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魯迅先生的話,妙在既是虛指又是實述,國人的“吃人史”可謂源遠流長。
不是“又見炊煙”,是“又見吃人”。新疆政協(xié)主辦的《亞洲中心時報》近日報道,2010年的2月4日,山東省蓬萊市潮水鎮(zhèn)店上村支書王家樂與其妻舅張強,主持了一起“活吃人肉”事件。事由為王、張一伙積欠建筑隊孫世山、王維華的工程款,當后者催討時,居然將他們打昏,俟王維華蘇醒,張強持刀將其手臂之肉(兩處)生生割下,略烤后放入嘴中大嚼,佐以生啤,并大呼“人肉好吃”!接著,王家樂一伙再用利刃活割了孫世山的“腿肉”,略烤后同樣佐以啤酒大嚼……
號叫聲響徹著潮水鎮(zhèn)的上空。主兇至今逍遙法外。令人發(fā)指的暴行被壓了很久才見報。我看了以后的第一慨嘆就是:“盛世乎?亂世乎?”
當?shù)卣诟墒裁?
“支書食人”,就概率而言,許屬偶發(fā),但若將各地的“血汗工廠”、各地的“摑嘴領薪”、“拷掠上訪”和“血腥動遷”一類的現(xiàn)象都歸入某種“食人”暴虐,則別具象征意義:今世何世,人壓迫人,人吃人的現(xiàn)象又回來了嗎?
早年讀魯迅的《狂人日記》——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總疑心是魯迅先生的虛指,寓意兩千年來的精神迫害和文化暴力,后來看多了,才領悟先生的話,妙在既是虛指又是實述,國人的“吃人史”可謂源遠流長。
除了周文王不動聲色地吃了兒子(伯邑考)的“肉醢”外,易牙“獻嬰”和介子推“奉湯”分別使齊桓公晉文公成了“食人者”,應該是較早的食人記錄了,以后“烹”儒、“煮”士的記錄不絕于史籍,《南村輟耕錄》稱人肉為“想肉”、“兩腳羊”。漢末大亂,王粲“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估計一半是食后的殘骸罷。后趙的石邃有惡癖,專抓美貌的尼姑,先奸后殺,將她們的肢體和牛羊肉混煮。隋末血腥,超乎前代,諸葛昂宴客,把美女整個地塞進大蒸籠里蒸熟,濃妝后,擺成盤腿參禪狀,放在特大的銀盤里?!安恕鄙蟻砗?諸葛昂不僅親手撕她大腿上的肉給客人吃,還自己撕扯美女胸部的肥肉大啃大嚼。
“文革”吃人,以廣西武宣、合浦與湖南道縣為甚,其地吃人成風,食材多為“四類分子”,竟有肉鋪公然叫賣“熱氣”人肉者。
2007年的一天,因論證人性惡的一面,裘沛然先生開出書單,囑我查證,正好查到這一節(jié),裘老撫案慨嘆:說什么禮儀之邦,國人真可怕!尤其亂世,人性的黑暗,常常黑不見底、深不見底……《本草綱目》卷52有人部三十五味,舉凡人肉、毛發(fā)、指甲、牙齒、屎尿、唾液、乳汁、眼淚、汗水、人骨、胞衣、頭垢、月水、陽具、人膽、結石……無一不可入藥,真乃“吃人大全”。對于“人肉治病”,李時珍是憤怒譴責的,之所以記錄在案,乃存檔備考,其中有一項“蜜人”,引用了元末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記錄:說是天方國有人七八十歲愿意舍身濟人的,就自絕飲食,凈身,每天只喝蜜,幾個月后連排泄物都是蜜了,待其死,邑人用裝滿蜜的石棺浸泡他,封棺百年便可取用,凡人有骨折或肌體重創(chuàng)的,稍食即愈(詳考陶氏原文“木乃伊”)。
這不成了蜜餞了?
書又載,人肉療羸瘵,羸瘵什么意思,就是病弱,含糊得很。更奇的是,“人魄”也能治病,說是縊死者,屬陽的“魂”升天,屬陰的“魄”便墜地,在縊死者的腳下可挖出麩炭模樣的東西,即“魄”,“魄”性活潑,善遁,一旦遁地,就無法挖出,以后那地方就常有縊死事件了。話說回來,這人魄有什么用呢?說是“鎮(zhèn)心,安神魄,定驚怖顛狂,磨水服之”。人死了連魂魄都可以吃,豈不荒唐。
那是一個雨天,裘老的情緒很不好。
我說,中藥是實證的產(chǎn)物,最早的先民,倘若不是在無數(shù)的歲月里,反復食用這些個東西,怎么會發(fā)現(xiàn)它們能治病呢,那要“吃”了多少人后,才能積累如許療效呢?
“難道在很長很長的年代,吃人竟然是常態(tài)?”裘老瞪大困惑而略顯渾濁的眼睛:“有時候我不敢深想下去,《本草綱目》讀到‘人部我總是匆匆翻過……”
我大概永遠忘不了裘老那深邃得無邊無際的眼神了。
今世何世,“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許還有”?
恐怕還得重復一遍——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