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冠兒/Vimalin Rujivacharakul
尹璐 譯,羅德胤 校/Translated by YIN Lu, Checked by LUO Deyin
當談到中國以外的其他國家對營造學社(中國營造學社,以下簡寫為“學社”)的接受歷程時,絕大多數(shù)研究中國建筑的學者都會第一個提到費慰梅(Wi l ma Fairbank,1909-2002)的著作。作為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朋友,費慰梅和她的丈夫(費正清,1907-1991)是美國友人中最忠實的。費氏夫婦一直和梁氏夫婦保持著這種友誼,即使在梁、林二人過世之后,仍然支持和推廣他們的研究成果。尤其是費慰梅,她曾協(xié)助過一些梁氏夫婦著作的翻譯、編輯及英文出版的工作。她對梁思成著作《圖像中國建筑史》編撰方面的協(xié)助,不但使這部著作在作者去世后得以問世,而且也將梁思成作為中國最主要的建筑史學家,在中國1949年之后,重新介紹給世界。她于1994年出版了《梁思成與林徽因——一對探索中國建筑的伴侶》一書。這本書詳細介紹了梁氏夫婦的工作與生活,包括他們對中國建筑研究所做的奉獻和犧牲。毫無疑問,費慰梅的描述非常有影響力。同時,作為唯一持有梁思成口頭采訪記錄的人,她所持有的信息大多數(shù)人是無法得到的。因此,她的寫作對中國建筑史的歷史圖景(Historio-graphy)有極大的影響。實際上,如果說費慰梅的記敘對梁思成飆漲的國際聲望起了強有力的催化作用,也未嘗不可。
但是,“費慰梅效應”也產(chǎn)生了另一方面的效果。費慰梅是一位寫作技巧爐火純青的作家,她同時也是梁氏夫婦的忠實好友。她對梁氏夫婦的敘述充滿了感情豐沛的友誼描寫,對往事的誠摯懷念,以及對朋友的無私奉獻。在這樣接近浮夸的修辭手法下,她將寫作的焦點放在了她所摯愛的兩位研究中國建筑學的好友身上,將他們兩人視為他們一生中參加的一切活動和一切組織的中心——包括中國建筑界最重要的研究機構,即中國營造學社。雖然這樣的寫作主題讓費慰梅得以為梁氏夫婦昭雪,但她對于兩人的重點強調(diào)也誤導了廣大讀者,因為在這樣的描寫中,營造學社作為一個組織機構的整體形象被抹殺了,學社的其他成員也在無意中被忽視了。
對于那些并不熟悉營造學社歷史而只讀過費慰梅著作的讀者來說——對于國外的讀者來說,這是普遍現(xiàn)象——這種對學社形象的無意識改變,從一個統(tǒng)一整體變成一個單獨成員的傳記性故事,并不只是一個成員角色的問題。正相反,這是一個困擾歷史描繪狀況的核心問題,它改變了公眾對于中國第一代建筑史研究者的印象。讀了費慰梅著作的國外讀者,不能感受到學社是一個所有成員團結協(xié)作專注奉獻的共有體,而只能看到少數(shù)在西方取得學位的領導者們?nèi)绾卧噲D向傳統(tǒng)的中國引進一些現(xiàn)代思想。這種印象是錯誤的。它阻礙了讀者對學社真正能力的理解,而且將學社偉大的集體成就削減成幾個單獨個體的勝利。
因此,本文重新考察了中國之外對于營造學社的接受情況,為的就是再次驗證曾受到費慰梅敘述的重大影響的學社形象。雖然費慰梅的作品影響力很大,但她關于學社的記錄也是從許多外國學者的描述中來的。本篇論文介紹了這些外國學者,他們在中國建筑師眼中不那么熟悉。然而,他們從學社成立的初期就對學社有所了解,并且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一直關注著學社的成果。因此,通過審視這些學者所著的關于學社的文章,本文可以得到一份中國營造學社從最初建成到鄰近20世紀這段時期內(nèi),在中國之外的其他國家的接受史。
在朱啟鈐(1872-1964)創(chuàng)建學社1年之后,他宣布了該組織得到的第一個國際認可。在1930年春天,一位英國學者席爾柯(Arnold Silcock,1889-?)在《東方學研究學報》(Bul 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Studies)上面寫了一篇短小的文章,探討朱啟鈐的組織所出版的雜志《營造學社會刊》。在這篇文章里,席爾柯寫道:
“這是一份在北京印刷出版的藝術雜志,它于去年7月出版的第一期已經(jīng)來到英國。
它很恰當?shù)厥褂昧恕稜I造法式》的作者李誡的畫像作為封面。雜志開篇就是學社成立的簡介和學社主席朱啟鈐的中英雙語就職宣言。接下來的30頁是一篇紀念李誡逝世820周年的傳記簡評。本期主要的部分是葉慈(W. Perceval Yetts)的兩篇文章的拓印版。第一篇是3年前發(fā)表在《東方學研究會刊》上的一篇很長的《營造法式》文獻研究。雜志用中文介紹了這篇文章的概要。第二篇是葉慈最受關注的文章,此前,這篇文章在經(jīng)過添加一半實例的重述完善工作后,于1927年3月發(fā)表于《伯靈頓雜志》(The Burlington Magazine)。這篇引人入勝的學術文章的題目是《關于中國建筑的論述》。如果葉慈先生發(fā)現(xiàn)他耐心的研究工作在中國本土得到了這樣充分的肯定,一定很高興,雖然他們采用了侵權的方式來重現(xiàn)它!這篇文章之后就是對它的英譯漢翻譯,更增加了對他的恭維程度。
一份1925年版《營造法式》的勘誤表,可能對無論是否擁有一套《營造法式》的人都有用。這份聲明可能意義重大,一些有遠見的商業(yè)出版社近期已經(jīng)出版了這本由中國人所著的關于中國建筑的最著名書籍的修訂版。[1
]“
這份半頁長的關于學社出版物的評論,是中國以外的國家對營造學社的第一份書面認可。學社的中國成員很感激這份遙遠的認同,朱啟鈐還在1931年于北京的會刊上將其重印。但是,如果仔細審視,可能有人會說,席爾柯的這篇文章不太像是對學社工作的評論,而更像是感謝學社的工作對英國本土正在進行的中國建筑研究做了一種回應。發(fā)現(xiàn)一個新組織的成立時,席爾柯迅速定位學社所處的環(huán)境以及總結學社的目標,為的只是向他的讀者確認一件事,也就是學社的研究基礎仍然是外國學者的研究,比如說他在倫敦大學的同行葉慈(1878-1957)。因此,席爾柯這篇評論的論調(diào)是混雜的。它可以被闡釋為對學社誕生的認可——在20世紀初的歐洲,發(fā)表在世界最有聲望的學術雜志之一上;或者,它也可以暗示一種競爭感,因為學社的成立改變了中國學者的境況,使他們從過去的殖民主義知識結構體系中的代言人,成為了專業(yè)方向的權威專家。就這一點看來,席爾柯評價學社對葉慈的欣賞時語氣如此嚴苛就不難理解了,而且他在評價學社在《營造法式》上做的工作時,采取了一種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不過,就文中所提到的學社的中國成員而言,即使席爾柯采取了不公正的批評腔調(diào),這篇短評仍對學社很有益處,因為它證實了學社在經(jīng)營運轉的第一年就爭取到了國際讀者。席爾柯扮演了這種外國學者的形象,他們認為,他們中國同行的工作還是值得被討論的,即使同時要被批判。
在更廣泛的意義上,這篇席爾柯所寫的關于學社的第一篇外國短評,也展現(xiàn)了英國學術界在學社成立之初的年代里關于中國建筑研究的狀態(tài)。與今天的公眾認知相反,英國在中國建筑領域所做的研究比中國自己開始得早得多。席爾柯對葉慈著作的保護姿態(tài)顯示著葉慈在這個領域的卓越地位。實際上,這一點非常正確。 作為倫敦大學中國考古歷史系的第一位教授,葉慈充分研究了中國建筑史這個課題,不只是通過1927年重新研究《營造法式》,而且還通過日本學者所做的關于中國和日本建筑史的研究。葉慈經(jīng)常對中國和日本所完成的研究成果深表同情,并且批判那些盜取東亞同行作品的歐洲學者。為了慶賀他所編輯的新版《營造法式》修訂版的成功,葉慈還曾經(jīng)贈予淘湘他自己所著的一份《營造法式》的書評。葉慈和學社其他成員之間的這種互動關系,席爾柯并沒在他的這篇短評中提及。
葉慈和席爾柯的情況說明,英國學者對中國建筑的研究有自己的特色,那就是將建筑與漢學緊密聯(lián)系起來。這表明在20世紀上半葉的英國,建筑被認為是漢學的一個組成部分。英國的漢學家很強調(diào)物質文化的研究,與此相反,法國漢學家則將注意力集中在文字資料上,尤其是佛教經(jīng)卷(比如,伯希和/Paul Pel l iot、戴密微/Paul Demievi l le)。英國漢學家在物質方面的延伸研究,也許有部分原因是英國的收藏文化,這種文化導致在英國的私人收藏和公共博物館收藏的藏品中,占壓倒性數(shù)量的就是來自中國的世界一流考古文物和歷史遺跡。舉例來說,葉慈最初就是研究中國古代青銅器的專家。他于1930年對喬治·尤莫佛里斯(Geo r ge Eumor fopoulos)收藏的青銅器所做的研究被譽為青銅器考古界最權威的百科全書。直到1920年代末期,《營造法式》經(jīng)過重印和隨后的再版之后,葉慈才將注意力轉移到中國建筑上來,投入到關于建造術和構造材料的研究中去[2-3]。在另一方面,席爾柯以形式主義傳統(tǒng)的角度致力于藝術史的研究。他于1928年對中國塔的研究脫胎于我們所說的殖民視角,他追溯了從印度、緬甸到中國的塔的設計,試圖表明中國化的過程就是造成建筑形式改變的原因[4]。 在全英國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能夠探討中國建筑各方面狀況的年代,他的著作和葉慈的研究迅速在國內(nèi)外取得權威地位。像營造學社這樣的中國組織的出現(xiàn),為英國提供了學術交流的機會,同時也是對他們所把持的權威地位的挑戰(zhàn)。
營造學社在法國的接受史和英國的狀況有所不同。在20世紀初期,法國學者不同于他們的英國同行,對中國營造學社的成立幾乎不做任何反應。無論伯希和(Pau l Pel l iot,1878-1945)還是戴密微(Paul Demievil le,1894-1979),或是他們的學生們,都是致力于佛教文獻和考古的漢學研究者。他們和中國建筑的聯(lián)系是從他們最初的關注點而來。當《營造法式》重印版于1920年第二次刊行時,戴密微因為對宋朝文獻的興趣而寫了一篇書評;但實際上,他對中國建筑的興趣也就止步于此了[5]。伯希和與中國建筑產(chǎn)生牽連是通過他對敦煌壁畫的考古研究。梁思成于1932年5月致信伯希和,詢問他敦煌130窟壁畫上一個木質門廊的形象。梁思成是從伯希和于1931年發(fā)表在《通報》上的文章中讀到這件事的。伯希和在同年做了回復,也為梁思成提供了一些他所需要的信息,但是拒絕了提供進一步幫助的要求[6]。伯希和的興趣不在建造結構,而是在中國遠古的考古學和珍貴的佛教文獻上。伯希和與戴密微的反應基本符合了法國漢學家的趨向。換言之,在營造學社1929年-1945年的整個生涯中,法國學者對它置若罔聞,因為他們對文獻研究和考古發(fā)現(xiàn)投入了更多的注意力。中國建筑的課題在法國得到廣泛關注是好幾十年之后的事情了,從劉敦楨(1897-1968)于1957年所著的《中國住宅概論》被翻譯成《La maison Chinoise》開始。劉敦楨這本書的發(fā)表已經(jīng)是在學社解散之后;然而,他在這本書中的探討讓法國學者信服,他們開始查找劉敦楨還在學社中時所著的早期作品,同時延伸到學社的其他研究材料。[7]
如果說英國人和法國人對學社的反應取決于他們各自在中國歷史文化上的研究傾向,那么,美國的反應可謂極其獨特。學社在美國的讀者步于歐洲讀者之后,他們大規(guī)模集中在建筑領域,而不是漢學或是中文的研究。這也許是因為學社是通過梁思成發(fā)表于1930年代后期的著作而被介紹到美國學術界的。也就是說,因為梁思成和林徽因是在美國獲得學位,而且對于建筑領域最熟悉,所以梁思成所著文章大部分都發(fā)表在建筑雜志上,包括他在1938年發(fā)表的第一篇國際文獻,即《中國古代的敞肩式拱橋》,發(fā)表在《鉛筆畫》(Pencil Points)雜志1938年1月號和5月號上[8-9]。考慮到戰(zhàn)時的艱苦(1937-1945),費慰梅也在有關建議和編輯工作方面做了協(xié)助[10]。在接下來的幾年里,她也為梁思成的其他作品提供了幫助,包括他關于佛光寺和早期中國古塔的總結研究,這些文章在1941年發(fā)表在《亞洲》雜志上。[11-12]
梁思成在美國雜志上發(fā)表的文章,對中國建筑研究以及營造學社產(chǎn)生了雙重的影響。從淺層次來看,這些文章就是發(fā)表在美國雜志上最早的全面研究中國建筑史的文章了。
在梁思成的作品出版前,在美國刊出的這類文章主要是探討中國設計的建筑師,或者就是旅行者觀察到的中國房屋。(唯一的例外就是柯必德/Peter Carrol l的著作,他在1920年代正在清華大學指導故宮的建筑研究。)毫無疑問,梁思成的文章將中國建筑史作為一個學術課題傳播給了美國讀者,因此,也在某種意義上確立了營造學社在美國的名聲。但是,如果審視得再仔細一些,美國對于中國成就的認知,更多的是在梁思成作為研究者個人的這一部分。雖然費慰梅在每篇文章的腳注里都象征性地寫了梁思成和他在中國營造學社地位的簡單介紹,但她一直都很執(zhí)著地將文章中所有成就都歸因于梁思成。于是,梁思成在美國聲名鵲起,并不是作為營造學社的一名成員,而是作為一名建筑師和一名建筑史學家。這和同一時期歐洲對學社的認知完全不同。
回顧前文,上述有關英國、法國和美國對學社及其成員的接受情況的記錄,在20世紀初期刺激了整個知識界。在朱啟鈐最初成立學社的時候,就已經(jīng)有兩批學者共同進行著中國建筑的研究,那就是漢學學者和藝術史學者。第一批主要包括的是研究中國藝術和考古的學者,他們中的許多人的主要關注點在佛教藝術上。他們來自巴黎的法國遠東學院和倫敦的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最為中國人所熟知的就是戴密微和葉慈,因為前者在1920年代發(fā)表了《營造法式》的法語書評,后者發(fā)表了英語版的,如前文所述。第二組學者包括德國的柏石曼(Ernst Boerschmann,1873-1949)以及瑞典的喜仁龍(Osvald Sir巒,1879-1959),他們都屬于在中國建筑方面發(fā)表專著的第一批人。這兩組學者所在的陣營——歐洲漢學界和形式主義藝術史學界——之間的邊界,并不容易界定。更何況,在朱啟鈐邀請了擁有海外建筑藝術專業(yè)學歷的成員——梁思成(賓夕法尼亞大學文學學士)、劉敦楨(東京工業(yè)大學建筑學學士)、林徽因(賓夕法尼亞大學文學學士)加入后,他為知識界增加了第3種組成——建筑學。正因如此,就在學社努力將中國建筑作為本土調(diào)研領域的內(nèi)容大力發(fā)展時,它必須包含一個結合了漢學、藝術史學和建筑學的廣闊領域。朱啟鈐和他的成員們意識到了這一點,并且嘗試著在每一個研究領域都涵蓋到必要的方面。因此,學社就自然成為一個多學科的綜合組織。
學社在多學科方面的追求并不容易得到歐美讀者的認同。于是每一組人都根據(jù)自己對中國建筑的定義,也許是漢學的、藝術史學的,或是建筑學的,來接近或回應學社。唯一的例外也許就是同樣用多學科多角度研究中國建筑的日本學者了。伊東忠太(It Chuta,1867-1954)、關野貞(Sekino Tadashi,1868-1935)和常盤大定(Tokiwa Daij ,1870-1945),這些日本學者將中國建筑的課題定位在跨越多學科的位置上。他們將考古學和建筑學,藝術學和建造工程學,以及佛教研究和中國歷史都結合在一起。他們的處理辦法也許是最接近學社的。然而,日本對于學社的接受過程也在短短幾年經(jīng)歷了戲劇性的轉變。在學社成立的初期,伊東忠太被邀請參加學社,而且他所做的關于中國建筑的講座隨后就被刊登在學社會刊上[13]。在同一時期,為了研究編纂一部中國建筑詞典的可能,營造學社的成員在1931年4月訪問了日本[14]。 但是,中日之間的學術交流在奉天事變之后,很快就因為中日關系的高壓而斷絕了??紤]到歐美的研究者們沒能了解學社的全面研究范圍,日本學者又因為中日關系的壓力而不能維持一種互動的關系—可以想見,學社在20世紀初期取得的成就在國際上被很不公正地低估了。即使學社吸引了一些外國學者的加入(包括柏石曼),這些學者也并沒有幫助學社在中國以外確立一個有影響力的形象。唯一的例外是費慰梅,如前所述,她將她忠實的幫助很明確地給了梁思成和林徽因。
事實上,直到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之后,外國學者才開始重拾學社的研究數(shù)據(jù),并誠摯地贊揚學社的成就。1962年,李約瑟博士(Dr. Joseph Needham,1900-1995)發(fā)表了他不朽名著《中國的科技與文明》的第四卷。這一卷將主題定在物理學和物理工程,包括建造工程。李約瑟在1941年訪問李莊時結識了學社的成員們,他還從學社會刊上收集了很可觀的一大批研究數(shù)據(jù)[15]。為了這件事,他在此卷的第一頁就向讀者告知學社對此課題的貢獻以及學社的資料之豐富,也是因此,他在此課題上最主要的研究資源就來自這里。李約瑟關于學社的宣告是一條分水嶺,使得英國對學社的接受態(tài)度有了明確的轉變。至此,從學社經(jīng)由席爾柯的短評介紹到英國算起,已經(jīng)過了30年的時間,學社的身份終于改變了,從一群試圖和歐洲學者競爭的本土代言人,到一個擁有充分權威性的學術研究機構。
這種由李約瑟所做的關于學社的直率而公開的聲明所暗示出來的改變,對現(xiàn)代的讀者來說可能太細微了。但是,考慮到英國對知識體系的建構曾經(jīng)都是通過一個殖民體系完成的,成員就由英國的學者和當?shù)氐拇匀私M成,那么這個改變就是有紀念意義的了。它表明了一種學術思想的轉變,而且在中國之外給學社的身份一個非常應得的補償。有爭議的是,李約瑟對學社的聲明是源于他長期對中國學術界的支持,以及他作為親華人士的個人贊許。不同于美國,英國和1949年后的中國仍保持著較好的聯(lián)系,他們有李約瑟這樣的人物和發(fā)表在英中友誼協(xié)會(Britain-China Friendship Association,簡稱BCFA,1949年成立)上的文章,隨后還成立了這種聯(lián)系的實體版——英中了解協(xié)會(the Society for Anglo-Chinese Understanding,簡稱SACU,1965年成立)。BCFA和SACU協(xié)助促進了知識的交流,還促成了一些兩國之間的重要走訪,尤其是在1950年代和1970年代[16]。
在1950年代和1970年代之間的階段,或者稱“世紀中期”(the mid-century period),也許是中國學者最艱難的時期了,其中包括學社的前成員。這一時期的學術成就都貢獻給了1949年后的工作單位,這種做法很典型。1945年解散的學社所做的研究和學術成就都分派給了其他機構。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就是1959年在倫敦舉辦的中國建筑展,許多由學社在過去所完成的工作都被作為中國建筑學會集體成就的一部分展示出來。
這種偏向于建構好的社會主義共同體而不是獨立組織或單獨個人的“中世紀”趨向,在國外的學術界引起了一種混雜的反應。一方面,它招致了外國讀者的對立反應—其中一些人努力確定每個研究成果背后的個體。就像劉敦楨的學術成就在1950年代的英國被李約瑟博士和他的朋友們所認可一樣。在一段時期內(nèi),學社的另一位主要成員劉敦楨的研究,并沒有得到國外的認可。但是,幾乎就在他出版了《中國住宅概論》之后,廖鴻英(1914-1998)立刻將這本書翻譯過來,并在倫敦的建筑工業(yè)聯(lián)合出版社1957年出版這本書之前出了一個縮略版[17-18]。廖鴻英是李約瑟博士的好友,也是SACU另一位成員班以安(Derek Bryan,1910-2003)的妻子。她的翻譯涵蓋了絕大部分劉敦楨原稿中的主要內(nèi)容,而且很準確地把握了他所做的分析。雖然劉敦楨的《中國住宅概論》是他在離開學社之后才完成的,但它開啟了關于中國建筑的許多課題,這些在學社仍存在時從未被討論過。當然,《中國住宅概論》的英文縮略版并不只是劉敦楨帶入歐洲的一縷微光,同時也啟發(fā)了許多歐洲學者重新評價學社在過去的研究。廖鴻英的譯本一直是劉敦楨重要作品唯一的西方翻譯版本,直到法國的研究者喬治·梅塔耶和瑪麗-艾蓮娜·梅塔耶夫婦(Georges Marie-H巐弉e M巘ailie)以及皮埃爾·克萊芒和索菲·克萊芒-夏邦杰夫婦(Sophie Cl巑ent-Charpentier and Pierre Cl巑ent)在1980年將《中國住宅概論》翻譯成《La Maison Chinoise》。1[19]
另一方面,由于在中世紀時期由中國的研究材料缺乏特定的單獨作者,使得一些歐洲人得以不適當?shù)乇I用學社及其成員的研究材料。最廣為人知的例子就是梁思成和學社成員在1941年初集體完成的繪畫集。這些圖本來是為了出版一本《圖像中國建筑史》而準備的。梁思成在1946年-1947年間對美國進行了幾個月的訪問,在他不得不回中國時,將這些原稿留給了費慰梅。之后費慰梅得到其他人的消息說,梁思成想讓她把他的畫作寄回中國。她依此照辦,但是梁思成再沒能拿到這份畫稿。相反,它在回到正當主人手里之前,在世界各地環(huán)游了將近40年。與此同時,畫稿的一些復制版被運到了歐洲,并且迅速被另一些作者接收重新出版。只要掃一眼任何圖書館里關于中國建筑的1960年代早期和1980年代早期出版的西文書書架,都可以得到關于這種不恰當盜用的充分證據(jù)。即使像費慰梅這么有忍耐力的人都不能容忍這種近乎剽竊的行徑了。她在她所生活的哈佛大學里用指責的口吻記錄下了這些事,并且號召她的學者同事們停止這種對中國研究資料的不正當轉載。[20]
跟隨著費慰梅追蹤梁思成畫稿的線索,學社被國際所接受的運程在1980年代初又一次改變了。在這個年代的轉折點上,當費慰梅聽說梁思成畫作原稿不知去向時,她為這些外國學者過分的行徑感到憤怒,他們未經(jīng)允許就重印梁思成的畫稿,而且對她的朋友被冤屈地剝奪了被認可機會這件事毫無傷懷。通過她遍布歐洲、亞洲和美國的關系網(wǎng),她重新收集了這份畫稿的全本,還給了清華大學。她隨后與清華大學建筑學院合作完成了手抄本《圖像中國建筑史》,也是唯一一本梁思成所著的有書籍長度的英文作品。[21]
回顧前文,在1980年代,梁思成的《圖像中國建筑史》的發(fā)表以及劉敦楨的《中古住宅概論》的發(fā)表,對糾正歐洲人大量盜用中國資料的行徑有所幫助。這些在作者離世后得以出版的著作,也讓長期為學社做貢獻的學社前成員們得到了榮耀,并將他們再次介紹給世界。MIT出版社曾出版過梁思成的《圖像中國建筑史》,筆者近期和其總編輯柯諾瓦(Roger Conover)的一番郵件對話,證明了這種印象[22]。很明顯,梁思成的學術研究對開始對他有所了解的人有極大的影響。于是可以推斷,對學社其他成員的補償和他們的學術研究工作,為國際學者重新研究學社的歷史提供了新的機會。
然而,正如本文開頭提到的那樣,在海外發(fā)表的個人作品也會引發(fā)國際上對學社的接受情況的改變。相比學社作為一個整體所取得的成就,國際讀者更傾向于重視成員個人的成就。即使在集體成就和個人成功之間并無任何積極或消極的牽連,對于個體功績的強調(diào)仍然歪曲了學社真正的研究機制。更何況,雖然劉敦楨的《中國住宅概論》的法文譯本是直譯的,但是費慰梅為梁思成的《圖像中國建筑史》一書所做的序言卻充斥著歌頌和懷念;她隨后發(fā)表的作品《梁和林》,則進一步突出了梁思成和林徽因。她華麗的辭藻使得她的印象和記憶演化成歷史資料。然而,就在她歌頌和強調(diào)她朋友們的個人成就時,她無意中掩藏了學社最初始的合作工作的本質——學社實際上是在中國成立的第一個中國建筑研究機構,而且她和她的朋友們都曾經(jīng)是這個機構的成員。
最后,這份關于營造學社在中國之外的國家的接受史的簡短歷史調(diào)查——從席爾柯在1930年做的短評使學社第一次在公眾面前亮相,到費慰梅在20世紀最后幾十年所做的貢獻——展開了學社歷史的另一面。當讀到關于營造學社及其成員的文章時,讀者應該有能力體察到在中國以外關于中國建筑研究的更大范圍的演變趨勢,學社曾經(jīng)在其中得到優(yōu)勝地位,也曾經(jīng)解散,最終又一次得到了認可。學社的命運,它在國際社會得到的接受、忽視以及補償,展示了一幅學社在跨越整個20世紀過程中的全景圖??傊鶕?jù)前文所提到的關于亞洲、歐洲以及美國的記述,我們可以從中管窺,中國營造學社的形象是如何被海外人士投射和重塑的?!?/p>
譯注:
1 此處法語人名由張晶翻譯。皮埃爾·克萊芒是位亞洲城市和建筑專家,長期任教于巴黎美麗城建筑學院——張晶注。
注釋:
[1] SILCOCK A. Review: Bul letin of the Society for the Research in Chinese Architecture, Vol. 1 No. 1[J].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Studies, University of London, 1930, 6(1): 253.
[2] YETTS W P. A Chinese Treatise on Architecture[J].The Bul 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Studies IV,London: The School of Oriental Studies, 1927 (III):473-492.
[3] YETTS W P. A Note on the Ying Zao Fa Shih[J]. The Bul 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Studies, London: The School of Oriental Studies, 1930, V(IV): 855-860.
[4] SILCOCK A. Chinese Pagoda[J]. Journal of the Royal Institute of British Architects, 1928-04-14, XXXV-3(11): 359-367.
[5] DEMIEVILLE P. Che-yin Song Li Ming-Tchong Ying Tsao Fa Che: Edition Photolithographique de la Méthod d’architecture de Li Ming-tchong des Song (8 fascicules, 1920)[M]. Bul letin de l’Ecole Francaise d’Extreme-Orient, 1925 (XXV): 213-264.
[6] See Liang Sicheng’s note on his correspondence with Paul Pel liot. Bul letin of the Society for Research in Chinese Architecture (Yingzao huikan), 1932-12, 3(4): 10.
[7] LIU D. Zhongguo zhuzhai gaishuo[M]. Tianjin: Baihua Wenyi Chubanshe, 2004.
[8] LIANG S. Open Spandrel Bridges of Ancient China[J]. Pencil Points XIX, 1938(1): 25-32.
[9] LIANG S. Open Spandrel Bridges of Ancient China[J]. Pencil Points XIX, 1938(3): 115-160.
[10] See footnote on the first page of Liang Ssu-Ch’eng(in pinyin, Liang Sicheng), “Open Spandrel Bridges of Ancient China” (January 1938): 155.
[11] LIANG S. China’s Oldest Wooden Structure[J].Asia, 1941, 7: 384-387.
[12] LIANG S. Five Ear ly Chinese Pagodas[J]. Asia,1941, 8: 450-53.
[13] ITO CHUTA. Speech on Chinese Architecture[R].Yingzao Huikan (Bulletin of the Society for Research in Chinese Architecture), 1930-12, 1(2).
[14] KAN D. Notes on a visit to the Japanese committee for the Compilation of a Dictionary of Architectural Terms[R]. Yingzao huikan, 1931-9, 2(2).
[15] WILMA F. 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M].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4: 128-129.
[16] Dr. Joseph Needham founded SACU in 1965 along with Ernest Roberts, Mary Adams, Derek Bryan and W.Luckin. He was President of the society for many years and the most eminent of Western scholars of Chinese 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17] LIU D. A Short Study of the Chinese House[M]//LIAO H. London: Architectural and Engineering Association House, 1957.
[18] Innes Herdan. Liao Hongying: Fragments of a Life,from Changting to Norwich[M]. Dereham: Larks, 1996.
[19] LIU D. La Maison Chinoise[M]//METAILIE G M,CLEMENT-CHARPENTIER S, Clément H. Paris:Berger-Levraul t, 1980.
[20] LIANG S. A Pictorial History of Chinese Architecture[M]. Cambridge: MIT Press, 1983.
[21] LIANG S. A Pictorial History of Chinese Architecture: A Study of the Development of its Structural System and the Evolution of its Types[M]//WILMA F. Cambridge: MIT Press, 1984.
[22] With gratitude to Roger Conover, the editor of MIT Press, for his email to the author on December 2,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