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佳歡
“文化交流比政治交流更久遠,比經(jīng)濟交流更深刻?!?/p>
中國總理溫家寶10月6日在布魯塞爾歐盟總部“中歐文化高峰論壇”的開幕式發(fā)言臺上說。
在此次論壇中展開文化交流的是數(shù)十位中歐學術精英,包括大師級別的哲學家、文學批評家和小說家安貝托·艾柯,蜚聲國內(nèi)外學術界的古文字學家裘錫圭,精神分析學家、哲學家茱莉亞·克里斯蒂娃,以及知名藝術家徐冰、中央電視臺新臺址設計者雷蒙·盧卡斯·庫哈斯、作家韓少功等等。
用比利時前駐華大使克萊爾·吉爾尚的話說,這份與會學者名單的重量“簡直令人難以承受”。
在中國與歐盟建交的第35個年頭,這樣一個由中國文化部及歐盟委員會主辦的高規(guī)格文化論壇,使得中歐文化交流朝著更高端的思想界走去。溫家寶在發(fā)言中指出,這是“中歐文化交流史上的一大創(chuàng)新”,同樣出席開幕式的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則希望論壇“能夠成為歐洲和中國之間文化交流與文明對話的重要平臺”。
文化對話的目的大抵是增進溝通與了解。雙方領導人希望將文化對話跟政治、經(jīng)濟對話結合起來,把論壇打造成一個每年一屆的機制化、長期性項目。
文化部外聯(lián)局局長助理項曉煒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此次論壇和即將舉行的2011“中歐青年交流年”、 2012“文化間對話年”反映了中歐關系重心的漂移,文化對話將對今后經(jīng)濟、政治關系的發(fā)展起到基石性的作用。
中國想要表達什么?
為期兩天的論壇中,一些學者想要讓歐洲人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中國。
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陸建德談到近百年來中國的激進主義傳統(tǒng):20世紀初,吳稚暉、錢玄同曾號召徹底廢棄漢語,蔡元培、魯迅和巴金都對推廣世界語抱有濃厚的興趣?!拔蚁氡磉_的是中國文化圖景的復雜和矛盾。”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王紹光則舉清華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崔之元正在重慶進行的城鄉(xiāng)綜合改革實驗為例,指出中國的知識界正在更自信、更勇敢地探索新的東西,“中國還是要學習,但已不是直接地學習,而是以我為主的、有選擇性地進行學習。”
對于參加“中歐高峰論壇”的中方學者遴選,文化部有一項最重要的標準:不是只閉起窗戶做學問,必須處于學術和創(chuàng)作前沿。原因在于,這次對話著重強調(diào)的并非中國過去的文化傳統(tǒng),而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和觀念的演變。
在中西文化從對視到對話的過程中,有一個問題一直存在:中國的身影總是伴隨著兵馬俑與孔子出現(xiàn)。那么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性在哪里?
“世界喜歡被理解的語言。中國如果想要走向世界,就要看它能不能找到一種可以令世界接受的、跟它有共同語境的語言?!弊鳛?974年首批受官方邀請來華訪問的西方知識分子之一,對中國并不陌生的克里斯蒂娃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我們以前對外交往的過程中,著重強調(diào)了五千年文明、歷史沉積和傳統(tǒng),我們給外界造成的印象是不是食古不化呢?”文化部外聯(lián)局局長助理項曉煒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如果說以前我們希望讓別人了解我們的過去,今后我們可能會更加注重發(fā)展中的中國,我們的現(xiàn)在和未來在哪里?!?/p>
此次,一批極富國際性的“公共知識分子”暫時承擔了改變這一印象的“任務”。除了學術背景涵蓋哲學、文學、藝術、經(jīng)濟、國際關系等領域,他們還具備很強的國際視野;面對歐方學者提出的問題,大部分人都能用英語流利作答。用社科院歐洲研究所所長周弘的話說,“拉到世界上,每個人都拿得出手”。
更重要的是,中國學者對于西方的文化準備,明顯比歐方學者對于中國的了解多得多?!八袑π挛幕信d趣的知識分子都可以視歐洲的一條小街為文化圣地,反過來想,西方人怎么可能這么認真地重視中國的一條小街道?這是因為西方文化長期處于強勢地位。”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徐冰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在此基礎上,很多學者在論壇上強調(diào)尊重和欣賞中西文化差異的重要性。周弘在發(fā)言中說:“歐洲人從上帝賦予的規(guī)則看問題,中國人從和諧的社會規(guī)則看問題……只能用不同的方式和途徑去實現(xiàn)那些相通的理想?!鄙缈圃赫軐W研究所研究員趙汀陽則以“如果改變不了世界,那么先改變我們的世界觀也許會更好”一句作結。
主辦方文化部對論壇的期望是“在一種平等尊重的基礎上能亮出我們的觀點、爭取對方的理解、并討論雙方的問題和可能的解決方案”。在趙汀陽的印象里,15年前,歐洲學者對中國的否定態(tài)度還與美國人沒什么區(qū)別,但如今歐洲迅速衰落,其態(tài)度也慢慢接近了平等。
“雖說學術的東西得靠客觀的學理,但別人聽不聽,還是取決于國家的實力。話語有沒有力量,還是由經(jīng)濟水平?jīng)Q定的,”他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道。
中國文化交流方式的多種嘗試
“目前中國遇到的最大問題是外界對我們的不了解,” 文化部外聯(lián)局局長助理項曉煒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所以我們做這個活動就是在探索一種交流方式?!?/p>
由中國官方主導的中外文化交流嘗試始于1951年與波蘭簽訂的第一個政府間文化合作協(xié)定。各類文化代表團進行政府間互訪成為新中國主要的文化交流形式,而訪問對象則集中在蘇聯(lián)等社會主義及亞非拉友好國家。
直至50年代后期,中國才開始向西歐和日本派出大型藝術團。60年代,毛澤東指出西方世界“不是鐵板一塊”后,中國才與法國在1965年簽訂了文化交流計劃,中國文化開始在政府層面上“進軍”西方世界,并在改革開放后全面擴展至包括美國在內(nèi)的西方國家。
這些文化活動包括文藝演出、展覽、電影周、文化名人紀念等,對擴大中國的影響力起到了積極的作用。文革期間,在“兵乓外交”打開中美關系僵局的同時,作為政府外交保留下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土文物展覽”在法、英、美等十幾國展出,觀眾人次均達上萬,被稱為“文物外交”。
改革開放以后,由官方主導的對外文化交流活動數(shù)量迅速發(fā)展,“中國文化美國行”“秦始皇兵馬俑展”“鄭和下西洋展”等大型文化活動開始“走出去”,海外春節(jié)、“感知中國”“中國走進課堂”等外宣活動也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
2003年起,由中法兩國元首共同倡導的“中法文化年”先后在兩國舉行,其中的項目空前地達到700多個。文化部特別與一家法國公司進行合作,將重點放在宣傳和推廣上,效果不俗。連鎖效應在歐洲其他國家接連產(chǎn)生——2005年后,意大利、西班牙、希臘等國先后與中國合作舉辦“文化年”或“文化節(jié)”。
“轟轟烈烈的活動在打開局面的時候特別有必要,但長期來看,要科學、可持續(xù)地發(fā)展,還是得做人的工作、轉變?nèi)说挠^念。做過了文化年,我們的工作只能根據(jù)當?shù)厝说膶嶋H情況,就某一個領域開展?!表棔詿樥f。
除了走民眾的底層交流路線,文化部開始考慮結合高端交流,并將目光投向知識界?!凹词咕⒑兔癖娭g存在距離,但針對不接受我們的民眾,精英可以把他們理解到的中國進行第二次‘投射,用當?shù)孛癖娍梢岳斫獾恼Z言告訴給民眾?!表棔詿樥f。
于是,文化部決定把中國社科院與歐洲國際跨文化研究所的文化論壇納入到其對歐盟的文化交流項目中來。
此前,中歐學界進行過多次文化論壇,大多屬于學術機構間的自發(fā)性項目,學術性較強。而文化部方面希望由他們主辦的文化論壇有所改變,“一是從學術性對話上升到中歐高層對話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二是擴大討論的領域,到第二屆時會邀請更多文化機構的實踐者,將思想引導和學者的實踐慢慢結合起來?!表棔詿樥f。
中歐對話可能嗎?
“在歷史和文化方面,歐洲與中國的可比性比較多,找到共同點的可能性也會比較大,”項曉煒說。中歐文化高峰論壇的舉辦正好契合了歐盟目前內(nèi)部文化整合的自身需求和對外的政治性要求;而在經(jīng)常被媒體簡單同質化的“西方國家”內(nèi)部,歐洲也比美國擁有更多的對話可能性。
兩天的對話里,中歐學者都在盡力找尋雙方的交集點。
然而東西兩種文化要達到交流通暢談何容易。文化多樣性造成的溝通障礙首先便源于語言——論壇中過于學術性的語言讓翻譯們頗感頭疼,于是同聲傳譯支離破碎,大大影響了溝通。為了使翻譯理解學術詞匯,很多學者只好不時在發(fā)言中夾雜一些英文,卻讓口譯更加散亂。
除了語言障礙,固有印象、思維方式與價值觀的不同也客觀存在——無論討論什么議題,大多數(shù)中西交流的論壇最后都會無奈地滑向國家制度和意識形態(tài)問題——正如西方《圣經(jīng)》中半途而廢的巴別塔,普遍性障礙無所不在。
在參觀布魯塞爾美術宮的《通往亞洲之路》展覽時,符號學家、作家安貝托·艾柯向《中國新聞周刊》提起意大利左派導演安東尼奧尼文革期間拍攝紀錄片《中國》的例子。導演其實想通過這部片子告訴歐洲資本家和右派分子:其實過那樣的貧窮生活可能比過你們富裕的生活更幸福,而當時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想法卻是,“你怎么會拍了那么一部片子來展示我們的貧窮?”并將其列為一個嚴重的反華事件。
艾柯在此次論壇的主旨發(fā)言中提到“偽全球化”概念?!霸跂|歐,人們以為他們穿的牛仔褲是美國牌子,其實都是意大利北部生產(chǎn)的;外國的中國菜并不地道,而是外國化了的中餐。相比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的、經(jīng)濟和政治意義上的全球化,文化意義上的全球化只是一個表象,”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并不是我們的衣服牌子一樣就全球化了,我們的性格、背景還是不一樣。深層的多樣性依然存在?!?/p>
基于如此的文化多樣性,人們無法對一次論壇和對話的成效抱有高期待?!拔幕涣鞑荒苤?必須慢慢來,不能指望在短期內(nèi)就能達到什么樣的共識,”周弘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作家韓少功則認為紙面、論壇上的交流存在局限性,“現(xiàn)在我們很多文化的生產(chǎn)是脫離實際的,從書本到書本、從言辭到言辭。表面上轟轟烈烈、產(chǎn)量很高,實際對我們認識的推進毫無作用,甚至會導致更大的誤解?!?/p>
回到湖南農(nóng)村生活已有十年、崇尚“知行合一”的韓少功在大會發(fā)言中強調(diào)了實踐的問題。“交流、了解必須深入對方的生活處境和語境之下,設身處地地了解對方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種文化、這種思維特征,”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北京大學藝術學系教授朱青生則對一些所謂的中歐、中西文化對話產(chǎn)生了懷疑。
“中歐之間的對話是可能的么?”他問。
“西方人總希望找到一個保持中國傳統(tǒng)特色的中國。其實我們不是在同西方、歐洲對話,而是在拿傳統(tǒng)的、或是保持著傳統(tǒng)痕跡的中國,去和一個先行現(xiàn)代化了的歐洲在對話……這樣的對話會顯得非常困難?!?/p>
他說,“我們今天需要用新的方式,在當代的層次下進行對話?!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