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詩雅

大齡女博士叫阿柔。阿柔四十歲，未婚。說實話，作為一個女性。阿柔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婚嫁的事情。

但一個女人：年逾四十，相貌丑陋，體型難看，博士學(xué)位，且專著等身。光環(huán)四射。哪個男人配得上這樣一個女人，又有哪個男人肯娶這樣一個女人做老婆?獨身的生活對阿柔來說似乎已經(jīng)是注定的命運。阿柔也已經(jīng)抱定了獨身的決心。

男人、愛情、家庭、婚姻，還有可愛的孩子，這些曾經(jīng)蠱惑過她，甚至令她寢食難安、夢寐以求的東西，被一件一件地剔除出了她的思維程序。她那顆女人的心隨著歲月的流逝也慢慢死寂了。漸漸地。她似乎和別人一樣忘記了自己的性別，她的發(fā)型、服飾，以及行為和舉止，甚至說話的腔調(diào)和語氣，一切都呈現(xiàn)出中性的狀態(tài)，從她的身上再也看不到一點女性的特征。唯一能夠證明她性別的事例是：在她需要方便的時候，她去女衛(wèi)生間。

話說回來，現(xiàn)如今獨身的女人多了去了。但，獨身與獨身不同。許多獨身女人雖然不擁有法律意義上的丈夫，但身邊卻不乏風(fēng)流倜儻的男人，她們的生活比那些有丈夫的女人們更豐富，也更多彩。阿柔則不同。她是真正意義上的獨身。她的身邊是男人的真空地帶，除了偶爾禮節(jié)性地在一些特殊場合和某位男士握個手以外。她不曾跟任何一個異性有過任何形式的親密接觸。因此，她還保持著地地道道的女兒身。

不過，她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況且，她永遠有那么多的書要讀，那么多的學(xué)問要做，那么多的論文要寫。那么多的會議要出席。她沒有時間感到空虛和無聊，更沒有工夫為自己傷感。她想，老處女就老處女吧。她寧可守著自己的處女之身話到八十歲，也絕不向那些有眼無珠的男人們走近半步。讓該死的男人和狗屁愛情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她阿柔就是要單槍匹馬地過完一輩子。

然而。在她四十二歲的時候，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情，把她的生活一下子徹底改變和顛覆了。

有一天。這天氣溫接近三十度，空氣悶熱，有_種令人窒息的感覺。

中原的夏天通常都是這樣子的，人們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了。阿柔在這一天按部就班地做著該做的事情。上午參加了一個會議，下午坐在辦公室里翻閱了兩本近期的學(xué)術(shù)雜志，再然后就到了下班時間。通常。她下班后會直接回家，但這一天，單位里一個同事的兒子剛好做滿月，邀請大家去酒店喝酒。雖然她對這一類活動一向不是很感興趣，但不參加的話又不近情理。

因此，她還是硬著頭皮去了。酒宴散場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鐘了。她喝了一些酒，感覺頭有些暈暈乎乎的，因此，到了住處以后，她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在小區(qū)的花園里散了一會步。等到頭腦清爽的時候，她才信步上樓，往家里走去。

她家在六樓，最高層，是她特意挑選的樓層。居高臨下。清靜無擾，適宜于她念書做學(xué)問。她進屋后，順手把門反鎖，然后，脫掉外套，走進了衛(wèi)生間。到了衛(wèi)生間。她扯下內(nèi)衣褲，正要擰開水籠頭沖涼的時候，忽然一個身影閃了進來。

她嚇了一大跳，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拿自己的內(nèi)衣褲。然而，那個身影搶先一步逼到了她的面前，并攔腰抱住了她，同時橫在她面前的還有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她立刻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剛要驚恐地尖叫，那人順手把胸罩塞進她的嘴里，然后，麻利地捆綁住了她的雙手，毫不費力地把她拴牢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當(dāng)確信她再也不會掙扎和喊叫以后，那個人放心地微笑著站到她面前。她這才看清闖入者乃是一個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彪形大漢，大漢光頭垢面，滿臉粗硬的胡茬，一看就知是一個殺人越貨的強盜，要么就是一個無惡不作的黑社會分子。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一個學(xué)富五車的女博士，會淪落到這樣一個貨色手里，而且赤身裸體，狼狽到了極點。然而，這種情況下，她一點法子都沒有，只好徒然地睜著一雙憤怒而又絕望的眼睛，看著眼前的男人，不知道他將要如何發(fā)落自己。她想，那人最好一刀捅了自己。這樣她至少會避免一些羞辱。

然而，那人似乎無意殺死她。

把她制服以后，那男人便前后左右打量起她來。一邊打量一邊自言自語道：一身好肉啊，一身好肉。然后，就開始解自己的衣服。男人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像是幾個月都沒有換洗過。然而，他的身架卻十分結(jié)實，如同一匹驃悍的野馬。三下五除二地剝掉身上的衣服以后。他便騎跨到阿柔身上。他似乎有一百年沒有沾過女人了，貪饞得如同一個餓死鬼，剛剛沖刺了一次，沒過兩分鐘，又殺來一個回馬槍。連續(xù)作戰(zhàn)了三個回合，才意猶未盡地鳴金收兵，把那身又臟又破的衣服披掛到身上。

剛開始的時候，躺在沙發(fā)上的阿柔還企圖掙扎，后來，知道是徒勞，便閉上眼睛聽?wèi){男人肆意妄為了。在男人的蹂躪下，她有幾次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過去了，末了，卻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呼吸。

男人喘息了一陣子以后。在她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并順手扯掉了塞在她嘴巴里的胸罩。此時的阿柔即使想要喊叫也沒有絲毫氣力了。不過。男人還是警告她說，若是不聽話不老實，胡喊亂叫的話，他會立刻要了她的命。阿柔相信他的話沒有半點夸張，因為，那把寒光閃閃的刀就握在他手中，把它刺進自己的胸膛幾乎不費吹灰之力。

然后，男人告訴她說自己是個越獄犯，現(xiàn)在，急需一筆錢逃命，阿柔若是還想活下去的話，就乖乖拿錢出來，否則后果自負(fù)。阿柔暫時還不想死，還有一些哲學(xué)課題等待她去研究。于是，便老實地告訴男人，自己有一筆錢在書房某一只柜子里的某一本書里夾著。讓那男人自己去取。男人依照指點很快把錢拿到了手。他把錢仔細(xì)塞進內(nèi)衣口袋后，認(rèn)真地對阿柔說，按規(guī)矩，我應(yīng)該在離開以前殺死你，以絕后患，我原本也準(zhǔn)備殺死你的，男人說著，揚了揚手中的刀子。阿柔又一次意識到：刀子刺進自己的心臟里易如反掌。男人接著說，因為事先打定了主意要殺死你，所以，我連個面罩都沒有戴，讓你看到了我的真面目。但我現(xiàn)在決定放你一條生路，因為你是一個味道不錯的女人。我舍不得你死。

頓了頓，男人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又一次說道，我這樣做是在冒險，犯了江湖大忌，會給自己帶來禍患的。男人說著，又一次揚了揚手中的刀子，并蹙緊了眉頭，似乎是在遲疑著，要不要順手把刀子刺進阿柔的胸膛，以便使今天的活兒做得更干脆、更利索，也更漂亮一些。只需一秒鐘的工夫，而且不會遇到一絲一毫的障礙和抵抗。男人所有的危險和后患就可以完全消除了。然而。男人猶豫了幾分鐘以后，又一次說道，我舍不得你死，你實在是個味道不錯的女人。

男人說完，收起了刀子。阿柔睜開眼睛，暗暗松了一口氣，仿佛從閻羅殿里打了一個轉(zhuǎn)，有一種起死回生的感覺。男人又打量了她幾眼，仿佛對眼前這個“味道不錯的女人”很無奈又很不舍似的，男子說。你必須做到一條——不能報警，權(quán)當(dāng)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能做到嗎?

阿柔木然地點點頭。似懂非懂的樣子。

男人又進一步強調(diào)說，如果你膽敢報警，給我?guī)硎裁绰闊┖臀ｋU，我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你明白嗎?

阿柔又一次點點頭，此刻她已經(jīng)完全明白自己的處境了。

男人還是不放心，又補充道，我能從監(jiān)獄的高墻電網(wǎng)里面逃出來，便什么事情都能做到，你明白嗎?

阿柔第三次點了點頭。

男人把阿柔捆綁著的雙手松開，走了。阿柔用了足足半個時辰的工夫才把身上捆綁著的繩索全部解除掉，從沙發(fā)上坐了起來。然而。不知道是由于過度緊張，還是被繩子捆綁得太久，此時她的雙腿已經(jīng)麻木不堪，站立不起來了。又過了幾十分鐘的時間，她才能夠勉強走動。

男人離開以后，阿柔把門鎖死，把陽臺上的窗戶關(guān)牢，確信連一只蒼蠅也飛不進來以后，才像傻了一樣躺到床上，幾個小時都沒有動彈一下。直到天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會兒。卻見那男人又返了回來，直截了當(dāng)走到床前。當(dāng)胸捅了她一刀，然后才放心地走掉了。她捂著胸口驚恐地大叫一聲，睜開眼睛，才知道是做了一個夢。

這一天，她沒有去上班，而是仔細(xì)檢查了一遍家里的門窗。顯而易見，男人是先爬上樓頂，然后，順著陽臺上的窗子潛進屋里來的。六樓以下的陽臺全部用防盜網(wǎng)做了封閉，她以為自己住在最頂層，安全系數(shù)相對較高，又貪戀外面的新鮮空氣。所以堅持沒有封陽臺。這一下卻遭了大殃，她居然被一個越獄犯給強奸了，傳出去簡直算得上是一個爆炸性的奇聞，連她自己都難以置信。

她找來工人，將陽臺和所有的窗戶都進行了最嚴(yán)密的封閉，并且安裝了一個性能最好的防撬門，直到確信自己的家像堡壘一樣安全牢靠，她才敢放心地呆在里面。

做完該做的事情以后，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里，她一直在猶豫著，要不要去報警。琢磨了一千遍以后，她決定：信守對那個男人許下的諾言。不去報警。一則她不想把這件事情炒得滿城風(fēng)雨，弄得自己顏面盡失；再則，她也害怕那個男人會像他說的那樣報復(fù)她，讓她死無葬身之地。一個越獄犯，什么事情做不出來呢?當(dāng)然，除了這兩個原因以外，還有一些別的因素促使她不愿意去報警。不過，這別的因素她有些說不清楚，她需要花費時間慢慢理清心里的思路。

這件事情發(fā)生以后，有相當(dāng)一段時間她都處于神思恍惚的狀態(tài)。跟掉了魂似的。即使大白天躺在床上也會噩夢聯(lián)翩。每一次做夢都是一個歹徒拿了鋒利的刀子要殺她。這樣的夢境一而再、再而三地演繹、變遷，到后來，闖進她夢境里的便不再是持刀行兇的歹徒，而成了愛意綿綿的情人。

以前，當(dāng)她還是一個老處女的時候，她總是武斷地認(rèn)為：那種男女交媾的事情是骯臟而又無聊的，既沒有美感又沒有什么快意。當(dāng)那個男人浩浩蕩蕩地闖入她的身體，對她肆無忌憚而又痛快淋漓地大肆殺伐了幾個回合以后，她卻再也忘不掉那種感覺了。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那種感覺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鮮明和頑固。像難以擺脫的魔咒一樣糾纏著她，搞得她簡直沒有辦法靜下心來鉆研自己的學(xué)問。與此同時她發(fā)現(xiàn)：她所研究的那些深奧而又玄妙的哲理，在鮮活生動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那么蒼白無力、形同虛無。她切膚地感覺到：自己需要一個男人。一個真實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她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恥，而且弄不清楚，這是不是一種病態(tài)的表現(xiàn)。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那個男人的出現(xiàn)，使她重新認(rèn)識到了一個事實：即自己是個女人，還是一個“味道不錯的女人”。那個男人就是因此放了她一條生路的。

做了四十年的女人，從沒有任何一個男人這樣評價她，連她自己在潛意識里也不把自己當(dāng)女人看了。現(xiàn)在，卻有一個男人認(rèn)為，她是一個“味道不錯的女人”，并且寧愿冒著被舉報被砍頭的危險也不想殺死她。這句話把她的心攪亂了……

為了使自己更有“味道”，她開始像別的女人那樣去美容院做美容，并且訂購了一套健身器，堅持每天晚上做瘦身運動，連衣服的顏色和款式也開始活潑起來，而且燙了頭發(fā)，在肩膀上弄出了許多嫵媚的小卷卷。她暗暗希冀身邊的某個男人會注意到她的變化，并用眼睛品出她的“味道”來，從而牽了她的手，和她一起踏上婚姻的紅地毯，讓她擁有一個甜蜜的小家庭?；蛘撸瑑H僅只是發(fā)生一段纏綿的戀情她也是樂意的。說到底，哪個女人不渴望幸福呢?可是她，活到四十歲，連一次最簡單的戀愛都沒有談過。無論如何，這都是一個巨大的缺憾呢。

然而，一段時間過去了，她的努力沒有見出絲毫的成效來。大家見了她都畢恭畢敬、客客氣氣的，只把她當(dāng)作一個治學(xué)嚴(yán)謹(jǐn)?shù)牟┦?，根本沒有人意識到她是一個女人，而且是一個“味道不錯的女人”。

于是，她那顆好不容易萌動起來的女人心又一次萎縮了。她重新把自己埋進故紙堆里，鉆研起那些深奧難懂的哲理來。不過，每當(dāng)她脫光衣服，站到衛(wèi)生間的水籠頭下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突然聞人的男人來。那是她今生今世經(jīng)歷過的唯一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里有沒有妻室兒女?他犯了什么罪被抓進監(jiān)牢里?他現(xiàn)在逃到了哪里?是死了還是活著?他是不是偶爾也會想起自己來呢?

閑下沒事時，阿柔就會反反復(fù)復(fù)地琢磨這些問題。琢磨得腦殼都疼了，也弄不出個所以然來。直到有一天。那個男人又一次出現(xiàn)。

男人再一次出現(xiàn)是在白天。不過，男人不是從陽臺的窗子里偷偷潛進來，而是大大方方地敲門進來的。

當(dāng)敲門聲響起的時候，阿柔正在趕寫一篇論文。她從書房里走出來，連猶豫一下都沒有就迅速打開了門。她以為是抄電表或是收水費的來了。她想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把來人打發(fā)走，從而繼續(xù)自己的工作。萬萬沒有料到，進來的居然是那個男人，而且是在青天白日里，不翻窗戶不撬鎖，明目張膽地敲門進來。自己居然親手打開門，放他進來了。好一陣子，阿柔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像突然死了機的電腦一樣。

那個男人完全變了模樣，原先那套又破又臟的衣服換成了挺括的西裝革履；光頭上生出了濃密油亮的黑發(fā)，而且梳理得服服帖帖、有板有眼；臉上的胡茬被刮掉，顯得青青白白、輪廓分明，看上去像一個體面的紳士。他摘下墨鏡，拿那雙眼睛盯著阿柔，眼神里有一些復(fù)雜的意味。這雙眼睛讓阿柔從最初的錯愕中緩過神來，心臟開始在胸腔里不能控制地快速跳蕩著，如同狂風(fēng)中的樹葉一般噼啪作響、獵獵有聲，連身子也禁不住顫栗和痙攣起來，如同觸了電一般。

男人卻顯得鎮(zhèn)定自若、游刃有余，就像回到自己家一樣。他從容不追地隨手把門關(guān)死，然后，不容分說就把木偶一樣呆愣著的阿柔撂倒在了長條沙發(fā)上。阿柔本能地掙扎著想要抵擋。她在心里告誡自己，不能，不能，不能聽?wèi){這個男人擺布，這樣自己成什么人了?但她已經(jīng)不知道怎樣動彈了。男人毫不費力地剝光了她，然后，躍馬揚鞭、大刀闊斧地征戰(zhàn)起來，猶如一個馳騁疆場、驍勇無比的大將軍。仍然像上次那樣，連續(xù)作戰(zhàn)三個回合才鳴金收兵。完了以后，他一邊整理著衣裝。一邊再一次意猶未盡地贊嘆道，味道不錯嘛，味道不錯!仿佛他冒著危險來到這里的目的，就是為了品嘗這個味道不錯的女人。

點上一支煙以后，男人有些無賴樣地笑笑說，是這樣的，我現(xiàn)在遇到了一些麻煩，需要一筆錢。你既是幫過我一次，就索性好人做到底，再幫我一次。

我保證以后再也不會騷擾你。你是個聰明人，知道得罪我們這些江湖上的弟兄會帶來什么后果。

阿柔明白，不拿出錢來怕是過不了這一關(guān)。于是，老老實實地把手頭存放的一筆現(xiàn)金交了出來。男人收好錢，然后，從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寒意森森的刀子。

阿柔的心咯噔響了一下，隨即就抽緊了。她想，逃不過這一劫了。雖然男人這一次沒有捆綁住她的手腳，但想要在男人眼皮底下逃跑或是打電話求救，都無疑于加速自己的死亡。只要自己稍稍有一點可疑的動作，男人都可能在一秒鐘內(nèi)把刀子捅進自己的心臟。在這種情勢下，除了鎮(zhèn)靜和沉默，盡量緩解男人的敵意以外，別無它法。

男人停了足足三分鐘的時間，接著說道，我，我仍然不想殺你，因為你是個味道不錯的女人。

阿柔偷偷舒了一口氣。

男人頓了頓，繼續(xù)說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就不要報警。我絕對不會第三次打擾你。俗話說：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我如果讓自己第三次走進這個房間，那就是雙料蠢驢。如果你不放心。一定要報警的話，后果自負(fù)。

男人說著，拿刀子在阿柔的胸前比劃了一下。阿柔明白，他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自己：殺死她易如反掌；不殺，是他手下留情。果然，男人又一次強調(diào)，我破例不殺你，因為你是個味道不錯的女人。

說完，男人就收起刀子離開了，離開以前交待道，不要輕易給陌生人開門，好生照顧自己。

男人第二次離開以后，阿柔權(quán)衡再三，把電話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仍然沒有報警。該怎么陳述事實呢?第一次，她是被綁在沙發(fā)上強奸了，而這一回，她差不多沒有反抗過。除去金錢以外，他們之間發(fā)生的事情該怎么定論呢?這種事情，自己實在沒有勇氣向警方啟齒。說到底，自己還是個不曾結(jié)婚的女人呢，而且是個令人敬仰的博士，事情如果傳揚出去，怎么去面對呢?

阿柔接受了男人的勸告，輕易地不給陌生人開門了。連收水電費的來她也要隔著門鏡再三盤查才開門。然而，盡管如此，她還是無法再在這房子里住下去。門窗關(guān)得死死的，連一只螞蟻都爬不進來，她卻總是無端疑心男人會在某一時刻里突從天降，手持尖刀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這樣的擔(dān)心使她寢食難安、夜不能寐。為了徹底刪除留在大腦里的記憶，她遠遠地搬走了。

但是，在新的住處安頓下來以后，她并沒有忘掉那個男人。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像一道艱深的哲學(xué)命題，時時盤踞在她的腦海里，令她絞盡腦汁、思緒萬千。而那個男人則如同闖進她記憶內(nèi)存里的電腦黑客，任她使出什么殺毒高招來都無濟于事。于是，她索性放開思維，仔細(xì)盤點了男人帶給她的影響和得失。

她覺得，從哲學(xué)的辯證角度客觀公正地講，男人的兩次光顧使她蒙受了恥辱與傷害，損失了一些鈔票。但，也使自己告別了為時多年的老處女時代。

“老處女”三個字看起來普通，但對女人來說卻是一個恥辱的印記和象征。她知道，雖然她在學(xué)術(shù)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或者說，正因為她所取得的那些成就。許多人都在背后拿譏諷的眼光看著她，尤其是那些有丈夫有孩子的女人，在看她的時候差不多是帶著一種憐憫。甚至是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她在事業(yè)上取得的成就愈大，那些女人們便越嫉妒和仇恨她，因為她使得大多數(shù)的女人都顯得平庸而又無能。作為一個女人，她仍時時感覺到，“老處女”這個稱號像紅字一樣烙在她身上。只要她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人們便看得清清楚楚。她沒有辦法抵擋那些目光的毒箭，它們防不勝防、無遮無擋地射向她，除了用事業(yè)的軀殼把自己像駝鳥一樣藏匿起來以外，她別無它技。

無論如何，我已經(jīng)不再是老處女了。阿柔在心里對自己這樣說著，漸漸地把那個闖入者丟到了記憶最深層。她想，這一次，那個男人肯定遠走高飛，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當(dāng)然，他真回來的話也找不到自己了。她把那套房子像一場噩夢一樣丟在了身后，那些事情權(quán)當(dāng)不曾發(fā)生過?；蛘?，就當(dāng)是自己做了一個夢吧。從哲學(xué)的意義上講，當(dāng)你認(rèn)為～件事情不存在，那么它就不存在。有時候存在決定意識，有時候，意識也同樣可以決定存在。

然而，兩個月以后，在一次例行體檢中，阿柔卻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孕。這是任何一個哲學(xué)命題都否認(rèn)不了的事實，她必須面對。

一個孩子，懷孕就意味著會有一個孩子。阿柔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盡快做掉，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一個未婚的女博士，突然無緣無故、莫名其妙地懷了孕，該如何解釋?

當(dāng)阿柔把手撫在小腹部。感知到一個鮮活的小生命在那里萌動的時候，她忽然改變了主意。她明白：這很可能是她今生今世唯一一次做母親的機會了。她雖然出過六本學(xué)術(shù)專著，但，作為一個女人，她連半個孩子都不曾生過，還算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女人嗎?能夠證明一個女人是女人而不是男人的最明顯標(biāo)志是什么?難道不是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活蹦亂跳的孩子嗎?生下這個孩子來，在那些罵自己是“老處女”的人們的臉上劈響一記清脆的耳光，讓她們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她阿柔到底是不是“老處女”。

當(dāng)然。更重要的原因是：阿柔覺得自己的生活中需要一個孩子。哲學(xué)上有一個很重要的命題：“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奔热贿@個孩子已經(jīng)來到了自己的子宮里，自己就無權(quán)殺死他(或她)，說到底，生命是高貴的，而孩子是無辜的。

于是，阿柔最終決定：留下孩子。

她開始像別的主婦那樣，每天到菜市場去一趟，為自己買來鮮魚瘦肉還有大蝦，什么有營養(yǎng)她就吃什么。她的一向線條僵硬的臉上開始出現(xiàn)柔和的光彩，她的眼睛里也充盈著一層暖暖的紫霧。她明白，那是母性的圣光在籠罩著她。而且，在她一個人呆著的時候。她會禁不住偷偷地笑出聲來。最初的一段時日里，誰也不知道，在這個古板而義嚴(yán)肅的女博士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而她也一直對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并積蓄著力量，準(zhǔn)備在出其不意的時候，給人們一個大大的驚奇。

幾個月以后，當(dāng)她的肚子像西瓜一樣挺起來的時候，人們才知道：原來，女博士懷孕了。她的男人是誰?做什么的?是個年長的老者還是年輕的小伙子?長得丑陋還是英俊?學(xué)歷比博士高還是低?成就比博士大還是小?一連串的疑問搞得人們摸不著頭緒而義興奮異常。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女博士不再是一個“老處女”了。

男人們似乎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邏輯縝密，出過六本專著的博士原來也是個具有七情六欲的女人。女人們也似乎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相貌丑陋、不茍言笑、性格古怪的女人也有男人喜歡。不論人們怎么議論和評說，阿柔肚子里的嬰兒都不管不顧、日新月異地茁壯成長著，九個多月以后，瓜熟蒂落，阿柔順利分娩了一個男嬰。那嬰孩白白凈凈、濃眉大眼，跟那個男人差不多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當(dāng)嬰兒偎在阿柔的懷里，貪婪地吮吸著乳汁的時候，阿柔就會感情復(fù)雜地想起那個男人來。

在孩子滿月的時候，她鬼使神差地帶著保姆和孩子又搬回了原來的家里。也許，在潛意識里。她在期待著什么吧。不過，她從來沒有認(rèn)真審視過自己的內(nèi)心。她發(fā)現(xiàn)哲學(xué)雖然深奧難懂，但有時候人的內(nèi)心比哲學(xué)還要玄妙莫測。

轉(zhuǎn)眼之間。孩子已經(jīng)滿地亂跑，會叫“爸爸”和“媽媽”了。那個男人卻信守諾言，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阿柔在保姆的協(xié)助下，一邊繼續(xù)自己的研究工作。一邊照料孩子，日子過得倒也緊張有序。不過，生活中多了一個孩子，卻大大不似從前了。那孩子像一條歡快的魚兒，一下子就把她死水一潭的日子攪活了。阿柔想，這才像個過日子的樣子哩。

不過，夜闌人靜，當(dāng)懷里的孩子睡熟的時候，她仍然會感到一種無端的落寞。盡管她摘掉了“老處女”的帽子，做了母親，但終究沒有嘗到過為人妻的滋味。她不無遺憾地想。這一輩子，恐怕再也不會有機會享受作妻子的幸福了。自己生了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她知道，雖然人們表面上沒有說她什么，私下里，關(guān)于這個孩子的故事恐怕早已編排一火車了。在自己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時，都無人問津。現(xiàn)在。哪個男人愿意娶這樣一個疑竇叢生的女人呢?

然而，不曾料到的是，在孩子三歲的時候，有一個男人突然向阿柔求婚了。其時，阿柔已經(jīng)四十五歲。這是她第一次遭遇這種事情。她想不通，為什么在她變得人老珠黃，而且拖著一個私生孩子時。這個男人會對她發(fā)生興趣。男人比她還要小兩歲，也是做研究工作的，且一直單身，看上去也還算健壯。他對阿柔說，是阿柔和孩子在一起嬉戲玩耍的“母子圖”感染了他，他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加入進來，成為這幅圖畫中的一員。

半年以后，阿柔跟這個人結(jié)了婚。

不過，不是因為愛情。她很想讓自己愛上這個男人，但努了好多力，終是沒有。她想，自己可能已經(jīng)失去愛的能力了。她需要的僅僅是給兒子一個名義上的父親罷了。而那個男人也只是需要一個名義上的妻子。他們的婚姻從一開始就與愛情無關(guān)，因此，婚后的日子也很平淡，吃喝拉撒，柴米油鹽，跟大多數(shù)夫妻一樣。對此，她既沒有感到失望，也沒有感到意外。她想：正常的生活都是這樣子的。真正的愛情也許恰恰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態(tài)。而且。愈是這樣的婚姻，愈能夠天長地久。這是婚姻的哲學(xué)，也是生活的辯證法。

又過了兩年，在孩子五歲的時候，有一天，阿柔正坐在客廳吃飯，在她不經(jīng)意抬頭的剎那間，她又一次看到了那個男人。不過，男人不是出現(xiàn)在這套房子里，而是出現(xiàn)在電視上。

她剛剛注意到，那個鏡頭就一閃而過了?？梢钥隙ǖ氖牵撼霈F(xiàn)在電視上的確切無疑就是那個男人，這一點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這些年以來，那個男人的形象在她腦海里閃現(xiàn)過一萬次，她早已對他熟稔于心。她相信，哪怕把他燒成灰，她也認(rèn)得他。

她二話沒說，放下手中的筷子就出門去。直奔電視臺。她要借出帶子來，把剛剛看過的電視新聞重新看一遍。然而，費了許多的周折。也沒能把帶子借出來。于是，她又找來當(dāng)天出版的所有報紙，來查找那條一閃而過的新聞報道的有關(guān)線索。她如同著了魔一般，一心一意想耍弄清楚那個男人的底細(xì)。

后來，通過報紙，她終于弄清楚了：那個男人名叫胡震林，犯的是販毒的罪，越獄后再次販毒，被緝拿歸案后，已被執(zhí)行槍決。她在電視上看到的就是宣判大會的鏡頭。也就是說，她看到的是他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個影像。雖然電視上的鏡頭倏忽一閃就不見了，但，報紙上的他卻一直定格在那里。沒有再從她的眼皮子底下消失過。

阿柔的眼里忽然滾下兩行熱淚來，這淚水猶如夜晚漲潮的海水在她眼瞼的岸邊不加抑制地洶涌著，翻騰著，潮濕的視線里，她恍然看見，報紙上的男人奇怪地分裂成無數(shù)個無規(guī)則的碎片，左一片、右一片地飄散開去，只剩下那張嘴固執(zhí)地一翕一合，仿佛在說，我不殺你，因為你是個有味道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