆的轉(zhuǎn)輪聲響。

腳步越來越近，在幾乎數(shù)得清步數(shù)時停了下來。維奧拉知道那男人已經(jīng)到了門口。那人似乎遲疑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敲響了門。維奧拉當(dāng)然不會傻到自己去開門，她甚至有些妄想著那人會以為這房子里沒有人，然后轉(zhuǎn)身離開。

事實絕沒那么簡單，那男人用鐵絲一類的東西撬開了鎖頭。她知道他完全可以用槍打開它，不知道他為什么沒那么做。那人推開了門。維奧拉握著槍柄的手已經(jīng)因為冷汗而有些打滑了。那人終于站在了她面前。維奧拉看清楚了他外套上精致的“卐”，打了一個冷戰(zhàn)。

“你是猶太人？說德語嗎？”他問。

維奧拉不說話，如果不是猶太人，她完全沒有躲在這里的必要。

男人并沒有過來抓住她，像當(dāng)年她躲在碗櫥中看到的那些納粹兵扯走她的父母那樣。

“維奧拉·甘茨？”男人又問。

維奧拉依然不出聲。她下著決心，只要他再走近一步，他們中的一個就會沒命。可他并沒再走近。

讓維奧拉感到意外的是，那男人轉(zhuǎn)身離開了，沒說什么，沒有帶走她，也沒直接要了她的命。門半掩著，維奧拉才開始意識到剛剛可能會發(fā)生什么。

她漸漸放松了警惕，走過去關(guān)門?？删驮谀且凰查g，那男人又折了回來，維奧拉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墒?，又一次出乎維奧拉的意料，他只是把自己的軍用棉外套脫下來，交給了維奧拉，看著她笑了一下，又轉(zhuǎn)身離開。

維奧拉這次卻不舍得關(guān)門了，她留出一條細(xì)細(xì)的門縫，聽那男人下樓的聲音。她聽見了樓下的對話。

“你的外套呢？”一個士兵問。

“什么外套？我根本沒穿外套來。我們走吧，這上面沒人，那消息是錯的。”

從這近乎命令的語氣里不難聽出，那人的官銜比他的同伴要高。沒人再爭論外套和有沒有人的事，幾個人的腳步聲遠(yuǎn)了。

維奧拉這才關(guān)緊房門，透過窗簾向外看。那人模糊的身影在冰天雪地里顯得很單薄，正朝另一棟房子走去。

維奧拉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外衣，袖口是一塊寫著名字的金屬牌——華倫士·文德斯。維奧拉不懂這衣服上肩章的軍銜，但既然有名字，應(yīng)該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維奧拉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放過自己，可她確實是從這華倫士·文德斯手里撿回了一條命。

四

這一天過得異?？?，這件事似乎并沒讓這一天有什么不同，她仍然在屋里翻那本幾近散頁的小說，偶爾在空白的地方寫一些字，然后再繼續(xù)翻它。

維奧拉在窗前坐著，和以往一樣。正在她發(fā)呆的時候，樓下又響起了腳步聲。她知道自己被納粹盯上了，之后的日子不會太好過，所以順手把左輪手槍放在了枕邊，這時又派上了用場。

門被撬開了，白天救過她的華倫士又站在了她面前。

“又是你？”維奧拉終于說出了一句話。

華倫士聽到她說的是德語，似乎高興了很多。

“我給你安排了船票，去英國，今晚就走。你收拾一下，躲在那里會比在這安全。”他似乎很著急地對維奧拉說，一低頭看見了維奧拉手中的左輪手槍。

“如果會用的話，最好帶上它?！比A倫士又加了一句。

維奧拉卻并沒立刻開始收拾衣物。

“為什么要救我？”維奧拉問。

原本很著急的華倫士表情鎮(zhèn)定了下來。他一時說不出話，眼睛也不再直視維奧拉，而是越過她望向窗外。

“我只是希望，有人活下來。我知道我是個罪人，救你是我贖罪的唯一辦法。我想在我見到上帝時，不被他詰問得難以回答?！?/p>

維奧拉不說話，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了被她放在床上的那件外套。

“你殺了多少猶太人才換來這個軍銜？”

維奧拉的口氣仿佛是在詢問一件無關(guān)痛癢的小事，可她心里卻在猜測著，這件外衣上是否沾著她父母的血。

“我沒殺過人，如果可能，你將是第一個。這軍銜是我爸爸的，他死了之后，他的上司便把他的位子給了我。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納粹，可我沒有選擇?！?/p>

維奧拉似乎心軟了一些，畢竟他沒有錯，當(dāng)然，她也沒有，他們不過都是為了活下去，才走到這一步。于是，她開始收拾行裝。

一個小時后，維奧拉和華倫士趁著月色逃到了碼頭，船剛剛駛進港。船長走下船，向華倫士敬禮，說：“這就是您的妹妹？”

“是的。奈利爾，她要是受了半點委屈，你就要全權(quán)負(fù)責(zé)?！?/p>

船長恭維地點頭，華倫士塞給他一支煙，又加了些馬克，他便笑得更諂媚了，哪有時間顧及維奧拉到底是不是華倫士的妹妹。

“你先上船吧，我和我妹妹還有話要說。”

奈利爾上了船，剩下華倫士和維奧拉。

他說：“英國的醫(yī)院里可以讓奈利爾幫你打點，給你一個職位，他好歹是在英國渡口混出來的，應(yīng)該有熟人。你會說英語嗎？”

維奧拉搖了搖頭。華倫士似乎有些發(fā)愁，又說：“讓奈利爾教你吧，他的英語至少可以讓英國人聽懂?！?/p>

華倫士不再說話。氣氛安靜了下來。

“嘿，文德斯長官，要抓緊時間了！”奈利爾從船長室的窗口伸出腦袋，對著他們喊。

“走吧，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就去英國找你，你一定要活著。”華倫士半開玩笑地說著，把維奧拉拉上了舷梯，笑著朝她擺了擺手，示意她什么也不要說。他看著她上了船，折身回軍營，盤算著如何讓維奧拉·甘茨這個名字從猶太籍簿子上消失。

華倫士回到辦公室，點了支煙，攤開了那本用黑色硬紙裝飾的本子，翻到了G字開頭的一頁，找到了維奧拉·甘茨的名字，用煙頭燒出一個洞。他看著這個名字一點點變成灰燼，就像是看到維奧拉已經(jīng)擺脫了猶太人身份為她帶來的那么多的不幸和苦難。他想，這是一個開始。

五

1945年，那個盡是猶太人名字的黑皮本子被莉澤和簡拾到了，她們猜測著那些被燒掉名字的人的結(jié)局。如果她們有幸猜中了，答案就是：那些是文德斯救下的性命。他不再需要這個本子了，因為他一直不是一個納粹。其實，他是有選擇的。當(dāng)他在夜里送走維奧拉時，維奧拉就清楚，他絕不會動手去殺一個無辜的人。

在無數(shù)個相似的夜里，在不同的船上，也許都有被文德斯送走的猶太人，而文德斯面對他們的感謝也許只會回答一句：“走吧，要活著?！?/p>

（山水摘自《中學(xué)生博覽》2010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