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被打,這個農(nóng)歷年,洪峰的計劃是帶著家人去人跡罕至的深山里,過幾天不食人間煙火的生活,感覺那樣才是徹底的放松。洪峰說,從小到大,他看了太多人群里的危險,常常最熟悉的人,一轉(zhuǎn)臉就陌生得可怕。
只要“關(guān)系”存在,恐懼就難以磨滅。所以,離群索居有時是安全的。
2012年1月22日下午,洪峰在云南省會澤市馬武村自己的家里被打,導致三根肋骨骨折,醫(yī)生說,其中一根斷骨再深一點,就會插入肺中,人會沒命。
事情過去多日,警方還在調(diào)查中,原因莫衷一是。
洪峰的博客叫“珞妮山莊”,標題處寫著一句話:“我不求你叫他們離開世界,只求你保佑他們脫離邪惡者?!边@是《新約全書·約翰福音》里的句子。
不想做江湖人
洪峰穿著紅白相間的毛衣,坐在窗口的陽光下抽煙,頭發(fā)有些蓬亂。作家皮皮對洪峰喜歡穿顏色鮮艷的衣服印象深刻,她說,有幾次甚至以為洪峰穿著女式衣服。
不過,自從2008年在馬武村定居后,洪峰更習慣穿黑色的外套了,袖口磨破了,就補上兩片當?shù)氐募t色繡花。
他身體一直很好,這次被打住院,是他僅有的一次病床經(jīng)歷,當身患糖尿病的馬原遠道來探望時,他調(diào)侃:“怎么也沒想到,你頭一回來,我用這么潔白的環(huán)境迎接你?!?/p>
洪峰原名趙洪峰,十多年前,他和馬原、余華、蘇童、格非并稱為中國文學界的先鋒派五虎將。被打后,馬原很快打來電話,之后從??陲w過來探望。余華因出國在即,無法趕來,托馬原帶來一句話:“大概是2009年9月,洪峰打來電話,描述他在云南會澤與世無爭的生活,讓我覺得他生活在世外桃源,今天看到洪峰被打斷三根肋骨的新聞,才醒悟過來如今的世外桃源也有村長。”
多年來,洪峰和這些老友接觸并不多。老友都還在局里。但他說,他不喜歡那個局。
1988年,洪峰和馬原、余華、莫言、劉震云等一批日后知名作家一起,到魯迅文學院讀書,洪峰和余華愛玩兒,跑到當時還叫北京廣播學院的中國傳媒大學去跟學生喝咖啡。但是轉(zhuǎn)年春天,一切開始變了,到那年夏天,大家都愛上街,洪峰沒有。
“我就自己一個人待著在屋里讀書?!彼f,他不認可那些東西,“我從來不干自己不欣賞的事情?!?/p>
班里的同學相處久了,對他也了解,沒人責怪他,或者排斥他。但學校里短訓班的外地學生,開始憎恨他,見面也不稱他為“老師”。
他后來擔任過沈陽作協(xié)副主席,但很快就辭職。
“作家協(xié)會也好,文聯(lián)也好,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準官方組織,它里面的糟糕度甚至比政府機關(guān)還要嚴重?!焙榉逭f,作協(xié)好多會議都和寫作無關(guān),學習黨的文件也要開會,“那哪兒是作家協(xié)會應該干的事兒啊?!?/p>
洪峰自己也清楚,這種回避和尋找局外人的狀態(tài),不停被誤解,其結(jié)果是,圈內(nèi)的很多人選擇與他保持距離,于是,他逐漸從主流平臺上消失。他從不否認,是自己推動了自己的消失。
如今,在洪峰博客里,只有兩大主題,一個是足球,一個是藏獒。
寫作這些年,真正幫他掙錢的,不是小說,而是足球評論。有多少字也沒統(tǒng)計過,都是即時即興,他自己認為也沒有什么保留價值,直到一個編輯要給他出本書。書的原名叫《一個球迷對中國足球的述說》,后被改成了《中國足球夢難圓》。這本書掙了很多錢,直到現(xiàn)在,隔三差五就有轉(zhuǎn)載的稿費寄來。
他本不是足球圈內(nèi)人,作為局外人,說些個人的看法,被人看重,無意間就入了局。
局內(nèi)和局外,洪峰常常是個被動式。
一種恐懼
洪峰說,他常常感到一種恐懼。許多感受或許來自童年的陰影。
年三十,父母親去革命了,洪峰和哥哥聽有人在推他們家的墻,實際上是很遠的地方在放鞭炮。他記得哥哥搬一張桌子還搭上把小椅子,他在底下扶著,哥哥拿把斧子往窗外看。
他父親那時是縣里煉鐵廠廠長,被批斗那天,洪峰看到辦公室主任,這個平日和藹的叔叔,一反常態(tài)地瞪他一眼,罵了句:“小崽子!”
小學同學的爸爸是教育局局長,被關(guān)起來后,他們倆去看守所看他爸爸,趴窗戶上看,同學爸爸被帶子吊著,被打到?jīng)]有人聲。
少年洪峰親眼看槍斃。一個長春來插隊的知青,從車上拉下來,執(zhí)行的指揮員拿小紅旗往地上一撂,就看那腦殼飛起來一塊,陽光下的血像霧一樣噴起來,然后聽見槍響了。
當他成了一個很成熟的作家后,就相信俄羅斯作家康·巴烏斯托夫斯基在《金薔薇》中所說:“對生活,對周圍一切的詩意理解,是童年時代給我們的最偉大的饋贈。如果一個人在悠長而嚴肅的歲月中,沒有失去這個饋贈,那他就是詩人或者作家?!?/p>
但他童年的饋贈卻是惡夢?!翱倝粢娢腋绺绱蚣艽虿贿^我,我可以把他摁倒,但是我手足無措舍不得打他,他把我翻過來后,逮啥拿啥打我?!?/p>
童年經(jīng)歷讓洪峰敏感而脆弱,從而對朋友、感情特別在乎,“就是怕失去,怕背叛、怕傷害”。
這種性格,影響洪峰和整個文學圈子的交往,比如他特別不愿意主動召集或者被動參加自己作品的研討會,怕別人和他談對書的理解,說好話他受不了,說壞話他也受不了。“我是擔心會產(chǎn)生沖突?!焙榉逭f。所以,不少人覺得洪峰“太狂”。
“我內(nèi)心里喜歡的生活就是眼下的生活?!焙榉逋鹤永飵字徊亻幔€有自種的草莓,神情淡然,“就是你有效地躲避不得不進行的一些交往,也躲避可能的傷害。當你不交往的時候傷害就沒有了。這個時候,其實就達到了某種相對的安全感?!?/p>
隱居在西南一隅,洪峰希望不再卷入任何圈子,也希望別人忘記他。
馬武村
2008年,洪峰正式到會澤定居。之后他給自己和家人建了一座“城堡”,起名珞妮山莊(珞妮后來成為他女兒的名字)。他要堅固,用最高標號水泥,墻壁也更厚一塊磚。做個局外人,他要有自己的世界,堅固城堡必不可少,骨子里對人際間的復雜和可能的緊張,需要自我隔離的安全感。
洪峰對陌生的鄉(xiāng)村生活并不能適應。他已年近半百,依然害怕沖突,本能地渴望與人群遠隔。甚至與妻子蔣燕的家人,他也覺得格格不入。
有時,他正在那兒專心地寫東西,老岳父會“像幽靈一樣飄進來”,把一個暖壺放桌子上,把他嚇得“一瞬間要死了”。之后,整個思路都沒了。
時不時就會發(fā)生爭吵,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是不是要在兩家院子中間的墻上開個門。這讓他有些悲哀。
村里人只知道老蔣家大姑娘找了一個老頭,是大城市來的,好像說是寫書的,但沒人和他交談過幾句。有人來串門,都是在一樓堂屋,洪峰很自覺地上樓了。他聽不懂方言,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拔乙猜牪欢銈冋f話,你們也聽不懂我?!焙榉逭f,“就是局外人了。”
這個有5000多居民的村子,離縣城只有6公里,人均農(nóng)業(yè)年收入只有2000元左右。一年之中,除了家人,洪峰在這里遇見最多的人,就是村支書呂昌貴,但說話也不過兩三次。呂昌貴是復員轉(zhuǎn)業(yè)軍人,1985年從西藏回來就在村里做農(nóng)科員,是村里僅有幾個會說普通話的人。洪峰一直很想和他處好,他明白,即便在這里做個局外人,也免不了要和村人打交道,呂昌貴無疑是個關(guān)鍵。
村里人真正知道洪峰的名字,是幾年前,洪峰參與村里修路,很多媒體來采訪。洪峰和記者們說,讓呂昌貴多出鏡。
洪峰希望通過這種努力換來一種“能夠感覺的安靜”。以前海巖有本小說叫《平淡生活》),但洪峰覺得,“平常”生活才是關(guān)鍵。平常的生活不平淡,非常的豐富,這種局外人的豐富,來自于人的情感世界、精神世界。
當妻子蔣燕的癌癥手術(shù)成功,他們在馬武村建起了珞妮山莊,小女兒珞妮也出生了,日子顯得平常而安靜,洪峰一度感覺,這么多年的不順和糾結(jié),差不多該了結(jié)了。
“我有十足的能力去控制生活本身了。”洪峰說。
脆弱的山莊
但是,這次被打,讓一切再次幻滅起來。
你想要的生活不可控制。洪峰說。
有一天呂昌貴請洪峰和蔣燕到家里吃飯,大家坐在昏暗的堂屋里邊吃邊聊,呂昌貴低頭抽著水煙筒,高度近視的洪峰看不清他的臉,酒過三巡,這個東北人想和馬武村的呂昌貴支書掏心窩子,他說,做村官的,最基層,有些錢不能拿,凡事就怕認真二字,真要查起來,是逃不了的。然后東北人洪峰繼續(xù)說,前陣子,有村人來他家,帶來一些材料,指控呂昌貴有經(jīng)濟問題,想讓他出頭。
洪峰事后回憶,那會兒呂昌貴始終低著頭抽煙,看不清臉。
1月22日這天,當一干人來他家門口時,洪峰聽到了這么句話在人群里翻滾:“什么作家,狗屁,還想管我們家的事,看你以后還敢不敢?!?/p>
這次糾紛,表面上是因為,洪峰租了村里的土地,未交租金。實質(zhì)上,有洪峰的“恐懼”在作祟,也有他的“軸”在起作用。洪峰是個認死理的人,他認為自己已經(jīng)通知村委會可以收回那塊地,村委會沒有收,后面的事就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即便是他的岳父在耕種,也不應由他來繳納租金。
這其實和2006年底那次引起全國討論的“乞討事件”異曲同工。當年,為了向沈陽市文化局索要被拖欠的工資,他在沈陽街頭掛牌實名乞討,引發(fā)熱議。
他實際不在乎那些錢,只要求文化局信守承諾。事后,文化局不僅補發(fā)了拖欠的工資,為了表明姿態(tài),還預支了兩個月的工資。但沒過多久,洪峰退出了沈陽作協(xié)和遼寧作協(xié)。
那天被打之前,洪峰還在電腦里面寫歌詞。會澤政府多年來希望有一首會澤的歌能在全國唱紅,一直未果。洪峰在馬武村住下后,決定攬下這個活兒。他的想法很簡單,若能給地方出點力,在這兒生活也更順暢些。再一次,他試圖通過和局內(nèi)人打好關(guān)系,來保全完整的局外人的幸福生活。
“我們個人力量的弱小,要想與世無爭,首先得和世界和解?!焙榉逭f,面對強大力量的時候,他還在努力做,但同時,內(nèi)心卻又非常難受。
迷惑與退縮
事實上,這種努力合解的過程,早在二十多年前就開始了。
史鐵生和洪峰是多年好友。前者曾在文章里說過,洪峰寫的不是小說,是參悟一種生死。那是1980年代最后幾年,洪峰還不滿30歲,剛剛成名,如日中天。
文革后,他在恢復高考那一年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分配至白城市師范專業(yè)學校任中文教師,不久就通過投稿正式發(fā)表了第一篇作品《他們叫他歲兒》。這時,他24歲。之后幾年,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可謂一帆風順,先是從學校調(diào)入吉林省作協(xié)雜志《作家》任編輯,之后破格晉升副編審,其間又連續(xù)發(fā)表了幾部叫好的作品。
但洪峰卻說,上世紀80年代末那幾年,是他最為痛苦不堪的日子,看到太多的紛爭、無力、暴力和死亡,他對生命有一種怯弱的退讓感和失望感。
他不愿參與文學以外的生活,甚至也不愿參與文學界的活動?!拔膶W其實是很個人的事情,”他說,“不會對國家和別人的生活有什么影響。”
選擇退縮到自己的小世界以后,他說他的精神,病了。
兒子剛剛降生,他卻總夢到剛出生的兒子被大鐵釘扎死,在地震中被壓死。他還得了幽閉恐懼癥,在屋子里面坐著突然墻壁就壓過來了,“我就到處跑、到處跑”。
他寫過一篇文章,叫《幻想不可述說》,說海明威那樣自殺,是人在上帝面前拿回尊嚴的最后一種方式;他還在寫《和平年代》,精神疾患得到康復的主人公段和平和他的女朋友從精神病院出來,路過工地時,卻被一根鋼釘突然砸死了。
洪峰說,偶爾死去,這種生命終結(jié)將是最干凈的,也是最好的。那幾年,坐飛機時起落架“咔”一落地,他就失望了,因為沒事了,安全了。
想要的是什么生活呢?洪峰自己也迷惑。
無法和解,無法解決,無法抹去的焦躁和困惑,他選擇了結(jié)束婚姻,以逃避兒子降生帶來的無所適從的處境。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當有女人以很快的頻率說話時,他還會失聰或幻視。
他不能接受心理治療,因為他無法相信心理醫(yī)生?!拔遗ψ约喝フ{(diào)整,最后成功地調(diào)整出來了?!?/p>
后來朋友勸他再婚,他說,希望那個女人,不懂漢語,最好是不會說話。一個朋友聽了后開玩笑說,啞巴不行,你怕聲音,但啞巴干什么事兒,卻往往都是聲音巨大。
這也是洪峰最后與蔣燕結(jié)婚的原因。蔣燕比他小29歲,二人通過網(wǎng)絡聊天相識。最終“曝光”見面那天,洪峰呆了半晌,說:你怎么那么丑?蔣燕回:你怎么那么老?
洪峰一度也被視為花花公子,但蔣燕給他的感覺不一樣,“這個姑娘沒那么多事兒,安靜?!?/p>
安靜的生活沒能持續(xù)多久。蔣燕罹患癌癥,“乞討風波”,以及此次“被打事件”,洪峰為自己營造的小世界時時被打破。有人感嘆,洪峰的命運如此多艱,他自己卻覺得,這都是命中注定。
大風連著吹幾天,山上的花就該吹開了。會澤這天陽光很好。除了那些花,城堡一般堅固的山莊也浸在大風里,落地塑鋼窗嘩嘩響,讓人擔心隨時會在風里飛出去,這些通往外部的出口,是自我堅固中最脆弱之處。
洪峰坐在臨窗的藤椅上,抽著煙,望著窗外青山,“你本來以為你是與世無爭的,但突然發(fā)現(xiàn),不僅僅與世有爭了,而且似乎說是因為你而起的。”
作家皮皮說,洪峰并非真喜歡孤獨,他只是在開口說話時,發(fā)現(xiàn)與這個空間嗡嗡轟響的格格不入。 ★
(特別感謝錄音整理 實習生張立群 薛雨萌 李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