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藝苗

如今看來,是這些戰(zhàn)曲,讓肖邦成為真正的浪漫主義者。只有浪漫主義者才寫得出這么哀美的戰(zhàn)曲。

在如今的影視劇里,還會看見當年的巴黎,1830年的巴黎。

垃圾漂浮的塞納河,河邊密密匝匝的巴洛克式建筑,破舊的鵝卵石街巷,街邊被濃煙熏黑的一排排煙囪。這個城市又老又破,卻暗涌著滄桑的激情,濃烈的熱量在無聲無息地翻滾,只等著天才們來點燃。

這是最好的年代,這是最壞的年代。

當時,藝術中心已從維也納轉移到了巴黎,天才們在此匯聚一堂,雨果、巴爾扎克、喬治·桑、李斯特、德拉克洛瓦,還有此時乘坐公共馬車從華沙趕來的肖邦,他此刻正佇立在達圣莫爾山頂,俯瞰巴黎的蕓蕓眾生,壯志滿懷,金發(fā)和頸巾飛揚。

古老的巴黎青春煥發(fā)。

心靈的自白

從18世紀末到19世紀年代初的浪漫主義思潮,主要體現(xiàn)在文學運動中。當年的浪漫主義者從里到外、從早到晚地貫徹了浪漫主義方針。他們都有叛逆的靈魂和斗士的外表,他們白天在家用奔放而瑰麗的語言描述幻想世界,晚上在沙龍徹夜高談闊論,宣傳激進思想,抨擊封建殘余與社會暗角。在海涅“蘸著蜜與膽汁”的筆下——“浪漫派,就是中世紀詩情的復活。中世紀詩情是從基督教產(chǎn)生的,它是基督的血液滋養(yǎng)而成的一朵西番蓮花。它的外表甚至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激起一種令人畏懼的快意感一樣?！边@些痛苦,快意、幻覺、神秘、絕望,也遍布在讓保爾、塞繆等人的詩文中。文學的夸張風格很快影響了音樂,在舒曼與柏遼茲那里尤其嚴重。如今,浪漫主義音樂被定義為張揚個性,謳歌青春與自然萬物,呈現(xiàn)生命之激情的音樂。但是這種激情只屬于真正生命力勃發(fā)的天才,到了冒充天才的人手里就走了型,他們抓住一點浪漫主義皮毛,要么忸怩作態(tài),要么夸張扭曲至病態(tài),浪漫主義變成了一個被青春期幽閉癥折磨的青年,他蒼白,高貴,憂郁、多情,放蕩;他極端情緒化,一會歌唱,一會絕望;他才華橫溢,又深受才華的詛咒——普遍得了肺結核,并且迷戀死亡?？墒钱斈?這些浪漫主義者集藝術家、表演者與大眾偶像為一身,是巴黎最時髦的貴族。連真正的貴族都要模仿他們,學他們那樣打領結,學他們那樣憂郁多愁、步態(tài)冷漠。好像不夠蒼白就不夠高貴,不發(fā)高燒就不夠羅曼蒂克。

可是,肖邦來了,這位含蓄典雅的21歲的青年出現(xiàn)在沙龍里,讓巴黎清凈了好一陣子。人們聆聽他彈奏,公主們圍著他密語。喬治·桑第一次在李斯特的寓所遇見肖邦,她驚嘆:“這個天使是從哪里來的?”

在聲嘶力竭咆哮滾滾的浪漫主義運動中,肖邦是個另類,他天生優(yōu)雅,遺世獨立。他本能地抗拒各種怪誕扭曲的浪漫幻想,也反感沙龍里喋喋不休的論戰(zhàn)。常常一個人霸占著鋼琴到天亮,然后悄無聲息地消失。對于如今舉世仰慕的肖邦的音樂,傷感、典雅、唯美抑或金子般的光澤,等等,所有的形容詞都難以形容。天才不可言喻。我們只能說,肖邦就是他自己,是一個非常有個性的浪漫主義者。音樂史家保羅·亨利朗格將肖邦的鋼琴曲描述為“自白”。它們不受音樂技法理論的束縛,不顧鋼琴藝術史累積的豐富模式,甚至不想全面發(fā)揮鋼琴的功能,而只讓鋼琴為他的心靈歌唱。那些“自白”,仿佛與他人無關,與時代無關,日后卻代表了這個時代的至高成就。原來在天才手中,最溫柔的夜曲,也可以成為戰(zhàn)曲,孤獨者的自白,也可以成為浪漫主義的史詩。

肖邦是絕對的:在感情和生活上,他是個猶豫的人,在音樂上卻絕不含糊。他喜歡看歌劇,喜歡大提琴曲,但有人來慫恿他寫一部波蘭民族歌劇的時候,他立刻斷然拒絕,他明白自己只屬于鋼琴。他的音樂風格無比鮮明,非常容易辨識,每一個憂傷的藍色音符與一串串顫動的裝飾音都僅屬于他。從波蘭到巴黎,他的風格幾乎沒有巨大的變動。而肖邦又是復雜的:他的歡快的馬祖卡里有傷感的旋律,他的進行曲里有肅穆的步伐,他的溫柔夜曲中有壯闊的鄉(xiāng)愁,而他的練習曲唱的是情歌的調(diào)子。他天才地采擷浪漫曲調(diào),和聲與結構自成一格又渾然天成,絲毫沒有受到傳統(tǒng)的困擾,這一切說明他既獨創(chuàng)又有著非凡的協(xié)調(diào)音樂組織的才能,從不讓曲調(diào)失控傷感泛濫。他的一些前奏曲,甚至恰好命中了黃金分割的比率。而我們在肖邦的音樂中懂得了,真正的杰作,不是投入感情的多少,而是學會如何控制,并以此獲得純粹而自由的力。

孤獨騎士

巴黎是天才的溫床,也是溫柔的漩渦。衣食無憂,夜夜笙歌,容易感染中產(chǎn)階級的傷感,容易迷失懈怠。何況浪漫主義“為美而美”的宣言,本來就美得脫離實際,搖搖欲墜。幸運的是,肖邦不僅遇上了浪漫主義最好的年華,也遇上了日后成就他的波蘭革命。

在整個18世紀,波蘭被俄國、普魯士與奧地利瓜分了三次,經(jīng)歷了100多年的亡國。在肖邦的成年階段,波蘭一直處在動蕩的革命時期。1830年,華沙爆發(fā)起義,后演變?yōu)槲溲b暴動并解放了華沙?？蓜倮坏揭荒?在1831年5月的奧斯特羅文卡戰(zhàn)役中,俄軍瘋狂反擊,攻回維斯瓦河一帶,9月,華沙陷落,起義宣告失敗。

遠方的故鄉(xiāng)炮聲隆隆,“我在這里不得動,空握起拳頭嘆息,鋼琴令我痛苦,為什么我不是一個鼓手?請你移動大地將這片土地埋葬……”1831年,在肖邦告別華沙奔赴巴黎途中,聽說華沙起義失敗的消息。他體弱多病,性格多慮,不會沖動到立刻返鄉(xiāng)與同胞們并肩作戰(zhàn),唯一能做的,就是以鋼琴為戰(zhàn)鼓。在那段時間,他寫下了著名的《革命》練習曲。即使是戰(zhàn)曲,他寫的依舊是他自己,一個心懷感傷秘密的孤單騎士。那個嘹亮號角般的動機主題之下,始終翻滾著“革命”的低音流,如潮汐起落,意象交疊。冬季的樹林在兩旁飛速掠過,眼中來不及涌出熱淚。在那個蒼茫的史詩背景中,騎士在戰(zhàn)場、在貴婦的眼淚中最終實現(xiàn)了自我的完成。

“波羅奈茲”是一種3/4拍的波蘭舞曲,類似于進行曲,節(jié)奏鏗鏘,充滿英雄氣概。那是一幅古老的凱旋儀式舞會的畫像:雄姿英發(fā)的將士、烈酒和溫柔的女人,眼中灼燒的愛情火焰和波羅奈茲猶如催情劑的奔放節(jié)奏。它描繪戰(zhàn)斗與戰(zhàn)斗般的愛情,是熾熱靈魂的寫照。對于肖邦來說,那是他屬于波蘭的心跳聲?！队⑿鄄_奈茲》是肖邦最有男人味的曲子,完成于1840年的一場大病之中。人在脆弱時候,會更渴望一個英勇的靈魂。自我的掙扎與現(xiàn)世的寓言。戰(zhàn)爭,其實存在于人性的方方面面。有多勇敢,就會有多溫柔。硝煙過去,時間過去,愛情的災難與戰(zhàn)火都變成了傳奇。肖邦的《G大調(diào)第一敘事曲》,敘述的是13世紀的立陶宛民族起義將領康拉德·華倫洛德的故事,他以奏鳴曲式增強了戲劇性,但又隱去了具體情節(jié),如時間洗褪了古老戰(zhàn)斗的血腥,他用嗟嘆的童話般的語調(diào),訴說它那古老的夜色,水面、篝火,精美的盔甲、活潑的勝利和上天授命的神跡。

如今看來,是這些戰(zhàn)曲,讓肖邦成為真正的浪漫主義者。只有浪漫主義者才寫得出這么哀美的戰(zhàn)曲。只有浪漫者的眼,才看得見黑暗戰(zhàn)壕里遺留的一朵紫羅蘭,沾滿泥漿的鋼盔上徜徉的一只蝴蝶。那不是浪漫的夸張,而是美的發(fā)現(xiàn)與祈禱。它也許無意反省戰(zhàn)爭摧毀的文明,卻讓浪漫主義為美而死的信念獲得了最飽滿的釋放。是戰(zhàn)爭與祖國激發(fā)的磅礴力量,讓肖邦最終獲得亨利·朗格所說的“真正的浪漫主義者那種詩意的格調(diào)和熱誠的信念”。

當年波蘭起義失敗,國家喪失主權,肖邦的波蘭舞曲其實成了名副其實的波蘭國歌。百年之后,它也依然在激勵喪失家園與信念的人。這些戰(zhàn)曲,特別是《第一敘事曲》,總是讓我想起羅曼·波蘭斯基導演的電影《鋼琴師》。我覺得這部電影就是肖邦戰(zhàn)曲的最佳詮釋。波蘭導演波蘭斯基是真正懂得肖邦的,才會想到把戰(zhàn)爭與鋼琴曲相連。特別是在影片的最后一幕,鋼琴師斯皮爾曼終于躲過戰(zhàn)亂,重新在金碧輝煌的音樂廳里登臺演奏。他彈了肖邦的鋼琴協(xié)奏曲,彈得異常平靜,像戰(zhàn)爭沒有發(fā)生過,像之前近三個小時一分一秒捱過去的受難膠片統(tǒng)統(tǒng)被剪掉了一樣。是的,沒有比這更準確的彈奏了?？嚯y與榮耀,都只是生命的一部分而已。斯皮爾曼歷經(jīng)生死,再統(tǒng)統(tǒng)忘掉,把一切交還給時間,呈現(xiàn)給世人的唯有音樂。因純粹而接近永恒的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