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海 子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2009年第6期《語文學(xué)習》“重讀”欄目登出了西渡先生對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臆解”，拜讀之中不禁又喚起了兩年來對此詩的些許斷想。之所以只是些斷想，因為這首詩太過于樸素，初讀或粗讀你幾乎感覺不到普遍印象中詩歌應(yīng)有的語言美與節(jié)奏美。但靜心品讀，你似乎時不時地又感到這些樸素的語言觸動了有關(guān)我們這個時代，這個時代脈搏中某些深處的東西，觸動了我們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某些真實的東西。

我想，閱讀這樣的文字，我們就從語言本身出發(fā)，從經(jīng)驗出發(fā)，去搜尋它可能的多重意味中的部分意味，拋除寫作此詩后海子自殺這樣的背景，就像歐陽江河在《冷血的秋天》一文中所說:“談詩就是談詩……何必驚動那世世代代的亡魂，他們死了多年還得重新去死?！?陳超:《海子論》，《文藝爭鳴》2007年第10期)閱讀在更大程度上畢竟是“溫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而它的開端，一定發(fā)生于這樣或那樣的“詩情記憶”。

那么讓我們帶著這樣的態(tài)度來進入這首詩歌。先來看題目《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讀著它的同時眼前似乎已然呈現(xiàn)出一個開闊而明凈的世界，這世界四處散發(fā)著暖融融的、清新的氣息，僅僅是這四處彌漫的芳香與幸福，就足以引人向下看看這是怎樣的一個幸福世界。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從詩的首句詩人就滿足了讀者的閱讀期待，他要告訴我們他的幸福了:“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讀著讀著，我們似乎在獲知詩人幸福向往的同時，思緒逐漸被牽動，被拉遠、拉深，直至觸動深藏于我們內(nèi)心遙遠而真實的渴望:在塵世喧囂躁動、緊張疲憊的生活中，我們也曾渴望像遠古時代的人們那樣過一種簡單而平靜、單純而快樂的生活:有一塊田地，自己播種、收割、劈柴、做飯，再養(yǎng)幾頭牛，喂幾匹馬;豐衣足食之余騎著馬兒周游世界，登上每一座山峰，涉足每一條河流，去感受它們的陡直冷暖、離合神光，再給它們?nèi)∫粋€溫暖的名字，留存永久的記憶;再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有一個溫暖的家，家人互伴左右，愛意融融;突如其來的幸福能與家人分享，甚至是與陌生人。

當我們還沉浸在詩歌所喚起的關(guān)于幸福的向往之中時，緊接著讀到的“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我們的思緒會突然被扯斷，我們會突然意識到:在他的“幸?！敝形覀儧]有讀到任何塵世的氣息。正如謝有順在《文學(xué)身體學(xué)》中所說的那樣:“海子的寫作就是典型的拒絕了身體的寫作……在海子的詩歌中，你幾乎讀不到任何塵世的消息，你從中看不出他是一個在我們時代生活過的人……他的詩歌大多只關(guān)乎他的幻想，很少留下他身體的痕跡?！?謝有順:《文學(xué)身體學(xué)》，《花城》2001年第6期)此時我們似乎才突然清醒地認識到，這只是一個夢，一個在塵世生活的人所無法實現(xiàn)的夢:現(xiàn)世中的我們每天奔波于名利場中，無暇也無心去享受躬耕壟畝的快樂，無暇親近自然、享受自然，甚至也疏忽了與親人的那一份互相關(guān)照，更不敢奢望與他人的心靈默契，內(nèi)心疲憊而孤獨。

而其此時讀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保拔抑辉该娉蠛?，春暖花開”，我們是否又會感到一個在現(xiàn)世生活中已不再有真實的生存欲望與矛盾沖撞之時的那種內(nèi)心的平靜與淡然?那種對他人前程、愛情與現(xiàn)世生活幸福祝福的真誠與坦然?還有那種將要擺脫一切現(xiàn)世塵囂與內(nèi)心煩擾的解脫與釋然?

此時回到詩的開始，再讀一讀詩的前九句，我們是否才實實在在地注意到了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從明天起”以及“將”等字眼?才真正意識到他關(guān)于“幸?！北磉_背后的“不幸福”?才讀懂了他對于“幸?！钡摹翱释迸c“絕望”?也因此感到那種“幸?！本腿纭懊娉蠛?，春暖花開”一樣清新而遙遠、美麗而失真?

至此我們隨著詩作一同經(jīng)歷了詩人對幸福的向往與對幸福的絕望，也一同經(jīng)歷了詩人的真誠與釋然，可是我們的內(nèi)心卻久久無法釋然。

海明威曾經(jīng)說過:“一個作家，如果他真的不同凡響，那他就該天天面對一些永恒的東西?！?海明威:《天天面對永恒——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獎演說》，《小作家選刊》2004年第1期)所謂“永恒的東西”，我想就是關(guān)乎生存、價值、意義等命題。我們在海子詩中讀到的正是他面對塵世生存的種種思考:他關(guān)于“幸福”的描述完全是對塵世生活中生存與生命狀態(tài)的藝術(shù)化與理想化表達;“從明天起”所透露的對“幸?！钡慕^望也正是出于對塵世幸福的物質(zhì)化生存境況的一種天然藐視，也正是緣于對價值的堅持與堅守;他對陌生人的三個塵世幸福的祝愿和他“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選擇隱含的“微笑的絕望”像是詩人面對塵世生存的價值和意義這個本身永遠無法得到解答的問題的一個回答。

詩歌語言中帶給我們的始終是掙扎于生存、價值、意義等矛盾中的詩人形象。他自己就曾經(jīng)說過:“我恨東方詩人的文人氣質(zhì)。他們蒼白孱弱，自以為是。他們隱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之中……比如說，陶淵明和梭羅同時歸隱山水，但陶重趣味，梭羅卻要對自己的生命和存在本身表示極大的珍惜與關(guān)注。這就是我的詩歌理想，應(yīng)拋棄文人趣味，直接關(guān)注生命存在本身?！?《海子詩全編》，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897頁)所謂文人趣味，可能指僅僅將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作為寄情言志的載體或性情品格的象征。而我們在海子詩中讀到的關(guān)于糧食、蔬菜、房子等鄉(xiāng)村意象并不同于山水田園詩人筆下的草屋、雞舍、山林、河流，就像評論家崔衛(wèi)平所評價的:“海子詩歌的抒情性質(zhì)來源于他的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他的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鄉(xiāng)村生活的某些意象……但是海子從來不是一位田園詩人，不是一位牧歌詩人……海子是通過某種精神性的眼光來看待土地的。在海子那里，‘土地’同時意味著一個巨大的隱喻，一種精神性的存在。遠去的被遺棄的土地，意味著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精神上的被放逐，漂泊不定。”(崔衛(wèi)平:《海子、王小波與現(xiàn)代性》，《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2期)海子向往一個能夠自己耕種、收割、喂馬、劈柴，一個豐衣足食之余能夠周游世界，能夠與家人、他人分享快樂的家園，其實這已不是一種物質(zhì)化的生存境況，而是一個平靜、自由、幸福的精神家園。

但這“溫暖”的家園，其實已是一個無法回去也無法挽留的“它在”。所以他在詩作《春天，十個海子》中寫到:“在春天，野蠻而悲傷的海子/就剩下這一個，最后一個/這是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傾心死亡/不能自拔，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xiāng)村”。他熱愛的“鄉(xiāng)村”，已不再是烏托邦，它承受不起人的精神托付，而是冬天、死亡、空虛和寒冷的所在。

復(fù)旦大學(xué)張新穎教授在芝加哥大學(xué)東亞系講這首詩時，有一個在臺灣出生、美國長大的女生問，為什么海子的幸福里沒有做大老板，賺大錢?另一個西班牙血統(tǒng)的美國學(xué)生問，這個自殺的詩人怎么會寫這樣的詩?或者反過來問，寫出這樣的詩的人怎么會自殺?

我想用薩特的話回答上面兩位學(xué)生的提問并結(jié)束這篇文章:“渴望寫作就意味著拒絕生活?！?薩特:《拒領(lǐng)諾貝爾文學(xué)獎聲明》，潘培慶譯，《天涯》2001年第2期)一個詩人，一個視創(chuàng)作與生命價值為一體的詩人，當他已沒有了精神家園，生活就無法繼續(xù)。

[作者單位:新疆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新疆烏魯木齊市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