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練歸來的高成山,見老伴正“啪、啪”地敲兒子高明的房門,催他起床上班。
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兒,兒子高明是一家動物園的獸醫(yī),對他的工作充滿了熱情,兩年了,積極著呢!回來也不管父母有沒有興趣,顧自講著他的“病人”,什么非洲獅掉毛的原因找到了,什么斑馬拉稀的毛病治好了,什么東北虎和孟加拉虎在生活習性上存在什么不同了……那么,他今天是咋回事呢?
老伴在外邊著急地喊:“小明,都8點了,咋還不去上班?”半晌,從房間里傳出兒子懶洋洋的聲音:“別喊了,我今天不去上班了,休息。”“啥,今天你不輪休呀,咋還休息呢?”老伴在外面問道。不知兒子咕噥了一句什么,就再也沒有動靜。
老伴著急地回頭盯著高成山,高成山皺著眉頭想了想,說:“算了,肯定是出啥事兒了,要不,能不去上班?等他起來問一問?!崩习橐宦牼图毖哿耍f:“出事,能出啥事呢?再有事也不能不上班嗎,現(xiàn)在有份固定工作容易嗎,這孩子咋這么不讓人省心呢?不行,我得給他單位打電話問問!”說著,就去打電話了。
高成山預感到兒子一定是遇到麻煩了,因為,當獸醫(yī)是兒子高明自己的選擇,他非常喜歡這項職業(yè)。在當年準備填高考志愿時,高成山一心讓兒子報考醫(yī)學院的精神科,將來當一名精神病醫(yī)生,可兒子說什么也不同意,非要學獸醫(yī)。
其實,這也是有原因的,兒子從小就喜歡動物。記得,在他10歲的時候養(yǎng)過一條小狗,和兒子的感情非常深。當時,高成山和老伴的工作很忙,就是這條小狗伴隨著少年的兒子度過許多寂寞的時光,可是不到兩年,小狗就生病死了。這件事對兒子的打擊特別深,不知哭了多少次。可能就是從那時起,兒子高明就決定當獸醫(yī)了,為動物治病成了他的理想。
高成山勸兒子說,既然學獸醫(yī)和學精神科都和醫(yī)學有關(guān),那就學精神科,能為那些精神病患者治療,讓他們思維恢復正常,人生軌跡步入正規(guī),那才是功德無量的事情,為此,他作為父親極力希望兒子學精神科。再者,在人們的潛意識中,獸醫(yī)不是特主流的醫(yī)學學科,在社會上也不會像對待給人治病的大夫那么尊重。他就拿這些借口苦口婆心地做兒子的思想工作,卻一點也不奏效,兒子竟搬出佛教中的“眾生平等”學說,基督教中的“博愛”精神,來與他辯駁。
老伴也不同意兒子報考精神科,說什么天天與神經(jīng)病打交道,會影響孩子的情緒,也沒有安全感,一不小心被精神病人傷著,可不是鬧著玩的。
高成山?jīng)]有任何辦法,最后只得黯然地接受兒子學獸醫(yī)這個事實。然而,誰也不知道的是,高成山一心想讓兒子學精神科這門醫(yī)學是另有原因的,因為一個深埋在他心中的已經(jīng)幾十年的愧疚,使他靈魂不得安寧,每每一觸及,頭皮都會發(fā)麻,心跳就會加快。盡管,這則令他內(nèi)疚的事情,他從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連他自己也自欺欺人地努力不去想它,但他明白,只要自己活著,這件事就不會從生活里消失。他曾經(jīng)努力過,在18歲時,就從關(guān)內(nèi)溫暖的家鄉(xiāng)投親來到這寒冷的關(guān)外,不但娶了東北的女人,還生了個聰明懂事的兒子,過著很幸福的家庭生活,卻沒有消除這件事對他心靈的煎熬。
盡管,他不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但鬼使神差地總會這樣設(shè)想,如果那晚上是他高成山,也許不會出那種事兒,不,一定也會出事兒,那么,自己就成了張老虎;如果當時張老虎說出自己的名字,或者自己主動說出去,自己的生活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嗎?……愈如此設(shè)想,高成山就愈害怕,愈害怕就愈不敢說。人真是個奇怪的動物,愈害怕的事情,愈不由自主地去想,愈想就愈不敢面對。有時,他也勸自己,這件事不怪自己,是自己硬背的包袱,管他呢?可是一想到張老虎,他又自責不已。就這樣幾十年了,高成山經(jīng)常這樣自虐地煎熬自己,像有癮似的。
真的,像高成山所擔心的那樣,高明在單位遇到了麻煩,并且是不小的麻煩。事情還得從那件事說起。事情出在一個月前,動物園的一只東北虎病死了,高明雖說只工作了兩年時間,由于他喜愛這個工作,又善于鉆研,已經(jīng)成了一名有相當實力的獸醫(yī),一般動物的病情,他都能手到擒來。這只東北虎的病因是出血性腸炎,由于長期拉稀,營養(yǎng)不良導致死亡。高明明白,這種病其實非常好治,只要早診治,在老虎有病期間,調(diào)整好食物的搭配,再細心照料就可痊愈。也不知什么原因,高明救治這只老虎的時候,病情已經(jīng)很嚴重了,瘦骨嶙峋,渾身的毛發(fā)沒有光澤,連眼睛都睜不開了,盡管高明費盡全力,這只病虎卻連藥吃不進去,終于病亡。
可是,每只老虎都有檔案,在填寫死亡報告單時,園里某一領(lǐng)導竟讓高明寫“此虎屬正常死亡”。當時,高明就是一皺眉,明明是諸種人為原因造成該虎非正常死亡的,怎么會是正常死亡呢?這可是國家明令規(guī)定的一級保護動物呀!再說,關(guān)于動物園的許多灰色傳聞,高明早有耳聞,況且,他作為獸醫(yī)對這些動物的情況了如指掌,雖然自己是一名普通的獸醫(yī),但這牽扯著法律和良知的事情,說什么他也不敢也不會如此填寫報告單的。當時高明就拒絕了??墒呛髞恚闹苯宇I(lǐng)導給他做工作,說人還死呢,何況是一只虎!出了問題有某領(lǐng)導頂著,再者也不會出啥問題,咱一個獸醫(yī)領(lǐng)導讓咋干就咋干,以后你還要在這繼續(xù)工作等等。猶豫再三的高明最終在報告單上填寫了某領(lǐng)導授意下的報告單。
從那以后,高明就覺得自己像犯了罪一樣,整天寢食不安,回家來也不愿讓父母知道,怕父母為自己擔心。結(jié)果,最近某領(lǐng)導的問題被有關(guān)部門察覺了,并派下工作組來動物園查他的問題。這位領(lǐng)導又親自找到高明,囑咐他說,如果工作組找他了解情況,就堅決說老虎是正常死亡的,否則高明也會自身不保,還話里話外地提醒高明說,上面來的人總有走的時候,自己在動物園的地位牢固著呢,任誰也撼動不了……
高明很生氣,也很擔心,生氣的是,你讓我做了違背良性和職業(yè)道德的事,出了事就讓我自己承擔,擔心的是,如果自己填寫的報告單被查實,一定會受到處分的,你可怎么辦呢?一時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這兩天他明顯感覺到上面派下來的工作組,絕不會像某領(lǐng)導說的那樣“雷聲大雨點小”,看樣子是要要動真格的了,他害怕了,思來想去,覺得只有離開這是非之地才是擺脫困境的唯一辦法,于是,就寫了辭職報告。他正在屋里苦惱著呢,就聽母親在外邊喊了。
“小明,你竟辭職了!”高成山聽到打罷電話的老伴,有些氣急敗壞的喊道。
兒子的屋里依然沒有動靜,老伴的臉色都變了,用拳頭開始砸門。高成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也開始喊兒子。
兒子高明陰郁著臉,不耐煩地開了門,說:“煩不煩啊!連讓人睡一會兒都不行。”說著,氣哼哼地走到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高成山怕老伴急躁的情緒,反而弄不清事情的原委,就先制止住老伴,和氣地問兒子:“小明,咋回事?給我們說說,也許我和你媽能給你出出主意啥的,有了問題總得解決,是不是?”
兒子什么話也沒說,拿起茶幾上高成山的煙抽出一根就點了起來。這下,老伴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奪下煙,生氣地說:“你長能耐了,還學會抽煙了!我讓你抽?!边呎f邊掐滅了煙。
高成山愈發(fā)覺得到兒子遇到的問題一定不小,否則是不會這樣的,他咳咳嗓子,說:“小明,為什么辭職?辭職咋也不給爸媽提前打聲招呼呢。”
“就是,再大也是我們的兒子,有啥事兒也不能獨自作主!”老伴在一旁氣呼呼地說。
兒子沉著臉很不耐煩地說:“我不想干了,看著那些動物我就煩,行吧?我干著沒勁,給它們治病,我就惡心,行吧?我都這么大了,連這點主都作不了,太夸張了吧!”
“啥?現(xiàn)在不喜歡動物了,當初別學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還不如像你爸說的那樣,去學精神科,當精神病醫(yī)生呢!”老伴在一邊生氣地數(shù)落道。
高成山也說:“是啊,你說說為什么煩獸醫(yī)工作了,你的‘眾生平等’和‘博愛’到哪里去了?”
兒子聽他們這樣一唱一和地說自己,一下子從沙發(fā)靠背上直起身體,大聲說:“夠了,夠了,在單位是這樣,在家里也是這樣,再說我都成神經(jīng)病了,還精神病醫(yī)生!我早晚叫你們逼成神經(jīng)病。”
沒想到兒子的一句“早晚叫你們害成神經(jīng)病”的氣話,讓高成山如此過敏,他跳起來對著兒子就是一巴掌,說:“我就是把人害成神經(jīng)病了,怎么,你有能耐殺了我!”
高成山的反常舉動把老伴和兒子驚呆了。從小到大,高成山從來沒有打過兒子,老伴打兒子,高成山都很生氣。漸漸地,兒子的眼睛里涌出來淚花,老伴也用責備的眼神盯著高成山。
高成山也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他甩甩發(fā)麻的手掌,長嘆一聲就癱軟地坐在沙發(fā)上。
房間里靜極了,彌漫著讓人窒息的氣息。
突然,電話鈴響起來,于這一家人聽來是那樣的刺耳。
老伴拿起聽筒,問:“喂,哪位?噢,找老高啊,對,他在,你等一下?!?/p>
老伴沒好氣地把電話聽筒交給高成山。高成山平靜了一下情緒,問老伴是誰,老伴陰著臉沒答理他。兒子低著頭擦淚,老伴心疼地看著兒子,但老伴的耳朵卻聽著高成山接電話。
沒想到,高成山開始聲音還很平靜,聽了一會竟提高了聲音,非常吃驚地說道:“……什么,老虎死了,什么時候的事?去年我回去的時候,看著他還行,老虎他,他死了……”
接完電話的高成山簡直像變了一個人,精神恍惚,晃晃悠悠地坐到沙發(fā)上。
老伴和兒子也趕不住生他氣了,忙圍到他身邊,關(guān)切地詢問。老伴說:“到底是咋回事,誰死了,你咋成這樣了?”兒子也問道:“爸,這咱老家也有老虎啊?什么老虎死了?你臉色不好,沒啥事吧?”
慢慢地,高成山才稍稍平靜了一點,他對老伴和兒子擺擺手,說:“沒事,我一個同學死了!”
老伴和兒子不解地對視了一眼,高成山明白他們母子的疑慮,就說:“小明,你有啥事不想說,爸爸也不勉強,不過爸爸的一件事,今天得給你說說?!?/p>
于是,高成山喝了幾口老伴給他沏的茶,嗓音暗啞地講起來他愧疚了幾十年前的一件事——
“今晚咋這么黑!”民兵連長茍先軍在心里恨恨地說道。他努力眨眨眼睛,試圖能看得更清楚些,然而卻是徒勞的,眼前還是黑乎乎的一片。
夜的確黑極了,沒有月亮和星星,黑暗就像一口碩大的鍋倒扣在小鎮(zhèn)的上方,伸手不見五指,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比以往更陰森的氣氛,讓人恐怖。鎮(zhèn)里寂靜無聲,只有臨街的幾處房子有昏黃的燈光從窗子里射出來,還能證明小鎮(zhèn)是有人存在的。不過,這昏黃的燈光似乎更加劇了夜的黑與暗,并且透著那么一股說不上來的恐怖氣氛。
民兵連長茍先軍同以往一樣,又領(lǐng)著民兵巡邏在小鎮(zhèn)的街上。今天晚上他領(lǐng)著的是民兵楊小四,茍先軍手拿一把能裝四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卻沒有打開,腰里別著把短槍。楊小四肩抗著一支當年八路軍留下的長槍,盡管是一把破槍,但畢竟是真家伙,抗在肩上,沉甸甸的讓他又放心又提氣,他倆就像幽靈似的游蕩在小鎮(zhèn)的街上。
此時,還不到夜里9點,小鎮(zhèn)又停電了。
那天下午,高成山他們在語文老師李貴英的帶領(lǐng)下到鎮(zhèn)所屬的大隊又搞支農(nóng)勞動了,他們回來得很晚。晚飯是小米稀粥,上面漂著幾根面條,對于正在長身材的的高成山來說,干了一下午的農(nóng)活,這點稀飯是根本不夠填飽肚子的,還不到一小時,他又覺得餓了。
走到語文老師李貴英的辦公室兼宿舍的門口,高成山被老師李貴英叫住了,說:“成山,到供銷社給買我一盒煙?!备叱缮揭宦牼褪且汇叮瑒e看他16歲了,個子也不低,但在這么黑的夜里,特別是學校一到晚上,給他的感覺總有點陰森森的嚇人,讓他一個人出去,他還真不敢。于是,他靈機一動,就說:“李老師,我還得編節(jié)目,這樣吧,我找一個同學給你買?!?/p>
高成山跑到宿舍,一看大部分同學已經(jīng)脫衣服睡覺了,只有張老虎還穿著衣服躺在破被子上,可能是在等他,就小聲說:“張老虎,去,李老師讓你給他去買煙?!币苍S是習慣了高成山給自己派活,張老虎痛快地答應一聲就出去了。給老師辦事張老虎可不是第一次了,因為他辦事很牢靠,不會因為他出身不好影響老師讓他辦事。
張老虎跑出宿舍眼前似乎是一片黑幕,他也害怕了,但答應了高成山去給老師買煙,也不能退回去了,只得硬著頭皮來到老師李貴英的辦公室。
李貴英看到張老虎有些遲疑的神色,便一下子想到外邊實在是太黑了,便探出頭去看了看,回過身,說:“張老虎,天太黑,拿上我的手電筒,快去快回?!睆埨匣⒋饝宦?,接過李貴英的一塊錢和能裝兩節(jié)電池的手電筒出了校門,直奔供銷社而去。
這支手電筒就像他的一個防身武器,給他壯膽,給他安慰。
鎮(zhèn)供銷社在學校的西面,有200米遠的距離。張老虎剛走進供銷社就隱約聞到了一股久違了的煎油餅的濃郁的香味,他的食欲一下子就被勾起來,唾液不知不覺涌滿了口腔,都趕忙咽了下去,拿上煙快步走出供銷社。
張老虎可是個要臉面的學生,為自己不爭氣的饞意感到深深的羞恥,不過他在心里不住地羨慕供銷社的人,唉,也只有人家這些吃商品糧的,才能吃上香噴噴的油餅,自己已經(jīng)忘了是多會兒吃過餅了,供銷社里的油餅香氣,一下子勾起了他早已忘記的餅的美味,不僅在心里想:我多會兒也能吃上香噴噴的油餅,哪怕是一小塊呢?這樣想著的時候,又有唾液涌滿了嘴,他意猶未盡地咽下去,一抬頭,見東邊的天際似乎升起了一輪圓月,在云霧的遮擋下,只有一個朦朦朧朧的輪廓,發(fā)不出任何光來。張老虎竟看著這輪圓月的輪廓,鼻子里又聞到供銷社里那誘人無比的油餅的香味。
放羊漢王聚財?shù)纳眢w特別好,30多歲正值當年,每天黃昏接班時他還能用羊鏟鏟起土打打羊,看看螞蟻搬家,忠誠的大黑狗圍著他轉(zhuǎn),煩了,還能踹狗一腳,聽著狗疼痛又委屈的叫聲,他的心里就會舒服些,得空也會四仰八叉地躺在暖洋洋的草地上瞇一會兒覺,醒了,看看高遠的天空,那藍的天,白的云,也是享受的不得了,可是到了晚上,羊睡了,螞蟻也看不到了,大黑狗臥在羊群邊守護。沒有了白天那些解悶的項目,王聚財很寂寞,很孤獨,人寂寞了孤獨了就無聊,無聊的人保不住就會干些出格的事,特別是對于像王聚財這樣的人。這不,今天晚上,王聚財躺在睡椅上正胡思亂想,就見從鎮(zhèn)里射來一道手電光,開始他有些納悶,心想這是干什么,難道村里找自己有什么事?他趕快打開手電筒,向射來光的方向返照回去,沒想到,他剛射過去,那束光就又射來了,還畫了個圓圈,王聚財就有些莫名的興奮,也用光畫了一個圓圈照了過去。他意猶未盡,還渴望著光束的照來,于是瞪大眼睛看著,可惜后來就沒有了。不過,在這寂靜、漆黑的夜晚,鎮(zhèn)里照來的這兩次手電光束,把王聚財?shù)姆ξ兜纳铧c綴出了無窮的樂趣。霎時,王聚財睡意全無,竟哼起了不成調(diào)的戲文,惹得大黑狗站起來就向他走來,因為大黑狗知道主人只要一唱戲文,它過去必能得到主人的安撫。可是,大黑狗沒想到的是,主人竟對它喝了一聲,還踢了一腳,于是,大黑狗不情愿地退了回去。
民兵連長茍先軍和民兵楊小四,他們沿著小鎮(zhèn)的石子路向西走去,不大一會兒,就巡邏到到小鎮(zhèn)的外邊,停下腳步四下看了看,見沒有什么情況,正準備往回返,突然看見一束燈光射向鎮(zhèn)北的半山坡上,在這漆黑的夜晚,這束光是那樣的醒目,猶如一道閃電,刺的茍先軍打了一激靈。他下意識地貓了貓腰,屏息凝神地觀察著,但見半山坡上也有一束光亮晃動著射向了鎮(zhèn)里。
“有情況!”茍先軍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道。楊小四也看到了,一陣極度的恐慌夾雜著興奮,使他也屏住呼吸,瞪大眼睛,也像茍先軍似的貓下了腰。
果然有情況,但見從鎮(zhèn)上射出的光又一次到了半山坡,并且畫了個圓圈,半山坡上的光束也射到了鎮(zhèn)里,也畫了個圓圈?!鞍堤?是特務(wù)接頭的暗號?!逼埾溶婑R上做出了判斷。他碩大的身軀瑟瑟發(fā)抖,心怦怦直跳,像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他不是怕,而是激動的。
茍先軍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定了定神。每日里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他總夢想著能親手抓住個特務(wù),可特務(wù)真到眼前了,他竟然緊張異常。不過茍先軍就是茍先軍,一會兒就鎮(zhèn)靜下來了,對比他更緊張的楊小四命令道:“快走!”楊小四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兩人撒腿就向鎮(zhèn)里跑去。
小鎮(zhèn)先有養(yǎng)狗的人家。前些年鎮(zhèn)里的狗不少,這幾年幾乎沒有了,一來是家里的糧食不夠吃,哪兒來的閑糧喂狗;二來是鎮(zhèn)里不讓養(yǎng)狗,說民兵巡邏不方便,假如有了什么緊急情況要執(zhí)行任務(wù),狗一叫不是給敵人送信嗎?于是,誰家也不養(yǎng)狗了,全村只有大隊批準王聚財一個人可以養(yǎng)狗。
張老虎從供銷社出來,打著手電筒,手電筒的光亮射出去有一丈遠,隨著腳步的移動,光亮左右搖擺,石板鋪就的街道上只響著他一個人的腳步聲,仿佛這世上只剩下他一個人,頭皮又不禁陣陣發(fā)麻起來。他也顧不得想油餅的事了,不由得往四處看了看,由于眼睛一直在手電的光亮里,這一看其他的地方極不適應,黑暗就像一堵墻似的一下子立在了面前。巨大的恐懼涌上了他的心頭,張老虎不自覺地趕忙用手電筒向四下照照。這一照不打緊,竟照到了鎮(zhèn)后的山上,令他沒想到的是,從山上也射過來一束光,這束光正照在一戶鎮(zhèn)民的墻上,隱約看得見墻上有字。張老虎想起來,這堵墻上寫的是“打倒蔣家王朝”。
張老虎不那么害怕了,知道這個世上還有人,就在不遠的山上呢!那么這個人是誰呢?畢竟還是個少年,張老虎好玩的天性上來了,他想,我再照一遍,看看這個人還能不能照過來?對,這樣想著,張老虎下意識地就用手電筒畫了個油餅的形狀,也就是一個圓圈,射向了光亮來的山上,他站在那里等著。別說還真從山上射過來一束光,并且也畫了個圓圈,這次在光亮中他看清了一個“蔣”字。張老虎特別高興,少年天性中調(diào)皮、好奇的東西支配著他惡作劇般地笑了。不過,他想起語文老師李貴英讓他快去快回的話,邊想著山上照手電光的人,邊往學??觳阶呷ァ?/p>
民兵連長茍先軍和民兵楊小四是在學校門口把張老虎逮住的。當時的張老虎手拿著手電筒,幾乎小跑著正要進校門,就聽到身后一陣急促的跑步聲,他剛回頭,就被一束比他手中更強烈的光柱照在了臉上,晃得他一陣目眩,他根本睜不開眼睛。隨著一聲斷喝:“站住!”他的肩膀已被一把鉗子一樣的大手牢牢地抓住了。
張老虎被突如其來的一切嚇懵了,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張著嘴站著那里,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慢慢地,張老虎瞇著眼看出面前站著兩個人,一個高個子,一個矮個子。
抓張老虎的高個子就是茍先軍,他奪了張老虎的手電筒,用自己明晃晃的手電筒在張老虎身上上下左右照了幾遍。那個矮個子是楊小四,他把肩上的長槍提在了左手,過來用右手搜查張老虎,很仔細地從口袋到腳脖摸了個遍,只摸出來一盒煙和一支鋼筆,就遞給了茍先軍。
茍先軍用手電筒照著看了看搜查出來的煙和筆,厲聲問道:“剛才是你晃手電了?”張老虎這才聽出高個子是誰。原來,學校軍訓時,民兵連長茍先軍曾給他們教授過軍事技能課。張老虎這才稍稍平靜了一些,膽怯地說:“是我,咋啦?”楊小四突然說:“還咋啦,說,為啥晃手電?”張老虎不知道楊小四的名字,只是在小鎮(zhèn)的街上見過他,知道他是個民兵。茍先軍說:“別跟他廢話,先到公社再說。”張老虎如墜霧中,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讓茍先軍和楊小四押到了公社大院。
語文老師李貴英很奇怪,供銷社離學校就那么一小段路,買一盒煙這張老虎咋去了這么長時間?他正奇怪,就有人推門進來了。李貴英以為是張老虎,就有點不高興地問:“咋這么費時?晚上能去玩嗎?”可是來人沒有回答。
李貴英一抬頭,看到的不是學生張老虎,而是鎮(zhèn)武裝部的干事小王。李貴英連忙站起身,笑著說:“稀客,稀客,這么晚了你咋有空兒到我這兒來?”小王笑了笑,說:“沒想到吧,李老師?!崩钯F英覺得這小王的神色不太正常,陰陰的,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還沒等李貴英搭話,小王的臉一沉,厲聲說:“李貴英,別廢話,到公社走一趟!”李貴英的心一震,知道一定有不好的事發(fā)生,但他不敢問,就跟著小王到了公社大院。
放羊漢王聚財十分的愜意。往鎮(zhèn)里晃罷手電后,就從身上摸出煙袋開始抽煙,他美美地吸了起來。他好久都沒有這樣敞亮過了,心說:這是誰呢?會不會是村上那些知道自己一個人在山上的女人呢?這個女人是不是……他開始瞎琢磨起來,把熟識的不熟識的女人想了個遍,就開始猜測,然而得出的結(jié)論是卻誰都有可能……王聚財就這樣沉浸在虛無縹緲的思緒中,并熱烈地向往著,這樣的時候,他就覺得身上燥燥地發(fā)熱。
這就是王聚財被別人叫傻子的原因,他就不會想一想,有哪個女人會想他呢?
語文老師李貴英見到學生張老虎的時候,也懵了。李貴英被帶進了武裝部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燃起了四根蠟燭,很亮。屋里有不少人,公社書記、武裝部長,還有鎮(zhèn)所屬大隊的支部書記、治保主任,其余的是幾個公社的普通辦事員,悄默聲地站著那里。最讓李貴英驚詫的是學生張老虎,此時滿臉是淚,站在墻角瑟瑟發(fā)抖,不用說已經(jīng)挨了打,嘴角有血痕。武裝部長拿著紙和筆,筆直地坐在辦公桌后面,邊威嚴地詢問,邊往紙上記著什么。儼然就是在審問犯人。
李貴英的心一下緊了。這張老虎到底犯了什么事?看這些領(lǐng)導嚴肅的都讓人害怕,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張老虎的事一定犯的不小,會是什么事呢?就買一盒煙會有啥事呢?李貴英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他不敢插話,只能在一邊緊張地聽著,身子就有些發(fā)晃。
“再說一遍,晃手電到底是啥意思?”武裝部長問。
“我,我……不知道。”張老虎帶著哭腔囁嚅道。
“胡說,你不知道?那為啥晃?說,誰讓你晃的?”武裝部長顯然失去了耐心,一拍桌子吼道。
李貴英一聽就是一愣,晃手電?這張老虎晃手電干啥?難道晃手電有錯?此時,李貴英有些平靜了,一個小孩晃晃手電也犯不了什么大事。他又想,把自己叫來無非是學生犯了錯,老師應到場幫著教育教育,再者,張老虎是給自己買煙,自己當然脫不了干系啦,唉,真倒霉!不用說這頓批是挨定了,這個張老虎真不讓人省心。想到這里,李貴英覺得自己無論如何得說話了。
于是,語文老師李貴英盡管有點心疼張老虎,但他還是嚴厲地問:“張老虎,到底是怎么回事?讓你買一盒煙咋到這里了?”
張老虎這才看到語文老師李貴英,馬上委屈地哭出了聲,說:“我就是晃了一下手電。”
這時,公社書記和武裝部長他們似乎才注意到李貴英的存在,屋里所有的人都轉(zhuǎn)過臉來定定地看著李貴英。這讓李貴英手足無措,因為,這些平時都認識的人,看他的眼光就像不認識一樣,警惕著,冷冷的。李貴英再也問不下去了,張著嘴呆呆地看著這些人。
“別說話,正要問你呢!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可是你的學生,還是拿你的手電筒,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你還有什么話說?”武裝部長異常嚴肅地對李貴英說。
在一邊一直緊緊抿著嘴,若有所思的公社書記此時才說話,他聲音低沉,但底氣十足,一字一頓地說:“李貴英,事情是明擺著的,不要心存僥幸。如果現(xiàn)在不主動坦白交待,到時候抓到人,那性質(zhì)可不一樣了!”
公社書記的一番話,不亞于一聲炸雷,把李貴英震得晃了幾晃,他差點摔倒。李貴英幾乎要被嚇死,他想自己每日里夾著尾巴做人,唯恐惹事上身,怎么就這樣小心著小心著還真來事了。聽公社書記的話,自己最起碼是反革命的罪行,這還了得!頭二年老校長就是作為反革命被活活打死的,李貴英的腦子里一下子出現(xiàn)了老校長血淋淋,慘不忍睹的身體。無比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怦怦”亂跳地心,汗順著他慘白的臉流了下來。
公社書記嘴角露出了一絲絲冷冷得嘲諷。
李貴英扶著桌角平靜了大半天,才稍稍好了些。一種強烈的求生欲,使他哆哆嗦嗦地辯解著,還不時地向張老虎求證著,極力擺脫對自己不利的窘境。
公社書記向武裝部長點點頭,武裝部長這才冷笑著把事情的經(jīng)過簡單復述了一遍,最后,武裝部長問張老虎:“是不是這樣?”
張老虎點點頭,又辯解說:“我就是用那手電筒照了照,可是山上就有人照過來,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正在這時,就聽見公社大院響起雜沓的腳步聲,一會兒,武裝部長的辦公室就涌進幾個人,其中一個黑瘦的人被五花大綁推了進來,還有三個手持長槍的民兵,最后進屋的是民兵連長茍先軍,他一只手拿一個手電筒風塵仆仆地跨了進來。
放羊漢王聚財被押來了。
原來,茍先軍抓住張老虎后,直接來到了公社。這么大的事他可不敢耽擱。茍先軍敲開公社書記的門,正好武裝部長也在書記的屋子里,聽罷茍先軍的匯報,都意識到事件的重大,事態(tài)的嚴重,他們馬上研究應對策略,簡單商量后,公社書記做了部署,公社書記打電話向縣里匯報;武裝部長先審從街上抓來的人,并讓手下通知相關(guān)人員,像大隊的支部書記等人就是他負責找來的;茍先軍去山上抓人,這是最重要的任務(wù),不能光抓住街上對暗號的人,必須抓住山上對暗號的,這樣才能完全徹底地搗毀特務(wù)組織,取得完全徹底的革命勝利。他們都非常激動,也非常緊張,如果完成了這次重大的任務(wù),那可立下了不世功勞。
民兵連長茍先軍帶著民兵楊小四一秒也沒耽擱就跑出了公社大院。茍先軍頭腦清晰,行動敏捷,他明白特務(wù)都是狡猾的,晚一分鐘就有可能跑掉,他讓楊小四去大隊把值班的兩個民兵叫上,并帶上槍,他自己先向往山上趕。剛出小鎮(zhèn),楊小四領(lǐng)著兩個民兵就氣喘吁吁地追上了茍先軍。
此時的王聚財正美滋滋地想著給他照手電的女人,突然聽見大黑狗發(fā)出了“嗚嗚”的低吠聲。王聚財一驚,也不想女人了,他警惕地向四周看看,思忖著,難道是狼,不可能啊?現(xiàn)在山上的樹基本上被砍光了,半山坡上能種地的地方,現(xiàn)在才準備種,就是有狼也藏不住身呀,再說這2年早不見狼的影子了。噢!難道是給我晃手電的女人?王聚財就是一陣激動,忙站起身來觀望。他怎么會想到,噩運就要來了。
不愧是民兵連長,茍先軍的軍事素質(zhì)和革命警惕性是毋庸置疑的,他一邊領(lǐng)著民兵往山上搜索一邊想,這些特務(wù)對暗號時,不可能知道已經(jīng)被我發(fā)現(xiàn)?,F(xiàn)在抓住了街上的那個,山上的這個肯定還不知情呢!前前后后也不過20來分鐘,山上的特務(wù)一定跑不了。不過,自己也不能盲目的搜索,山這么大,雖說山上沒有樹,如果大張旗鼓地搜山就會驚動山上的特務(wù),那一跑可就不好逮了,只有悄悄地摸上去,特務(wù)才跑不了。
上山只有一條路,根據(jù)開始從山上晃出的手電光,茍先軍做出了這樣準確的判斷,山上的特務(wù)不會在太遠的地方,因為距離遠了手電光根本射不到鎮(zhèn)里去。于是,茍先軍命令楊小四他們不許說話,放輕腳步,像在部隊訓練新兵似的揮了揮手,就沿著這條小路徑直摸到了王聚財所在的地方。其實,也是王聚財給他們指明了前進的方向,離王聚財還有一段路的時候,茍先軍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了若明若暗的光不時地一閃一閃。
這是王聚財抽煙發(fā)出的亮光。茍先軍一陣高興,真是天助我也,狗特務(wù)自己在找死啊,還怕老子找不到你……
待一束刺目的光亮射到王聚財?shù)哪樕蠒r,王聚財還不知道民兵連長茍先軍已經(jīng)領(lǐng)著民兵向他包抄過來了。王聚財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煙袋都掉在了地上,半晌,他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誰,誰,想,想干啥?”說起來,王聚財?shù)哪懽舆€算不小,20多年放羊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鍛煉出來了。不過,令他想不明白的是,今天晚上怎么手電筒和他干上了架,先是在山下用手電筒晃自己,現(xiàn)在又有手電光直接照到了自己的臉上。不過,以他的智力一時半會兒是弄不明白的。
大黑狗“嗚嗚”地低吼著,試圖幫助主人,結(jié)果在茍先軍又大又硬的皮鞋下,瘸著一條腿哀嚎著退到了一邊。
由不得王聚財慢慢思考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他就被三個民兵麻利地提溜起來?!皠偛攀悄阃謇镎帐蛛娏?”王聚財聽出是民兵連長茍先軍的聲音,他滿腹疑慮地答道:“啊?啊,是我,咋啦?”因為他不明白晃個手電怎么了。其實,茍先軍已經(jīng)認出了王聚財,這讓他有些意外,本以為能拿住個什么,比如面相兇狠的,或者陰險狡詐的……總之,怎么說呢,起碼不是王聚財這種傻乎乎的人,差不多像電影中的特務(wù)那樣的戰(zhàn)利品,結(jié)果,是這個平時自己正眼都不看的貨色,他就有些失落。不過,茍先軍想起“人不可貌相”這句話來,他王聚財也許就是這樣的人,不可光看外表。想到這里,他又問王聚財:“說,到底是不是你照了?”茍先軍的聲音明顯地提高了。
王聚財趕快說:“是我,是我。”
“這就對了,捆起來!”茍先軍命令道。
這就是茍先軍的聰明之處,他來了個先發(fā)制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對方的口供,有了口供就有了證據(jù),雖說有無產(chǎn)階級革命專政的鐵拳,如果遇上個死硬派的特務(wù),就是打死也不說,豈不耽誤正事?茍先軍在心里長舒了一口氣,一種成就感油然而生。自從他在部隊從班長職務(wù)上退伍回到小鎮(zhèn),就憋著一股勁兒,一定要在家鄉(xiāng)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可是,回來一年多了,可惜“英雄沒有用武之地”,自己櫛風沐雨、辛辛苦苦地干,也就是斗斗那些早成了死老虎的地主反壞右,還從來沒干過一件他理想中的大事。今天,他抓住了特務(wù),干的就是一件大事,并且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樣的話,他茍先軍不僅在公社,就是在縣里,不,在市里、省里也會出大名,立大功的。
想到這里,民兵連長茍先軍高興得差點兒笑出聲來。
任王聚財如何掙扎還是被捆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在民兵的推推搡搡下向山下走去。這時候,王聚財才想起羊來,說:“羊咋辦,隊里的羊咋辦?”一個民兵請示茍先軍,茍先軍又是大手一揮,嚴肅地說:“糊涂,羊重要,還是抓特務(wù)保衛(wèi)革命重要?走!”王聚財就這樣被帶進了平日他想進都不敢進的公社大院。
這樣的案子,在小鎮(zhèn)歷史上還從沒有發(fā)生過。從領(lǐng)導到普通民兵個個神經(jīng)高度緊張,但他們嚴肅的神態(tài)又掩飾不住無比興奮和期待之情。特別是茍先軍和他手下的民兵,個個情緒高漲。楊小四他們還沒等領(lǐng)導下令,早抽下束在腰間的寬皮帶,準備隨時教訓這些狗特務(wù)們,讓這些狗特務(wù)嘗嘗革命皮帶的滋味,知道無產(chǎn)階級革命專政的威力,是如何的了得!
為了防止被逮住的三個人串通口供,公社書記進行了周詳?shù)牟渴?。他們把語文老師李貴英帶到了公社書記的辦公室,武裝部長的辦公室審王聚財,武裝部長隔壁公社會計辦公室用于審張老虎。民兵連長茍先軍協(xié)助武裝部長審張老虎和王聚財,楊小四等民兵站立一旁,聽候調(diào)遣,隨時動手痛毆不老實的特務(wù)們。
審問王聚財讓武裝部長和茍先軍又頭痛又窩囊,比秀才遇到兵還難受。怎么審問,王聚財也是說是我晃手電了,我有罪,我該死,不知道是誰讓我晃手電的,我看見有人晃手電,我就跟著晃了。最后,武裝部長一個眼色,民兵們圍上去就用皮帶一頓猛抽,打得王聚財殺豬似的叫喚。打罷再審,王聚財就“哇哇”大哭,顛來倒去地還是那幾句話。民兵們都打累了,也沒審問出個所以然來。
審問張老虎要比王聚財輕松的多,但也不能算是成功。張老虎剛被帶來的時候,已經(jīng)挨了不少耳光和腳踹,現(xiàn)在不用打,他就原原本本把語文老師李貴英怎么給他的手電筒,怎么去讓買的煙的全過程,特別是如何用手電筒往山上照射講了個清清楚楚。然而,讓武裝部長和茍先軍想不明白的是,張老虎為什么單單往那個方向晃手電,還要畫一個圓形。對于張老虎所說的之所以畫圓形,是因為在供銷社聞到油餅的味道后才畫的解釋,怎么也理解和接受不了,難道畫一個餅形的圓圈就等于吃到了餅,這不是日哄鬼嗎?可是,這張老虎不能再打了,哆哆嗦嗦地都尿褲子啦,屋里充斥真一股難聞的尿臊味。
后來,武裝部長改變了態(tài)度,開始和緩地開導著張老虎,還拿出一盒硬邦邦的餅干讓他吃。張老虎當然不敢吃。再問,張老虎交待的與開始說的基本沒什么出入,還是那一套。
在這里著重提一下,張老虎不知是被嚇住了,還是被審問者凌厲的詰問弄糊涂了,自始至終,他竟沒有提自己是高成山派去他給語文老師李貴英買煙的。
無形中,保護了高成山。
當然,早有人到鎮(zhèn)供銷社把賣給張老虎煙的工作人員也叫到了公社,核實張老虎的口供。
一個小孩,一個傻子,他們會是特務(wù)嗎?可如果不是,他們怎么會對暗號呢?可是,再狡猾再老練的特務(wù),在他們?nèi)绱肆鑵枱o比的攻勢下,也會露出狐貍尾巴的,難道這倆人說的是實話?
武裝部長和茍先軍失望了。他們積蓄在胸中的萬丈豪情,漸漸被王聚財和張老虎“不配合”的行為磨損殆盡。他們有種不好的預感,那就是被欺騙了。可是他們沒有說話,只是對視一眼,各自叼起一支煙默默地吸了起來。
武裝部長和茍先軍的政治敏銳性和對敵斗爭的經(jīng)驗,是不能與公社書記同日而語的。自從茍先軍把張老虎抓來,公社書記就看出一個別人沒有看到的問題,那就是,從年齡上推算,張老虎是出生在解放后,又生長在天天講階級斗爭的革命形勢下,雖然他家是富農(nóng),但他沒有機會參加什么特務(wù)組織。假如這小孩就是出來執(zhí)行什么特務(wù)任務(wù)的,也一定是受人指使的。關(guān)鍵是找出指使他的人。
當聽到張老虎供述他是為語文老師李貴英買煙的情況時,公社書記的心就是一動,他對文化人素來沒有好感,因為這年月最不老實的就是文化人,別看他們平日里文縐縐的不哼不哈,心里想什么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幾年揪出來的不都是這類人嗎?特別是這個李貴英,他家雖是貧農(nóng),可他還有個跑到臺灣的叔叔呢?誰敢保證他叔叔不回來,進行破壞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特務(wù)行徑呢?
在茍先軍他們忙著抓人的時候,公社書記心里已經(jīng)有了對付李貴英的計策。不過,他也希望通過審張老虎和王聚財從外圍攻下李貴英這個堡壘,像李貴英這樣的特務(wù),是不會輕易就范的。可是他聽到外圍攻堅戰(zhàn)不順利時,就決定親自把李貴英拿下。
當然,公社書記對坐在自己對面的李貴英,開始不像是對待犯人,也沒有直接地把自己的懷疑說出來。他用一個領(lǐng)導對群眾的口吻與李貴英交談起來,先把此次事件的嚴重性,后果的可怕性做了鄭重交待,接著就詢問李貴英對社會對偉大的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又了解了張老虎的一些情況,最后才入了正題,開始問李貴英為什么讓張老虎去買煙,以及當時李貴英是怎么說的如何做的,詳詳細細問了一遍后,他又要求李貴英一字不漏,連細節(jié)、動作都復述一次,然后,就用高深莫測的眼神觀察李貴英。
李貴英此時才徹底領(lǐng)略了被冤枉的滋味,他明白自己是洗脫不了了。李貴英又悔又恨,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早知道出這樣的事兒,就是煙癮難受死也不讓張老虎去買煙。不過他心里也直犯嘀咕,如果這張老虎真的是特務(wù)怎么辦?但他轉(zhuǎn)念一想,這不可能啊,張老虎就是一個小孩會是特務(wù)嗎?也難說,要不怎么會用手電筒晃一個圓形,山上還有人回應?最讓李貴英不安的是,從公社書記的口氣、表情和眼神,看出已經(jīng)不是在懷疑他,而是認定他就有問題。
這可怎么辦?語文老師李貴英冷汗淋漓,嘴唇發(fā)紫,說話的聲音都變了,就像個木偶似的做著無力的辯解,辯解的是什么,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李貴英的表現(xiàn),愈發(fā)地堅定了公社書記的判斷,他心里不僅為自己的英明感動了。公社書記冷幽幽地笑了,用欣賞動物的眼光看著李貴英“欲蓋彌彰”的表演。只見他用手把武裝部長招到跟前,耳語了幾句,武裝部長就出去了,不大一會兒,五花大綁的王聚財和哆哆嗦嗦的張老虎被帶了進來。
李貴英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突然,公社書記笑瞇瞇的眼神變成了鷹一樣的犀利,聲音提高了八度,說:“李貴英,他們兩人已經(jīng)交待了!奉勸你認清形勢,不要做無謂的反抗,人民的鐵拳是凌厲無比的,任何想與人民為敵的家伙,下場都不會好的!”
李貴英驚愕地張大了嘴巴,“呼呼”地喘著粗氣,他已不會辯解了。公社書記“嘿嘿”地冷笑兩聲,說:“怎么不說了?說呀!欲蓋彌彰,你慌什么,怕什么,流什么汗?說,你的上級是誰,是不是你的那位跑到臺灣的叔叔?是他回來了,還是派人回來了?說,你們的任務(wù)是什么,老實交待!”
只見李貴英一個趔趄,“撲通”一聲栽倒在地,眼一翻,就背過氣去。屋里的人先是一驚,緊接著圍上去,可是李貴英再也沒有醒過來。李貴英死了,他是由于極度恐慌和震驚引發(fā)了心臟病而身亡。
正在這時,公社大院來了兩輛吉普車,從車上下來的是縣革委會的主要領(lǐng)導和公安局的同志,這是他們接到公社書記的電話后,一刻也不敢耽擱,星夜趕來的。
再說張老虎,見語文老師李貴英直挺挺的死在自己的面前,他突然臉色煞白,身子一軟,順著墻就溜坐在地上,口吐白沫昏了過去;傻子王聚財也不吱哇哭喊了,只是直愣愣地站著那里,不知道他此時心里在想什么。
第二天,小鎮(zhèn)就傳出來一個可怕又令人刺激的消息,隱藏在人民群眾中的狗特務(wù)李貴英在事情敗露后吞毒自殺,毒丸就藏在他嘴里的那顆假牙里。
王聚財當天晚上就被公安局逮捕了。
張老虎醒了以后就傻了,也瘋了,嘴里叨咕著:“暗號,暗號,死了,死了……”邊哆哆嗦嗦地往墻角躲。本來也要逮捕張老虎的,可是他這樣瘋瘋癲癲,縣里的有關(guān)領(lǐng)導就作出這么一個決定,讓張老虎回村里讓人民群眾監(jiān)督,觀其后行。那天,張老虎頭發(fā)蒼白,佝僂著腰的父親,趕著一輛老牛車把他拉回了家。
鎮(zhèn)中學也進入了空前的肅穆和驚恐氣氛中,學校開大會,年級開小會,批判、揭發(fā)、表態(tài)……10幾歲的孩子每人都得發(fā)言,每人都得揭發(fā)……縣里、公社派駐的工作組在學校進行長達半年的整頓和清理工作,因為學校竟隱藏著特務(wù),并且膽敢搞陰謀,悍然與人民為敵,這是多么可怕和嚴重的問題呀!
高成山怕得要命。開始那幾天,哪怕是某一個同學高聲說話,他都會下意識地哆嗦一下,每日里擔心自己被這件事牽扯進去。更令他焦慮的是張老虎就買了一盒煙,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不過,自保的心理,抑或是天性使然,讓高成山對自己派張老虎給李貴英買煙的事,噤若寒蟬,他沒敢向任何人提起,唯恐災難落到自己頭上。
難道語文老師李貴英真的是特務(wù)?那么張老虎會是特務(wù)嗎?可是張老虎是自己派他為李貴英買煙的啊?但張老虎瘋了,答案無從考究,他高成山不敢考究,當然也考究不出什么。
高成山的人生就從這里改變了,他悄悄地退了學??墒腔氐酱謇铮秩滩蛔∪タ磸埨匣?,只見張老虎一看見有人來,就哆哆嗦嗦往犄角旮旯躲,口中叨咕著:“暗號,暗號,死了,死了……”高成山再也待不下去,兩年后,就投親來到東北……
可憐的張老虎一瘋就是40年,因為家窮,也因為當時條件的限制,他根本沒有得到醫(yī)治。雖說,隨著歲月的流失,張老虎恐懼的表現(xiàn)稍稍好了點,但整個人廢了,從不與人說話,卻顧自自言自語,也不知道每天嘟囔的是什么,不過“暗號、死了”這兩句,別人還是能聽清楚的。
這件事就發(fā)生在1970年春季的一個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也沒有電的晚上。
高成山最后說:“現(xiàn)在,你娘倆明白我為什么讓你報考精神科了吧!唉,這件事整整壓了我40年呢!每一次回老家,我也只能給他點兒錢,可這能解決什么問題呢?”
聽罷高成山的故事,老伴和兒子都沉默了。
看著情緒還在激動著的高成山,兒子高明的眼睛有些濕潤了,他有些哽咽地說:“爸,你應該對我早說啊!也許那時候,我知道了這件事情,會聽你話報考精神科的?!?/p>
老伴在一旁說:“是啊,該早說,我也會同意的,就不和你擰著辦了?!?/p>
高成山嘆口氣,幽幽地說:“其實,爸爸犯下的錯誤,不應該讓孩子承擔,讓孩子替我還債??墒?,你爸爸心里有愧呀!要不是我讓人家去買煙,能把人家好好的一個人給毀了嗎?”
高成山一時陷在深深的自責中不能自拔,像對老伴和兒子,也像是對自己說:“我當年能咋辦,就那么個社會環(huán)境,我能咋辦?”說著,氣息就漸漸不勻了。
老伴怕高成山心律不齊的毛病犯了,忙去拿藥,并勸解道:“你也別自責了,你也不是有意陷害你同學的。當年不都是那樣嗎?怨不得個人?!?/p>
兒子說:“爸,事情已經(jīng)出了,怎么也挽不回來了,好在這種事情現(xiàn)在的社會不會再出現(xiàn)了!”
老伴的藥和兒子的話讓高成山激動的情緒緩解了許多,他頗有些寬慰地點點頭,說:“是啊,現(xiàn)在的社會進步了,再也不會出這些荒唐事了?!?/p>
兒子接著他的話茬說:“對,現(xiàn)在的法治健全,什么都講究以人為本,肯定不會再出這種事了。爸,需要我做什么,您說話!”
聽兒子這么說,高成山非常欣慰。他說:“不需要你做什么了,人都死了。唉,一些話還是說出來的好,你看,我把這件事說出來,現(xiàn)在好受多了!”真的,高成山突然覺得自己渾身一下子輕松了,本以為很難啟齒的事兒,其實說出來并不難。
也許是高成山的故事震動了兒子,也許是他的這番話提醒了兒子。只見高明頓了一下,非常嚴肅地說:“其實,爸爸對這件事并不用承擔多大的責任,只不過自己沒有說出來,不敢面對,才幾十年不得安寧。那么,我就把我的問題也說出來,免得像爸爸那樣。因為一個人犯了過錯必須自己承擔?!?/p>
于是,高明就把動物園最近所發(fā)生的一切向父母和盤托出。
老伴聽了兒子的敘述顯得非常緊張,說:“兒子,你咋糊涂了你,老虎的事可牽扯著法律,你咋敢簽那個字呢?”
高成山思索了一下,說:“小明,你準備咋辦?是繼續(xù)隱瞞不說,就這樣一走了之,還是大膽地向調(diào)查組坦白?說出事情的真相,或許你還有繼續(xù)獲得獸醫(yī)工作的機會。兒子,人什么時候最難熬,就像爸爸這樣才難熬!”
高明說:“爸,我說了,一個人犯了過錯必須自己承擔。我準備把一切都向調(diào)查組說清楚,至于應該承擔怎樣的責任,看上面處理吧!再說,我不這樣做,就是那只老虎饒了我,我自己也不會安寧的?!?/p>
高成山贊賞地點點頭,說:“好孩子,就這樣做。爸爸支持你!”
高明接著說:“我明天就去上班,找調(diào)查組,順便把辭職報告要回來?!?/p>
老伴一聽又高興又擔心地說:“你都交了辭職報告了,人家還會同意你回去嗎?”
兒子調(diào)皮地眨眨眼睛,說:“我爸就是我的榜樣,雖然他老人家把自己的錯誤晚坦白了幾十年。我明天就去找領(lǐng)導,先承認錯誤,態(tài)度一定誠懇。實在不行我就去當飼養(yǎng)員去,總之,能繼續(xù)在動物園工作就行!”
高成山這下放心了,高興地說:“好兒子,就像你說的,社會進步了,文明就是在進步中產(chǎn)生的。你們單位出現(xiàn)虐待動物的事,畢竟是宗個案,畢竟是極少數(shù)領(lǐng)導的作為,不能以點帶面,把所有的事情都往壞處想,把所有的領(lǐng)導都否定,進而影響你對人生的看法,你說對吧?”
兒子在一旁打趣道:“喲,爸爸什么時候成政治家了,講的很有高度,也很有深度嘛!”
高成山也笑著說:“這小子,再貧嘴小心老子打你!”
作者簡介范龍彪,筆名天彪、莫恩,1964年生于遼北鐵嶺,當過農(nóng)民工;中國民主促進會會員;中國青年作家學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碩士(MBA)學位。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鬼樓風波》、《潛流》,散文集《歲月隨想》、詩集《情感的浪花》、民間文學《民間謎語四千條》、《關(guān)東民間傳說》;科幻作品《魔幻列車·流金歲月》;兒童文學《泡泡糖》、《卡通·漫畫千家詩》和電視電影《漁村里的孩子們》、《誘惑》等作品。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