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雨,浸透了京城的每一縷空氣,客棧門前人來人往,我嗅到了蒲公英似的漫天悲傷。
“記住,你是李氏劍族的唯一傳人,我們與王氏劍族是世代的冤家!咳……劍族的存亡重任就落在你身上了。今年四月八日,便是決戰(zhàn)的日子。孩子,保重……”父親說了這幾句話,終于再也說不出來了。那雙布滿青筋、沾滿鮮血的手,也慢慢地松弛下來,一點一點從我手中脫落,最終像肉袋一樣撞到了床沿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我知道——”我回答著。這三個字像一把刀。我盯著父親那雙瞪大的眼睛,默默地用手將它們閉合。
2
月光將所有的一切都照得慘白。
我背著父親,手握著劍,從窗口跳出。今夜,我想把父親埋下。江湖劍客被刺死后,處理尸體一般只有兩種方式,一是拋尸野外,成為林中惡狼的美餐;一是挖個坑,將尸體丟進(jìn)去掩埋。我不想如此粗魯?shù)厝ヌ幚恚吘顾俏业母赣H,我是他的兒子。
雨后的地,濕漉漉的,像抹上了層黏液。我艱難地將父親背到林中,然后,又將他輕輕放在草地上。月光掠過剛出芽的新葉,浮動流淌在父親蒼老的臉上。我似乎看見父親的笑意,幻覺告訴我,父親還活著。我習(xí)慣性地將手放在他的鼻翼下,卻感覺不到一絲氣息的流動。
確實……死了。
心墻再一次轟然倒塌。死,江湖的潛規(guī)則。我在黯然中承認(rèn),我也真切地知道,在不久的將來,我也會踏上這條不歸路。等待我的非死即生,一個知道結(jié)果的人生,對于我來說,也許有點兒價值的便僅剩下過程了。
苦笑中,一個長方形的坑被我挖出。我抱起父親將他放入,接著,便是機械地掩埋。我看著父親的身體被泥土一點點遮掩住,忽然,有一種想哭的欲望。想當(dāng)年,堂堂一位名震江湖的劍客,最后竟然只落得孤埋野林的下場。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結(jié)局。
3
今年的天氣有些反常,春雨一連下了近一個月,京城像裹在水汽中,一如被裹入悲傷中的我。
這個月,我一直居住在父親身亡的那家客棧,白日野外練劍,夜晚臨窗獨斟。這就是構(gòu)成我生活的單調(diào)音符。所幸,離家時帶了不少盤纏,這一個月過去了,剩下的還足夠我將剩余的日子打發(fā)掉。
一日黃昏后,我踏著如血的殘陽回到客棧。小二像平素一樣早將酒肉備好,在臨窗的那張桌上。我取下劍放于桌,斜陽在劍面上嬉弄開來,把劍涂得通身金紅,很美。但卻令我想起了陽光照射下流出的血。
“離那天還有兩個月左右吧?!蔽野蛋档叵?。心,莫名地痛起來。我迅速抓起酒杯灌入口中。奇怪?今天的酒怎么這么辣,淚流了出來。
4
雨,又下了起來。風(fēng),又刮了起來,把云攪得一片混亂,紛紛揚揚。天很快黑了,客棧里的燭光搖曳,把酒和肉照得忽明忽暗。我收起劍,但沒有回房休息,我還沒醉。只是怕夜深閑雜人等偷走我的劍,縱然我知道,在江湖上沒有幾個人是我的對手。
“小二,來壺好酒?!陛p脆甜爽的聲音擲了過來,破了我的沉思。依這聲音料定不是凡人,我循聲望去,閃入我眼簾的卻是身著一襲素衣的女子,腰間佩著一把青劍。一陣風(fēng)掠過,一抹素白輕輕拂動,拂亂了我的心。悠忽間,我想起了故鄉(xiāng)的那一池荷香。
酒杯重又注滿,舉杯欲飲之際,酒杯里映出她那舉杯時的倩影和那絕世的容顏,也讓我窺見了一抹化不開的傷,一如我的傷,那么相似而熟悉。
那晚我在客房里,呆呆地坐著,直到東方泛白,才迷迷糊糊地睡去。我清晰地記得,在睡夢中,我看見她在一片皓白的荷塘中采蓮,微風(fēng)過處,我嗅到滿池幽香。
5
四月初八,就是今天,也許這便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吧。但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我:“你要活著!”音色像那素衣女子般清脆。
我簡單地吃了點東西,便攜劍走了出去。野外,我們約定的地點,早有一人停佇在那兒。不用說,這必定是王氏劍族的傳人。
我理了理黒衣,抽出劍,劍柄似乎仍帶著點兒溫?zé)?,仿佛是父親的那雙手剛剛將它放在我的掌心。
我持劍走近,定眼細(xì)看,一襲素衣。
我捂住心口,那兒痛得崩裂。為什么會是她?心在無奈地吶喊。
“這是宿命?!薄澳闶抢钍蟿ψ宓奈ㄒ粋魅?。”父親的話在耳邊紛亂得響著。
“你來啦!”一句冷冰冰的話把我砸醒。
“嗯!”我凝視著她,將劍握了握,“開始吧!”
劍光閃閃。
我只看見銀蛇在眼前舞動。
我告訴自己:“你不能輸!”
風(fēng)從耳邊刮過,聲音刺耳。我的手已微微出汗,這是我第一次遇到如此強勁的對手。
幾個回合下來,我明白,這次我勝券在握。
“刷——”我將劍猛地一劃,她的青劍便被我削去了一半,雪亮的劍尖指向了她的咽喉,只需向前一步,她便必死無疑。
我看見她絕望地閉上了眼,掛著即將逝去的淚光。
一念之間!
劍落!
激起一片塵埃!
我木然地站在那兒。
她愣了一下,猛得抽劍。
我感到劍從胸口穿過的冰冷。
“你為什么不殺我?你知道江湖上只有一個規(guī)則?!彼粗瓜碌奈?,一臉漠然。
我搖了搖頭,卻瞟見她強忍著的淚。
我想,有些話我再也說不出來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