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克蘭論壇報》此前報道，加州里奇蒙市農(nóng)貿(mào)市場的一位攤主萊蒙·楊專門出售活雞，受到歡迎，一天能賣出700只雞?？墒撬厥持髁x對出售活雞表示抗議，向市長麥克拉夫林的電子信箱發(fā)了1000多個郵件，要求市政府采取行動，禁止出售活雞。后來，市議事會討論此事，以4比2的投票表決結(jié)果，通過對楊的禁售活雞決定。但楊和他的顧客，主要是華裔和其他亞裔，認為市政府決議不公，表示抗議。于是，出售活雞便成為一個地方上公共辯論的議題。

在這個辯論中，雙方的主張是明確的，一方反對，另一方支持。主張只是說理的結(jié)論，主張必須要有理由，僅有結(jié)論是不能說服人的。在公共說理中使用的理由一般有兩種，一種是實用的理由，一種是倫理的理由。

反對出售活雞的一方所持的是倫理的理由：賣活雞，把雞裝在貨車上的籠子里，使雞“處于不安全和非人道的境地”。而且，買了活雞的顧客回家以“非專業(yè)”的方法殺雞，造成了雞的極大痛苦，更是一種“無辜傷害”。主張出售的一方說，選用活雞為食品是民族的文化傳統(tǒng)，活雞比超市買來的雞更新鮮，味道也更好，更有利于身體健康。這一方的理由既是實用的（新鮮、味道好、健康），又是倫理的（應(yīng)該尊重多元文化，人有追求健康的權(quán)利）。

單憑雙方的辯論，誰也說服不了誰，因為他們運用的理由并不相同，各方說了自己的理由，卻無法有效反駁對方的理由（其實根本也沒有去反駁）。這是公共辯論經(jīng)常發(fā)生的情況，正因為如此，公共說理總是在討論問題，而未必總是能解決問題。一般來說，解決問題是指雙方達成統(tǒng)一的看法，這就需要一方能改變看法，接受另一方的看法，或者雙方都適當轉(zhuǎn)變一些自己原先的立場。這種情況在兩個人的對話式說理時有可能會發(fā)生，而在公眾辯論中卻不容易發(fā)生。

在買活雞的雙方說理中，公共辯論必須訴諸說理之外的解決方式，那就是政治或法律的方式。出售活雞的問題拿到市政府議事會上，以表決的方式得出決議，這個決議是程序正義的結(jié)果，因為參加表決者是民選代表，而且又經(jīng)過了合法的決策程序。但是，符合程序正義的，未必符合實質(zhì)正義。反對者和支持者本來就對出售活雞“好不好”（是否符合某種正義原則）有分歧，這個分歧不是因為他們一方要正義，另一方不要正義，而是因為他們對何為“正義”的認識不同。無論市議事會作出什么決議，盡管雙方會接受它的程序正義，但肯定有一方會不同意它的實質(zhì)正義。

說理的每一方不應(yīng)該把不同意見視為“敵對”或者“勢不兩立”的一方。在說理時，人們是在說“理”，實用性的“理”訴諸人們的利益意識，如“穩(wěn)定對大家都有好處”；而倫理性的“理”則訴諸人們的道德意識，如“自由是人應(yīng)該擁有的權(quán)利”。當實用性的“理”與倫理性的“理”有所沖突的時候，作為個人選擇，他可以以實用性的“理”為優(yōu)先，也可以以倫理性的“理”為優(yōu)先。

說理總是會涉及倫理和價值觀，但是，倫理和價值并不是一回事?！皞惱怼睂儆诘赖碌姆懂牐皟r值”則既可以屬于道德的范疇，也可以屬于實用范疇?？档戮驮赋?，價值是相對的，因為價值與人的局部判斷有關(guān)，而那些“不相對的”，高于相對價值的，那些成為它們自身目的的，便獲得了道德的屬性。

那些實用的或?qū)徝赖膬r值問題不屬于倫理討論的范圍，當然不是不能在某些條件下轉(zhuǎn)化為倫理問題的。例如，喜歡聽郭德綱的相聲本來是一個趣味問題（審美偏好）或是但求一笑，解悶而已（實用選擇），但是，一旦上綱上線，變成了“低俗”，成為對人們有精神傷害的東西，也就轉(zhuǎn)變?yōu)榈赖聜惱韱栴}。

著名導(dǎo)演馮小剛在微博中寫道：“前幾天看到人民的日報上發(fā)了一篇和人民的趣味貌合神離的評論，核心是說郭德綱的相聲庸俗，也貶低了擁戴群的品位，我不敢茍同。公允地說，郭的幽默綿里藏針，諧謔虛偽又不吝包容。他對社會的最大貢獻就是化悲憤為可笑。相聲，它就是一碗去火的酸梅湯，非得冒充御膳捧著金碗喝嗎？俗點也要不了人民的命?！?馮小剛的說理是堅持把老百姓“聽相聲”當作一個實用和趣味價值的個人選擇，不同意將之轉(zhuǎn)變成一個普遍的公共道德倫理問題。

實用和趣味的價值與道德倫理之間有著重要的性質(zhì)區(qū)別，這是由它們與權(quán)力的不同關(guān)系所決定的。在任何一個可以稱得上現(xiàn)代的國家里，都會有某種公域與私域的區(qū)別，實用和趣味的價值屬于私域，權(quán)力一般不予干涉，但道德價值就不同了，一旦與“公共倫理”掛上了鉤，它便屬于公域，權(quán)力便可以用“人民”和“社會”的名義對之加以管制，進而限制公民們的某些個人自由與權(quán)利。因此，私域價值與公域倫理的切換必須慎之又慎。 ★

(作者為美國加州圣瑪利學(xué)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