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唇像軟軟的桔瓣
二狗的確想睡覺。他住的租房里,六條漢子外加一個蓬頭垢面的啞巴女人,七種味道,讓他無法睡一次安穩(wěn)覺。為節(jié)省房租,生活在這個集體里,二狗除了服從還是服從。結果是,睡眠嚴重不足,只要逮住機會,他就“補睡”。
二狗倒在床板上,眼皮立即灌了鉛??墒?,腦細胞很活躍,或遠或近、或清晰或模糊的圖像集中到四喜的身上,就是陪自己打工的建筑公司老總魏明倫喝茶的那個女孩子。他記得她掃視自己一眼后,托盤上的茶杯翻到了。她咋就和鄰村的一個叫四喜的學妹如此相像呢?想著想著,就進入了夢鄉(xiāng),嘴角還拖出一線涎水。
二狗被啞巴女搖醒,已是臨江市紅男綠女“涮夜”時分。一位爺們大聲說:“你這個二狗還裝蒜,女朋友在門外等你,還磨蹭什么呀?”
“我?女朋友?”二狗從床上翻滾下來,睡意全無,扯下毛巾,趿著拖鞋,向門外的公用水池走去。
一個女孩子站在水池旁邊。這個女孩就是四喜。二狗似乎沒有反應過來,四喜呆呆地、若有所思地看二狗那張臉,直到那張臉由白變成酡紅,由酡紅變成醬紫……
老鄉(xiāng)加同學,具有水泥屬性,沒有客套的鋪墊,二狗和四喜就認識了,很快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二狗說他睡覺的地方實在令人心煩。入夜,荷爾蒙提升,打工的男人們興奮異常,講男女私事后的嬉笑聲、說黃段子的爆笑聲剛停,啞巴女人做愛時發(fā)出的呻吟伴隨著床架子吱嘎吱嘎地傳來,不過十二點不會消停。鼾聲此起彼伏,說夢話嚼牙齒的混雜其間……列舉了許多弊端后,這位扛上百來斤重水泥包不哼哈一聲的男人,居然眼淚在眼睛里面轉。這讓四喜吃驚。她決定幫助二狗找一間居住地,先不告訴他,給他一個驚喜。
四喜反復比較,覺得自己住房下的一樓有間樓梯間,挺適合的,就與樓梯間擁有者敲定了合同,代為支付了一年五百元的租金。
樓梯間只能放得下一張鋪板,二狗很滿足。他黑黢黢的手摳出3元錢,買來一瓶冰茶,怯生生地遞給四喜。四喜不接,二狗就不縮手。四喜還是接了,她快步走到不遠處小賣店也買了一瓶,揚手拋給二狗。
二狗準備擰開,突然又不動作了。他望著四喜的背影,把冰茶在鼻孔底下嗅了嗅,裝進了褲袋。
第三天,二狗就搬來了。他的行李極其簡單,一床被汗水漬得看不到顏色的草席、一卷散發(fā)著濃重汗臭的被子、兩件換洗衣服、一只脫了瓷的茶缸里塞著半干半濕的毛巾、一支牙刷、半袋牙膏,當然,還有一樣東西,那就是他舍不得喝的冰茶,被黑塑料袋包著。
四喜鼻子有點酸,轉身到超市里買來一只紅塑料桶。二狗的臉比桶還紅,不敢接受。
四喜的眼睛星星一般晶亮:“咋能不要桶呢?裝毛巾、茶缸什么的要用,洗衣洗腳也要用。算我借你的還不行嗎?”
煙灰和海綿嘴疊合了二狗還用力吸一口。他有一種卸下肩頭水泥后的輕松,說:“好吧,我借你的。”隨后拿出冰茶,哧的一聲擰開了,說,“喝吧?!?/p>
四喜在瓶口接觸嘴唇的一剎那,手低了下來,拿來瓷茶缸,把冰茶倒進一半,放到二狗面前,甜甜地說:“一人一半,扯平了?!?/p>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四喜有說不完的話。四喜說事的時候不重視時間,重視的是事件的本身。她是這樣開頭的:“那年哪,我以全村第一名的成績考上高中……”后面的話,就用淚水和著憤懣、疲倦、艱辛,時急時緩地流淌出來。四喜是后媽不讓她讀高中的。后媽說和她一塊兒上學的一個女娃,初中沒上完就到煤礦去掙錢,讓人睡一晚上30塊錢。后媽說這話像踩死一只螞蟻那樣平靜。四喜以為后媽說說而已??珊髬屨娴陌岩粋€礦工招引回家,收了30元錢。挖煤的五大三粗,她看了直想吐。她想都沒想,說:“娘,我要解手。”后媽說:“懶牛懶馬屎尿多,去吧?!彼龔拿瓑ε芰?,一直跑到臨江市。
二狗揩了揩淚,又問:“你干什么不好,為啥在香格里拉干服務員呢?”
四喜的心像被毒蜂螫了似的,一下子緊縮了。后來,她認真地說:“我只陪客人喝茶,什么也沒干,有啥不行的呢?”
二狗再也沒問。四喜覺得這比扇她一耳光還難受。
長時間沉默后,二狗找話說:“坐吧?!?/p>
四喜哧哧地笑起來,她說:“我不是坐著!”
二狗也笑了。
“那你喝水吧?!倍钒阉南驳菇o他的半杯冰茶,放在四喜邊上。
四喜的臉紅了,說:“我喝過了?!彼南舶涯前氡柰平o二狗。
二狗喝了一口,冰茶清香撲鼻。這時,他突然又聞到另一種清香。他知道,這清香來自四喜的頭發(fā)。他看著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是綿軟的,梳得很順很直。他看她坐在床的另一頭,她穿著素凈的夏季套裝,把她襯托得白凈又柔軟。二狗突然站起來,對她說:“四喜……”
四喜抬起眼睛,問:“干什么?”
二狗說:“我們,我們認識不短了吧?”
四喜說:“是?!?/p>
二狗說:“我,我能吻你一下么?”
床板“吱呀”一聲,四喜說:“我到樓上去了?!?/p>
二狗搶先一步,把四喜的雙肩抓住。他緊盯四喜的臉蛋。而她,則垂下眼簾。他看她的睫毛黑黑的,彎彎地向上翹起。
二狗捧住四喜的臉,把她小巧的嘴唇吻住了。
四喜沒有躲避。但她沒有一點接受的意思,緊抿著嘴唇,把自己血紅的舌頭頂住咬合的牙齒。他覺得她兩片紅唇,像兩片軟軟的桔瓣。
香格里拉不要純潔
四喜來到幾百萬人口的臨江市,舉目無親,身無分文。在經過香格里拉店門口時,阮玲玉正在張貼招聘海報。四喜怯生生地問:“我可以當服務員嗎?”阮玲玉上下打量著她,自言自語地說:“模樣還不錯,就是不豐滿?!彼押笏合聛恚熬褪悄懔??!庇謫?,“你會干嗎?”四喜隔著玻璃,看見毛丹江正給一位男客斟茶。四喜就說:“端茶倒水沒什么難的。”阮玲玉說:“今天上班。”
四喜盤算著,在這里工作無論如何比農村強。秋收過后,她曾和父親去了山外修公路,挖一個土方5元錢,挑一個土方8元錢,累死累活干一天最多賺20元錢,兌現(xiàn)的是白條。香格里拉在生意興隆時,四喜一天可以掙50多元,是現(xiàn)鈔。她覺得阮玲玉雖然脾氣不好,但心眼不壞。周湖蓉聽了火冒三丈:“你是個苕貨,被別人賣了還向人家作揖。”四喜不服氣,爭辯說:“阮經理管我們吃住還給工錢,天下哪有這樣的美差?”周湖蓉怒目圓睜,額角上青筋一鼓一脹:“你是個十足的苕貨。我們出賣青春,她可拿的是大頭呀!”
一個月后,阮玲玉給四喜開了1200元錢工資。四喜自己計算的應該是1500元,相差300元。她沒有跟阮玲玉計較。拿到錢后,就向父親匯去了500元,余下的錢她都存起來了。
周湖蓉問:“四喜,發(fā)了工資怎么不買一件衣服?”
四喜說:“我把錢全都寄到家里去了?!?/p>
周湖蓉鄙夷地瞟了一眼:“你喝西北風啊!?”她嘆了一口氣,從自己皮箱翻出幾件僅穿一次的時裝,丟給四喜,“送給別人也是送,送給你也是送,遠親不如近鄰,你拿去吧?!?/p>
四喜泛泛地瀏覽一下,說:“我不要?!?/p>
周湖蓉驚疑地看著四喜:“嫌掉價?”
四喜大聲地說:“不勞而獲不是我四喜?!?/p>
阮玲玉說:“四喜,多買衣服好還價,你看湖蓉和丹江,大包小包往宿舍里提衣服。你像擠牙膏似的。”四喜目光黯淡,如青煙一樣蒙眬,說:“人家是闊小姐?!比盍嵊駜芍焕w手合抱在膝蓋上,又說:“四喜,你看她倆多么瀟灑?!彼南驳碾p眼流盼著坦然清澄的目光:“我不稀罕!”阮玲玉問:“為什么?”四喜答:“那錢不干凈!”
在香格里拉干久了,四喜從周湖蓉和毛丹江嘰嘰喳喳聲中,知道阮玲玉過去是一家美容院的按摩女郎。忽然有一天,她錢包被如水的鈔票灌滿了,就讓它“分洪”,讓錢生錢。于是,她有了香格里拉茶樓,她是老板。
阮玲玉并非金盆洗手,只要客人開出好價錢,她同樣會逢場作戲。但是阮玲玉不是小姐而是老姐了,快30歲了,前額和眼角已經留下了水一般的漣漪,肯在她身上花大價錢的已是鳳毛鱗角,況且她還不愿放低價碼。但魏總是個例外,阮玲玉一直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四喜還發(fā)現(xiàn),阮玲玉經常買些參片和腎寶之類的補品犒勞魏總。
四喜在香格里拉茶樓已是熟練工了。阮玲玉有言在先,等四喜成為熟練工,提存額凈增1元,但她就是不踐約。毛丹江鼓動四喜討回公道,她答應了。然而,一見到阮玲玉時,她鼓起的勇氣就消了,不是她懼怕阮經理,也不是她不需要錢,而是討工錢的做法她總覺得有點過。
二狗說:“你呀,傻!是你的錢你就得要。魏總不是很有錢嗎,可是他還拖欠我們的薪水!”二狗繼續(xù)解釋說,“四喜,咱是打工的,就要精確地把握住自己的青春折舊費!”
四喜仰著臉問:“青春?折舊費?”
二狗激動了,說:“打工是一張標簽,男人靠力氣吃飯,女人靠臉盤吃飯。你、我,還必須用三百斤稻谷換來出山的車費,四百斤麥子辦理暫住證、健康證、計生證、未婚證、流動人口證……你說,我們要不要青春折舊費?”
四喜喜歡看二狗生氣的樣子,一回味笑意就寫在自己的臉上。有笑意的四喜,更逗人喜歡??腿藖淼陼r,專點四喜服務。他們說:“這個小姑娘笑得很甜?!?/p>
魏明倫也喜歡點四喜跟臺服務。阮玲玉嘴上沒說什么,但相隔五、六分鐘就會光顧一趟魏總的包廂。魏總一走,她還指桑罵槐。四喜莫名其妙,晚上睡覺時問周湖蓉。周湖蓉的眼睛圓睜著:“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四喜說:“我真的不懂!”周湖蓉說:“你‘搶食’啊?!?/p>
搶食?她猛然記起老家一窩豬、一群雞爭食的情景。她明白了,第二天就跟阮玲玉說:“阮經理,你大人別記小人過,以后我不服務魏總了。”
阮玲玉的嘴角撇出一絲神秘的笑意:“我作不了主,得聽魏總的?!?/p>
毛丹江急了,又把四喜拽到阮玲玉面前,說:“阮經理,四喜純潔得像一張白紙?!?/p>
阮玲玉說:“香格里拉需要的是客人,不需要純潔!”
梨子不能被男人輕易咬破
魏總看見周湖蓉和毛丹江,他的手腳有些不聽使喚了,摸她們臉時,她們就黏黏糊糊地嗲笑,笑得人頭皮發(fā)麻;捏她們屁股時,一種沉睡許久的顛覆和爆發(fā)就會從她們胸膛傳出。
阮玲玉十分喜歡又矮又胖的魏總,胸脯一貼過去就潮起潮落。魏總不用嘴巴而是用兩只手答復,一只肥手摸摸她的臉,另一只手捏捏她的屁股。
魏總過去、現(xiàn)在依然不摸四喜的臉、不捏她的屁股,但每次接受四喜服務時,他們就愉快地談話。魏總先后向四喜談起了自己的童年,創(chuàng)業(yè)的經歷,以及殘疾兒子魏紅和幼小的孫女魏薇。他從未對外人講起這些。四喜也談了自己心酸的過去。魏總看到她眼睛里閃著幽幽的微光,在燈光下楚楚動人。他掏出餐巾紙,遞了過去。
阮玲玉看在眼里,還是裝出有說有笑的樣子,但只對魏總笑。
不久,在魏明倫有事沒來香格里拉的那天,卻來了一位陌生的茶客,阮玲玉說:“他叫劉慧忋?!?/p>
劉慧忋長了個野馬的長臉,卻又是個小鼻子,招風大耳朵,頭發(fā)像鬃刷。周湖蓉看他這副模樣,立即拉著毛丹江假裝去上廁所。阮玲玉不會點她倆跟臺服務,她要點的就是四喜,說:“四喜,快去給劉大哥倒茶?!?/p>
四喜過去了,把茶水單遞給劉慧忋:“先生,請問你需要點什么?”
劉慧忋陰森著眼,說:“我點的就是你。”一只手扯住了四喜罩衣的下擺。
四喜突然一轉身,吱的一聲,罩衣一分為二。四喜歇斯底里地喊道:“抓流氓啊!”
劉慧忋臉面盡失,把一只玻璃杯甩在地上,說:“老子跟你沒完?!?/p>
阮玲玉橫眉豎眼,叉腰大罵:“你以為你是誰啊?你給我滾!”
四喜脫掉罩衣,揩一把眼淚,再把衣服用力一摑,摔在靠背椅上,堅決地說:“滾就滾!”
從店里出來,四喜坐上環(huán)城公交車去開發(fā)區(qū),魏明倫的建筑工地就在那兒。西天逐漸灰暗。工地正好收工,民工們潮水般往門口涌。二狗發(fā)現(xiàn)了四喜,撥開人流,晃著手,喊“四喜,四喜!”
走到人車稀少處,四喜立住了,手扶小樹,淚水潑灑而下。
二狗在四喜哽咽聲中聽明白了是咋回事。一陣狂野的沖動攫住了他,恨不得立刻撲上劉慧忋咽喉,狠狠地咬幾口。但他比四喜冷靜多了,盡管氣得雙頰抽搐,但還強壓著怒火低聲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答復的?!?/p>
此時的四喜就愛聽這樣的話語,而且陷入了某種夢境——四喜最大的愿望,就是二狗帶著她,理直氣壯地站在劉慧忋面前,大聲獅吼:“你欺負了我的堂客,你說咋辦?”四喜顧不得那么多了,撲進二狗的懷里,說:“二狗,我信你。”
二狗的心弦,早已顫顫鳴響,血液向一個地方涌動。他有點粗魯地將四喜擠靠在樹干上,大巴掌銼刀似的,在四喜后背衣服上摩挲得唦少唦少地響。二狗不滿足隔靴搔癢,大手一拐彎,探進四喜的胸衣,顫顫巍巍握了她的乳房。
四喜意亂情迷,然而卻分外堅決地說:“不!”
四喜知道給自己留條底線,女人這只梨子不能輕易被男人咬破皮的,所以她說“不”。
二狗不知道那層意思,認為四喜拒絕他,是因為沒有立即去報復劉慧忋。他急不可待地拉出綁扎在褲腰帶上的塑料袋,塞進四喜懷里,說:“這是幾年打工的全部家當,用它作抵押,我不露一手給你看,這存折就是你的?!?/p>
這一夜,四喜睡得踏實。被阮玲玉叫醒時,陽光帶著滿身的芒刺從窗戶滾動而入,已是中午十一點了。阮玲玉穿著無袖圓領衫,領口開得很低,白膩豐腴的胸脯如往常一樣春光乍泄。她依在門框,猩紅的嘴巴里頻率極快地“噗”出瓜子殼,不屑一顧地說:“你蠻會享福的嘛。”
四喜眨巴著眼睛,見周湖蓉、毛丹江的床鋪還是老樣子,她們昨天晚上又沒回來。四喜連忙收拾自己的東西。
正午的陽光白亮亮的,但阮玲玉的眼睛里有一層陰霾,就跟白內障一樣。她酸溜溜地說:“干嘛呀你?”
四喜看都不看阮玲玉,說:“俺滾!”
偽君子不如真名妓
魏明倫一大早就來到香格里拉茶樓,沒有看到四喜,臉拉得像驢臉一樣長,罵罵咧咧。阮玲玉不停地賠不是,臉青一陣白一陣難堪到極點。
四喜上班后,周湖蓉冒句四川話追問:“你啥子定力絆住了魏老板?”她見四喜沒聽明白,又說:“你還是一只不出水的槳?!泵そ嫠南脖Р黄?“你別拿四喜開心了,她還小?!泵f:“還小?我比她還小的時候,就知道節(jié)儉自己的食欲,去資助自己的性欲。”
四喜不言不語,想著二狗捎來的話。二狗說,他已經找到了劉慧忋,劉慧忋仗著人多勢眾,甩了他兩巴掌,半邊嘴都打腫了。二狗還說,劉慧忋還要來香格里拉補回面子。四喜想來想去,覺得有必要把劉慧忋的無賴行為向阮玲玉反映,而后,再買點補品去看望二狗。
阮玲玉嘲笑地說:“你是二狗什么人?什么都不是是吧?他挨打是自討的?!?/p>
四喜大失所望,全身仿佛被冰水浸透一般,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毛丹江見四喜氣得嘴唇發(fā)青,便說:“走走走,到包廂里坐坐?!彼南矒u搖頭半晌無語。她深恨后母把自己逼迫到這種地步。躊躇片刻,她到另外一個空包廂,不開燈,索性坐在地板上失聲痛哭。
阮玲玉本來無精打采的,但是四喜的哭聲讓她頗感自豪。暗想,“跟我斗,哼,嫩了點!”她臉上浮出了笑意。
香格里拉的氣氛因為四喜的哭、也因為阮玲玉的古怪的笑,變得大家不可理喻。周湖蓉既不去勸四喜,也不敢打擾阮經理,拿著手機接發(fā)短信玩。她突然尖聲大笑起來,那笑聲形成的聲浪,震得紙質瓜子袋和玻璃門簌簌發(fā)抖。
周湖蓉故意狂笑,想打破憋死人的沉悶。阮玲玉聞笑聲而心顫肉跳,背脊里榨出細汗,摸著周湖蓉的額頭說:“你沒有神經吧?”
周湖蓉舉著手機,笑嘻嘻地說:“我神經完好無缺。”見大家還不信,她拿出逗笑的招牌動作,學起維吾爾姑娘的舞蹈,腦袋左右移動,肩膀一動不動。阮玲玉拍著胸口說:“你這個死丫頭!不弄點波瀾你就不平靜?!?/p>
毛丹江很會來事,眼看阮玲玉神色平靜了,馬上說:“阮經理,肚子鬧意見了?!比盍嵊裾f:“你不說我還忘記了,周湖蓉,打電話送飯?!敝芎啬闷鹗謾C,通知離茶樓一百多米遠的陶然居酒樓,送一缽飯外加三菜一湯。
陶然居外賣的伙計姓黃外號黃鼠狼,是十分愿意向香格里拉送飯菜的。每來一次,他就能有機會與周湖蓉打情罵俏一番。他提著木桶,在很遠的地方就開始拖著長音叫喊:“又香又好吃的飯菜來了——”
黃鼠狼熟門熟路地推開門,他的肩頭長了眼睛,側身進去,就恰到好處地撞在周湖蓉的右邊乳房上。周湖蓉眼睛一橫:“黃鼠狼,你他媽的還想褲襠里搽豬油嗎?”
這頓飯她們吃得十分香甜。黃鼠狼落荒而逃生發(fā)的快感加快了她們血液流動,毛細血管擴張使她們的食欲更加旺盛。往常吃一半倒一半的飯菜,今天吃得盤底朝天還喊沒吃飽。阮玲玉主動同四喜答話、說笑,似乎消弭了她們之間的不愉快。
四喜一下午心里不快活。毛丹江為了陪同四喜,第一次拒絕客人邀請。這位東北女孩能以本色示人,當今社會上的偽君子誰能亮出本色?偽君子不如真名妓一點沒錯。毛丹江整個下午跟四喜說些高興的事情,兩個女孩壓抑的笑聲穿透郁悶,沖擊彼此胸臆,溫暖對方。
到了晚上,四喜換了一身連衣裙,提著禮品,去看望二狗。毛丹江說得好:“一個男人在關鍵時候能為一個女人挨打,值得去愛?!?/p>
四喜前腳剛跨出香格里拉,阮玲玉就追問毛丹江,四喜干什么去了?在她的逼視下,毛丹江所有的理由都站不住腳,只得吞吞吐吐地說了實話。阮玲玉從鼻孔里哼了哼,毛丹江心里一直不踏實。四喜沒有手機。等毛丹江脫身,二狗的樓梯間一團漆黑,鐵鎖把門。
四喜陪二狗在醫(yī)院打點滴。夜晚的注射室,病患稀稀落落。二狗歪著頭小寐。四喜同旁邊的一個老人聊天。老人像查戶口,把四喜身份問個底朝天。四喜坦然作答,告訴自己是香格里拉茶樓服務員。二狗咳嗽了兩聲。四喜并不領會咳嗽的含意,繼續(xù)夸贊香格里拉,像一個推銷員。二狗起來,黑著臉,把吊瓶掛到另一個支架上。
四喜以為是自己吵鬧了二狗,不當回事。二狗眼睛沒睜開,突然冒一句:“不就是一個服務員嗎?有什么好賣弄的!”四喜說:“我是實話實說。”二狗說:“真實情況是,女服務員世俗成小姐了。小姐是什么?是雞?!彼南蚕胂?,確實如此。她說:“保證以后不說?!?/p>
打完吊針,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了。晚風習習,不快一掃而光。四喜挽著二狗,行走在磁湖岸邊。在一叢灌木中,挺立著一株柳樹,柳樹的一枝橫向斜出。二狗把四喜抱在其上。這枝柳樹彈了幾下,四喜的連衣裙在夜風中擺動。
二狗把腦袋埋在四喜的兩腿之間。他聞到了她身上特有的芳香。四喜不敢用雙腿去夾二狗的臉,二狗的臉被劉慧忋打腫了。她盡量松弛兩腿,讓二狗的腦袋舒適地轉動。二狗粗重的鼻息,吹得她癢癢的。四喜的雙手從二狗的衣領插進去,摩挲著他的背。
他們沐浴在愛河里。他們一點都沒有注意,一輛110警車停在不遠處。車上走下來兩名警察,向他們走來。
四喜發(fā)現(xiàn)了警察,從柳樹上跳下來。二狗抬起頭。
警察問:“你們在這干什么?”
四喜說:“我們在這里玩。”
警察看見二狗的腫臉,厲聲問:“臉怎么回事?”
二狗說:“不小心摔的?!?/p>
警察說:“我們接到舉報,你們有不軌行為?!?/p>
四喜說:“我們有不軌行為?笑話!”
警察問四喜:“你在哪兒工作?”
四喜把二狗的警告忘到九霄云外:“我是香格里拉茶樓服務員。”
警察問二狗:“你們認識嗎?和她是什么關系?”
二狗不吱聲。兩個警察,還有四喜,把目光盯向二狗。二狗在朦朧的夜色里,衣服被夜風吹得沙啦沙啦的響,但就是不說話。
四喜多么希望二狗說話,只要他說:“她是我的女朋友?!边@樣,什么舉報,不攻自破。但是,二狗不說話。
四喜對二狗喊:“二狗,你說話呀!”
警察說:“做賊心虛了吧!”
二狗還是不吭聲。
警察說:“舉報人說,香格里拉的茶客帶女服務員外出逍遙快活,開始我們還不信?,F(xiàn)在,我們不得不信!”這個警察對另一個警察說:“把他們帶走!”
他們被帶到臨江派出所。四喜認識一個熟人,這人就是周湖蓉的第二個老茶客金老板。金老板帶周湖蓉外出過夜穿的是便裝,原來他是警官。四喜看到他,立即叫道:“金警官,金警官!”
金警官傲慢地轉過頭:“我認識你嗎?”
兩位警察吼道:“亂點鴛鴦譜,他姓茍不姓金。老實點!”
四喜看著茍警官背影,一股凄涼往外奔涌,眼淚出來了。四喜想到魏明倫,從二狗口袋里拿出手機,按下了魏總的號碼。
魏明倫不知道給誰打了個電話,就把他們放了。四喜只想哭。而二狗呢,不作什么解釋。他們一路無語,分別鉆進各自的住房。
拜訪時我們常不在家
“哎喲……”一個戴著香奈兒太陽鏡的女孩在呻吟。
魏明倫的筷子接觸湯包剎那,勁就使上了。湯包汁受不了擠壓,像蛇吐信子,破皮而出。他尋聲扭頭,忙不迭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那女孩用餐巾紙揩著湯汁,憤憤地說:“你就是有意的?!?/p>
魏總什么世面沒見過,馬上回應:“你說得對。要不是有意,我怎么能和你說上話呢?”他又說,“小姐,走,我?guī)闳メt(yī)院?!?/p>
女孩沒有反對。魏總做出了一個請的手勢。女孩說:“你先走,我方便一下?!蔽嚎傉f:“你不怕……”女孩搶著說:“你不會跑。就是跑了,我也記得你相貌,找得著你?!?/p>
魏總不是一般人,他猜想這女孩借故上衛(wèi)生間,實則是打手機找?guī)褪?。他微笑一下,既是給女孩暗示,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又是自己自信的展示,在臨江市沒有他怕的幫手。
女孩戴著太陽鏡出來了,東張西望。
魏總說:“等……幫手?”魏總用幫手不用朋友,顯然是頗具匠心的。幫手可以是朋友,也可以不是。
女孩驚訝地說:“你會算命?”
魏總不緊不慢地說:“我有這本領就能算出你的名字了。請問,你叫什么?總不能我替你掛號時,填上張三李四王五吧?”
女孩撲哧而笑,說自己叫阮玲玉。她揚頭反問:“你呢?”奶香撲向魏明倫。
魏明倫正準備答話,背后傳來叫喊聲:“玲玉,玲玉……是哪個?在哪兒?他跑了?”
三個短語之后,魏明倫不得不相信巧事就降臨在他身上,那幫手就是自己建筑工地的庫房保管劉慧忋。但他還是沒有轉身,這是一種俯視。
凌亂的腳步在魏明倫背后嘎然而止。一陣微風從魏明倫的耳邊掠過,一只手就啪的一聲落在魏明倫肩上,惡狠狠地說:“是他嗎?”
魏明倫像電影中的特寫,慢慢轉身。
“魏總,是你!”
阮玲玉馬上說:“您,您,您就是慧忋經常掛在嘴邊的魏總呀?”
劉慧忋拭著頭上的汗,吶吶地說:“魏總,大水沖了龍王廟。”
魏總哈哈大笑起來:“慧忋,你來了正好。我們三人一道到醫(yī)院去?!?/p>
慧忋忙說:“醫(yī)院就不去了。這點小傷,買點云南白藥搽搽就好了?!比盍嵊窀胶偷卣f是呀是呀。劉慧忋又說,“工地很忙,我就回去了?!?/p>
魏明倫大喊一聲:“劉慧忋!”劉慧忋的腳粘在地上,低眉順耳,等待魏老板指示。魏總說:“到時珍藥店買來云南白藥,我們在隔壁超市茶座等你。”
魏明倫和阮玲玉對坐著。阮玲玉沒有剛才的從容,有點拘謹。魏總要了兩杯咖啡,一杯給玲玉,一杯給自己。他在玻璃匙優(yōu)雅攪拌過程中,一問一答,了解到玲玉的職業(yè)是美容院的按摩小姐,與劉慧忋交往快一年了。魏總不打算深入了解玲玉,恰好劉慧忋買藥而來,為他們的話題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劉慧忋旁若無人又極其細致地往玲玉手臂噴灑云南白藥。玲玉的臉微微發(fā)紅。
劉慧忋離開時,對魏明倫說:“魏總,你們談吧。我上工地了?!?/p>
魏總本來要走,看來,只得把咖啡喝完再走了。他喝了一口,感覺奇苦無比。他記得放入了三粒方糖,甜度足夠稀釋苦味。他忽然明白,如此味覺與進湯包館的電話有關。電話是他老婆打來的,說兒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比劃著要媳婦??墒窍眿D永遠不會回來了。想到這兒,他的心有撕痂般地疼痛。但是,他不愿意讓玲玉看到自己內心變化,又喝了一口咖啡,含在口腔里,故意不讓它下去。奇怪的是,咖啡不苦反而甜了。他快速地尋找理由,能說服自己的是,他再次喝咖啡的當口,與玲玉目光相遇,玲玉在微笑。
微笑,讓魏總喜歡上了這個姑娘。有了這種念頭,他打了個響榧,服務人員給他倆添了一道咖啡。他極快地回放著玲玉,心湖深處咕咚一聲,回聲是,這個玲玉怎么是劉慧忋的女朋友,咋不是自己的兒媳婦?有了這樣的指向,他不能矜持了,說:“我覺得你干美容是糟蹋自己。”
玲玉把雙腿伸展了一下,下意識地表達了自己想聽下文的愿望。
魏總說:“我仔細觀察了你的一言一行,比較得體。”他怕保姆三字刺傷了玲玉的自尊心,就說,“你這樣的個性,適合做家政服務?!?/p>
玲玉用小勺攪著咖啡,無論怎么攪動,咖啡還是咖啡。她說:“魏總說的是保姆吧?”她輕嘆一口氣。
魏總變成牧師,說:“機會經常拜訪我們,但大多時候我們不在家。”
玲玉心動了,也行動了,跟著“牧師”魏明倫走進了他的家。
魏明倫的獨兒子叫魏紅,是聾啞人,3歲時患小兒麻痹癥留下的殘疾。魏明倫那時是一個國有建筑公司的土木工程師。魏紅到了已婚的年齡,魏夫人避開魏工程師走黑道,從人販子手中買回了一個年僅15歲多的貴州籍姑娘,強行將她與魏紅結了婚。兩年后,媳婦為魏家添得一孫女魏薇。在魏薇2歲時,全國開始一場打擊拐賣婦女兒童的斗爭。魏工程師懂得政策,主動帶媳婦到公安機關投案自首,免于刑事責任。媳婦一走不復回,魏紅兩次自殺未遂。已經辭職下海搞建筑的魏工程師已是魏總了,決定再次用錢為魏紅鋪上紅地毯。
阮玲玉以保姆的身份入住魏家,無論魏紅怎樣取悅她,她都提不起精神來。倒是魏總一回家,她的眼睛突然地變得亮起來,話語不斷。
魏明倫是過來人,他從玲玲的眼中讀到某種密碼,因而始終與她保持一公尺以外的距離。隨后,他同夫人商量,給一筆錢將阮玲玉辭退。夫人不同意,兩人為此事鬧別扭。魏夫人帶著孫女回到她娘家。不痛快的魏總愛喝酒,每天喝得爛醉,被人送回家總是不分東西南北。阮玲玉承擔著清洗和整理的任務。那夜,阮玲玉又使喚魏紅,花很大力氣將魏總扶到臥室。在零距離接觸中,魏總的頭在她懷中時常碰到一對柔軟而且碩大的乳房。阮玲玉身上所發(fā)射的巨大磁力,完全占據了魏明倫。魏紅以為接下來的事情和前幾天一樣,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魏紅一到房間就很少出來,幾十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魏明倫酒醉心明,他很明顯地畏葸不前。但是,阮玲玉感到體內有一股強烈的電流在流動,所經之處,便是熊熊燃燒,接著便是一種高溫反映,身體發(fā)軟。很快,這種燃燒以及高溫向身體的下面集聚,就像有人將無數的烈性炸藥送到了那里,堆積著,并點燃了引信。魏明倫第一次爬到妻子之外的一個女人身體上……
阮玲玉衣衫不整卻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說:“魏總,我已經是你的女人了!”魏明倫一愣,阮玲玉給他的美感立即蕩然無存。魏總嘀咕,你怎么是我的女人呢?接著又自言自語:“好,好。”
魏夫人七天后回家了,阮玲玉當著她的面辭職不干。魏夫人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一病不起,到醫(yī)院檢查,患的是晚期肝癌,不久就去了西天。魏夫人至死都不知道丈夫偷吃了野食,因此她至死都自豪,身為女人,她一生是完美的——走過許多地方,但始終睡在一個人身旁。魏明倫從夫人安詳的面容里讀到這種自豪,但是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酒真是一種奇怪的液體,有人醉了去寫詩,他醉了卻越軌。面對妻子遺像,自責和愧疚越來越重地揉搓他的良心。他已經對不起妻子,再不能犯同樣的錯誤。亡羊補牢,尤為未晚。阮玲玉可以成為他的人,但決不能成為他的女人。他盤算好了,舍得舍得,先舍后得,花一筆錢給阮玲玉開一家茶樓,讓她自食其力。這樣的女人不能快刀斬麻,要慢慢地讓她心死。
冰淇淋變成牛奶了
四喜不理睬二狗,二狗也懶得去找四喜。他一直琢磨,到底是誰舉報的?他記得他離開建筑工地的時候,碰到過魏明倫。魏明倫正在接聽手機,瞟了一眼二狗,就轉向一邊??墒牵螯c滴的時候,他特地四下看了看,并無熟悉的同事。難道說被魏明倫跟蹤了?
二狗越想越不是滋味,為了四喜找劉慧忋討說法被打,魏明倫一副玩世不恭的派頭,輕描淡寫地說:“沒傷筋骨?不幸中的萬幸。”甩給他兩百元錢完事。他覺得魏明倫太不主持公道了,他是鄉(xiāng)下人,鄉(xiāng)下人對恩怨,眨眼就報!他摳出血汗錢,請了兩個打手。不過,他沒有想到,打手之一竟是黃鼠狼的老鄉(xiāng)。
在魏紅住院期間,二狗還單獨一個人去看望。魏明倫還有點感動,一剎那間還后悔把二狗作為懷疑對象之一。
二狗看完魏紅,就請出四喜,坐到一家咖啡館。
四喜堅持坐在二狗對面。坐了一會兒,二狗把位置換了過來,坐在四喜的旁邊,說:“面對面坐著,像談判,挺別扭的。”說著,他把整個身體向四喜擠壓過去。四喜很不自在,但不好意思推開。
四喜說:“我要吃冰淇淋?!?/p>
二狗松了身子,對服務員說:“來兩份冰淇淋?!?/p>
二狗又把身體壓過來,還一只手還挽住四喜的脖子。四喜說:“你這人咋不看場合?”
二狗用嘴巴一挑,說:“你看看,是不是這個場合?”他把四喜抱得更緊。
四喜說:“聽魏總說,你去看望了魏紅?”
二狗詫異,說:“你到底是魏明倫什么人呢?!”
四喜說:“說得好聽點,是熟人;說實際點,他是茶客,我是服務員?!?/p>
二狗說:“我希望如此!”
四喜轉換話題,問:“那天晚上你為什么不說話?”
二狗說:“我有說話的必要嗎?他們是接到舉報,有備而來的?!倍烦粤艘稽c冰淇淋,說,“我把他們的問話當放屁!我想的是,到底是誰舉報的?”
四喜問:“誰舉報的?”
二狗說:“不知道?!?/p>
四喜把阮玲玉追問的情節(jié)說了。
二狗一驚,他判斷舉報者是魏明倫,與事實差之千里,脫口而出:“錯了!”
“什么錯了?”四喜睜大眼睛問。
二狗說:“我是說,毛丹江會不會錯了?”
四喜說:“毛丹江沒有騙我的理由!”她盯著二狗問:“聽人說,你被列為暴打魏紅的嫌疑人之一?”
二狗說:“公安人員來調查了,那晚我在什么時間干什么事情,都有人證明。你說,我是嫌疑人嗎?”
四喜撲到二狗的懷里,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二狗,我是擔心你!”她把最近一段時間受到的委屈,全都哭出來。不過,她比較注意社會公德,沒有嚎啕大哭,而是在二狗懷里抽泣。
二狗摸了摸她的肩頭,拍拍她的背,小聲地哄著她??迚蛄耍南蔡痤^。
二狗說:“冰淇淋都化了,變成牛奶了?!?/p>
四喜端起盤子,一口一口地喝,喝得嘴巴四周都是白色的牛奶,引人發(fā)笑。二狗笑了,四喜也笑了。
一個月后再給你答復
劉慧忋喝得醉醺醺地沖進香格里拉茶樓。毛丹江代替阮玲玉,在吧臺埋頭清理賬目。他使力在吧臺上拍了一下,沒頭沒腦地大吼:“我看不慣你狂樣兒!”
毛丹江抬頭,馬上滿臉堆笑:“哪里的話,歡迎歡迎!”
劉慧忋擰開了毛丹江遞來的礦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氣,嘴在肩膀一蹭,說:“那個叫四喜的婊子呢?爺們要見識見識?!?/p>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毛丹江故意抬高聲音說:“生意清淡,她們都沒上班?!?/p>
周湖蓉做了隆胸手術,胸部隱隱作痛。四喜買回止痛藥,在三號包廂逼著她吃藥。她倆都聽見毛丹江一語雙關的話語,都知道劉慧忋鬧事來了。周湖蓉全身發(fā)抖,說:“四喜,從窗戶翻過去,好漢不吃眼前虧!”
四喜面無懼色,說:“是福跑不脫,是禍躲不過?!?/p>
話剛說完,劉慧忋噴著酒氣,撞開了三號包廂的門。他發(fā)現(xiàn)了獵物,一點都不遲疑,撲了上去,提溜著四喜。緊隨其后的毛丹江見狀,上前拉扯。劉慧忋用力一拉,毛丹江向后趔趄二步。趁此空檔,他“啪”地甩給四喜一巴掌:“讓你瞧瞧,我為什么叫男人?!?/p>
四喜嘴角流血了,她沒有擦,面無表情地看著劉慧忋。
“你個丫頭片子,竟敢在我頭上拉屎?”劉慧忋舞動著手,礦泉水灑落到四處。
毛丹江忙說:“劉慧忋,人家四喜沒還手,你還不依不饒,是男人嗎?”
四喜不吭聲,血也不流了,很快在溫熱的空氣中凝固下來。她看著劉慧忋。
“老子要她當著眾人的面從我褲襠底下鉆過去,否則,沒完!”劉慧忋說。
毛丹江還在勸導,周湖蓉護住胸部站得遠遠的。
四喜還不動,空著兩手。血跡迅速地干透了,一絲搐動出現(xiàn)在她的嘴角,好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那兒摸了一下,血痂脫落了。
劉慧忋站在場中,張開雙腿,挑釁地說:“來!來呀!”
四喜突然發(fā)力,彎腰弓背,用頭猛地向劉慧忋沖撞過去,破口大罵:“今天不是魚死就網破。”
劉慧忋四腳朝天。立即,他一個鯉魚打挺,順手操起一把椅子向四喜砸去。四喜將腦袋一偏,敏捷地躲閃過去。椅子的鐵腿擊在磁磚上,磁磚出現(xiàn)一道裂痕,鐵腿也彎曲了。毛丹江機靈地將另一把椅子抱住。劉慧忋不得不抬起穿著皮鞋的腳,朝四喜小腹猛地踢來。四喜一扭身,刷地將皮鞋撇開,捏住,使勁一掀,劉慧忋便噗通一聲,再一次仰面在地。
周湖蓉絮絮叨叨地說:“這該怎么辦?這該怎么辦?”一會兒,她朝外跑去,掏出電話號碼本,向臨江派出所的茍警官報警。
劉慧忋翻身起來,呲牙咧嘴,猛沖過去,抓住四喜的頭發(fā),使勁地往地下按。毛丹江和圍觀的員工抱住劉慧忋,使他無法施展拳頭。他氣得嗷嗷直叫。
正當一幫人打得不可開交時,茍警官破門而入,喝停了劉慧忋。茍警官看見周湖蓉,眼神有了光彩,濕漉漉地問:“你,沒有事情吧?”周湖蓉搖搖頭,指了指劉慧忋。茍警官立即一臉嚴肅,問劉慧忋:“干嗎你?”劉慧忋看到茍警官腰間別的手銬閃著冷冷的白光,立馬答:“自家人鬧著玩哩?!彼南菜﹂_粘在臉上的頭發(fā)說:“不是!他是報復?!逼埦僬f:“有理不在言高,慢慢說?!彼南舱f:“上次他來喝茶時耍流氓,他用手摸我大腿,我不同意?!彼南参乜蘖耍斑@次,他借機報復?!逼埦儆檬帜罅四髣⒒蹚愕碾p肩:“是這么回事嗎?”劉慧忋嬉皮笑臉地說:“別聽她瞎說,你問我姐?!彼涯抗獬蛎そ?。
毛丹江忙說:“阮經理進茶葉去了,他是阮經理‘表弟’,他們是鬧著玩的?!泵そ呎f邊向四喜使眼色,她怕四喜否定她的話。
茍警官指了指歪腿的椅子和四喜嘴角上的血跡,大聲問:“這是鬧著玩嗎?”他又指了指毛丹江、四喜、劉慧忋,“統(tǒng)統(tǒng)給我到派出所去一趟。”
劉慧忋忙說:“沒那么嚴重吧?!泵そf:“警察同志,不麻煩你了?!?/p>
四喜一想到那天晚上茍警官人模狗樣,立即改變了口氣,堅定地說:“我和他是鬧著玩的!”
此話一出,滿場驚訝。尤其是劉慧忋,頭頂炸了一個響雷。
茍警官反剪著雙手,像把式瞅牲口,把在場的人都瞅一遍,“信你們一回。再讓我碰到,就不客氣了!”
茍警官走后,一時間香格里拉靜得可以聽得見一根針掉在地上。
魏明倫和阮玲玉先后趕到,打破僵局。魏總說:“小事一樁。走走,我請客壓驚?!?/p>
四喜的臉有了微笑,問:“魏紅出院了嗎?”
魏總長嘆一聲,說:“脾臟摘除了,還得一段時間恢復?!?/p>
四喜問:“暴徒抓住了嗎?”
魏總搖搖頭。說:“只當自己摔了一跤,觸了一個霉頭?!?/p>
四喜寬慰魏總:“好人一定能得到好報。但是,更苦了你,既當爹又當媽?!?/p>
四喜的話無意戳到魏明倫的痛處,他沉默了半天。末了,魏總揉了揉鼻子,說:“我打算給二狗換一個工作,輕松不說薪水也不賴。”
四喜一下熱淚盈眶,說:“二狗遇到了貴人?!?/p>
魏總把椅子向四喜移了移,眼睛和眼睛的距離不到一尺,像促膝談心的父女。他說:“你想不想換工作?”
四喜稍顯困惑地說:“想是想,我能做什么呢?”
魏總說:“你不是初中畢業(yè)嗎?當家教怎么樣?”
四喜說:“工人文化宮門前花臺上,坐著一長溜師范院校的大學生在等待家教,誰會請我這個初中生呢?”
魏總輕捷但有力度地打出幅度不大的手勢,說:“我請你呀!”
盡管魏總的手勢像強有力的注腳鑲嵌在回答中,讓人對它的肯定性不敢質疑。但是,她不知咋的,從魏總的手勢想到克林頓的手勢。她思維清晰地說:“魏總,讓我考慮考慮,一月后再答復你?!?/p>
女人圖的是名分
周湖蓉決定去隆胸。毛丹江好說歹說,周湖蓉依然決定不改。她的一雙乳房天生豐滿,生財不斷。茍警官在家外家中握著她的兩只乳房,卻直夸香港波霸電視明星孟瑤。
四喜也勸周湖蓉別動手術,招到她的譏諷:“你不知道現(xiàn)在行情!男人都喜歡大波大屁股的,像你呀,就是臉蛋再甜也沒有人理睬!”
茍警官辦事利索,不久就替周湖蓉找到一個一流的隆胸專家史醫(yī)生。奇跡終于造出來了,周湖蓉有了一對比孟瑤還大還挺拔的乳房,她喜出望外地在茍警官的家外家中四處照鏡子,覺得一切痛苦都值得,生活一下變得光芒四射。
但是,光芒僅僅對周湖蓉閃爍了幾天,到了第八天,天塌下來了。周湖蓉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有點異樣,再一看,天哪,她全身都軟了,注射的“奧美定”在切口處慢慢溢出來,山包一樣的乳房塌了下來。
周湖蓉住進了醫(yī)院。四喜和毛丹江這才知道,是茍警官鼓動周湖蓉去做的手術。這么大的創(chuàng)傷似乎并沒有讓周湖蓉悲痛欲絕,她思考的是如何打官司獲賠償的事情。她說:“丹江,四喜,你們要是真心心疼我,就趕忙去找茍警官,要他請一個律師,和史醫(yī)生打官司。湖南一美女隆胸失敗,索賠100萬呢……”四喜和丹江頓時口瞪目呆,半響四喜才說:“就算獲得這么多賠償,又有什么用?乳房可是女人的寶貝啊!”周湖蓉說:“四喜呀,你還是一根筋。如不索賠,我不是更虧了!醫(yī)生說了,我這個發(fā)現(xiàn)得及時,還有救。假如這次我索賠了100萬,大不了再拿出十分之一整型瘢痕,剩下的不就是我賺的?”四喜與毛丹江再次口瞪目呆。
茍警官是開著警車來的,站在警車旁,右手拿著警棍一下一下地拍著左手手掌,傲慢地說:“二位小姐,出事了才想起咱吶?”眼睛里忽閃著曖昧的神色。
四喜厭惡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噌”的從石凳上站起來。毛丹江知道她的倔勁上來了,隨即一拉,把她按下去,一臉笑容地說:“我們沒事,周湖蓉有事。”
茍警官走動著,突然轉身,盯住她們:“她怎么不來呀?玩笑開過分了吧……嘿嘿!”他把警棍朝她們點了點。
四喜又“噌”的從石凳上站起來,面無懼色,脖子梗著:“茍先生,我們沒有閑工夫跟你開玩笑!湖蓉病了,住在醫(yī)院里。你說怎么辦?”
茍警官沒看四喜一眼。他只看毛丹江,也并不一定看毛丹江,他只朝毛丹江站立的地方看著?!爸芎夭×伺c我有啥關系?”他說完欲轉身。
四喜站在警車車頭前:“你敢撒手不管,除非把我撞死!”因聲音是從沉寂中爆發(fā)出來的,聽起來顯得特別大。
“這個……”茍警官眼睛一轉,大聲吼道,“反了四喜,敢阻撓公務我就銬你!”他動作嫻熟地摸出手銬,晃蕩幾下,“我知道你不是一只什么好鳥!”
想到那天晚上的事情,四喜勃然大怒,額角上青筋隨著呼呼的粗氣一鼓一漲,她伸出手,大叫:“來呀,光天化日之下我看你敢銬民女!”
路人聞聲朝這邊張望。
周湖蓉曾經跟茍警官說起過四喜倔脾氣,他嗤之以鼻?,F(xiàn)在他相信了。茍警官不得不以退為守,擠出尷尬笑容,低聲說:“二位大小姐,我不是逗你玩嗎?”
丹江提到嗓眼的心放了下來,把周湖蓉的事情經過說了一遍。
“有這回事?看我不扒了那姓史的皮!”茍警官怒氣未消,“騙人騙到我的頭上,我要他下油鍋!”
四喜說:“你是跟我們一起去看湖蓉呢,還是去抓那個冒牌的史醫(yī)生?”
茍警官正著急用什么辦法脫身,倒是四喜的話給了他就湯下面的機會,說:“先抓疑犯。疑犯逃跑了,找律師也是沒有用處的!”
四喜不依。丹江見茍警官犯難,就說:“你跟湖蓉打一個手機吧?!?/p>
茍警官一只手在口袋摸了摸,停了片刻,無奈地說:“走得急,手機我都放到辦公室里?!逼埦購牟挥米约旱氖謾C給周湖蓉打電話,今天也不能。
毛丹江信以為真地把手機遞了過去。
茍警官把玩著,就是不按號碼。四喜急了:“你撥號碼呀!”
茍警官干笑兩聲:“我哪有她的手機號碼?”
丹江還不知有詐,說:“你呀,連號碼都記不住?!彼f出了號碼。
茍警官似笑非笑,轉身遠離她倆,在一拐角地方打手機。一會兒,他健步過來:“占線,占線?!彼咽謾C遞給毛丹江,說,“勞駕二位把我的問候帶給周小姐,給她一句話,這件事情我一定幫助她擺平!”說完,登上警車,飛馳而去。
四喜望著愈來愈遠的警車,氣憤地說:“湖蓉鬼迷心竅,咋就喜歡上這個寡情薄意的王八蛋?!”毛丹江也連連嘆氣。
周湖蓉心情愉快,積極配合醫(yī)生,很快就出院了。但有些事情就漸漸明朗。那天,她的手機根本沒有占線,茍警官壓根沒有向她打手機。那天,有人看到茍警官的警車停在史醫(yī)生的整容醫(yī)院前,第二天,醫(yī)院人去樓空。
周湖蓉想通過打官司撈取100萬的希望落空了,倒是茍警官給她送來的一個10萬元的存折平息了此事。在她小富即滿的時候,阮玲玉卻堅決地把她辭退了。阮玲玉說:“周湖蓉吃了豹子膽,咋就跟警察來真的呢?那整容醫(yī)院,茍警官有股份。股份你們懂嗎?是錢!斷了人家的財路不說,還要人家10萬塊錢。這錢誰出?我出的呀!”
周湖蓉離開香格里拉茶樓,對毛丹江和四喜打擊很大。毛丹江也想離開,她記起了叫楊偉的男人。楊偉曾說過,他是臨江市人,還是計算機專業(yè)本科畢業(yè)生,家里有住房,現(xiàn)在開了一間叫“藍天”的網吧。他25歲那年夏天踢足球,任意球劃了一道美麗的弧線,把他擊倒在地。出院后,命根子再也不能堅挺了。他結過兩次婚,都是因陽痿而離婚。
四喜軟著嗓子問:“他還是男人嗎?”毛丹江眼里結了冰,說:“他是個男人,身高175厘米,32歲,比我大一個小學生的年齡?!彼南舱f:“憑你的條件,不至于找這樣的男人!”丹江的思想還在楊偉身上轉悠,說:“不錯,楊偉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但他能使我衣食無虞,我圖什么呀?”丹江撫摸四喜的手說:“咱命苦,尋歡作樂的男人不能把我當成女人,陽痿的男人也不能讓我做真正的女人。我不如選擇后一個,是圖一個名份?!?/p>
四喜在樓梯間見到二狗,說:“丹江走了,你說我咋辦?”
二狗不高興了:“只知道關注自己,咋不想想我呢?”他伸出手,昏暗的燈光下,那手掌全是老繭,紋路中深嵌著污垢。
四喜抓起那只手,瞅著瞅著,抽泣起來。四喜揩干眼淚說:“不想到你,我早就不干了!沒有你,我早就上魏老板家當家教了?!?/p>
一陣沉默。小小的樓梯間只聽見兩顆心在空氣中砰砰地跳。二狗憋不住了,兩只胳膊往四喜面前一掛,再一收,就把她緊緊地抱住。
四喜被二狗抱到懷里的時候,她眩暈了一陣,淚也出來了。她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哭,她使著勁要把眼淚倒流回去。等到那張嘴唇從她的嘴上移開,落到她的腮上眼上,她才知道她的努力失敗了,她的眼淚被人舔了。她又眩暈,她覺得一只手隔著薄薄的衣衫在撫摸著她的胸脯,她難受地扭動身體,不知如何是好。她稀里糊涂地被推倒在鋪板上,趁著那只能從容地抓住和泥桶的手慌亂無措地解不開她衣服紐扣的時候,她清醒了過來,說:“你等等。”
二狗不等,還抓住了她的褲腰帶。她在床上一滾,把二狗的手壓住,說:“你先等等?!?/p>
二狗不得不等等了。四喜坐起來,也不整理凌亂的衣衫和頭發(fā),說:“我問你,你跟我到底是哪回事?”見二狗沒有聽明白,她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真的和我一輩子好?”
二狗說:“當然?!?/p>
四喜說:“既然這樣,你就得聽我的?!彼砗靡律?,緊緊皮帶,看著二狗笑了笑,“留在新婚之夜吧。”
二狗看看四喜的皮帶,忽然想到了最簡捷的辦法,但是他無意去做了。四喜說的對,留在新婚之夜。他在心里說,哼,看我那時候怎么折騰你。
心態(tài)問題
四喜每天的工作大致是這樣安排的,早晨,在魏家人還在床上睜著迷蒙睡眼時候,她就把早點買了回來。他們大都是聞到大餅、油條或者餛飩的香味后陸續(xù)起床的。魏薇和魏紅的吃相原來很不雅觀。第一次四喜看到魏薇吃酥餅,酥脆的渣子掉得到處都是,還不時地把小手往衣袖上揩油。四喜一看就叫起來:“喲,魏薇,你……你怎么……擦手不用餐巾紙?”魏薇根本不為所動,繼續(xù)吃著,說:“我爸也是這么吃的,反正衣服總是洗的?!闭f著,又把油手往衣袖上一抹。四喜看看魏紅,果真如此。魏紅又聾又啞,她是說不清楚的。但是,魏紅盯著她如何調教魏薇。四喜立即放下碗筷,跑到樓下,一會兒又風一般買回兩盒紙巾,現(xiàn)場演練,把魏薇的壞習慣改正了。別人家是上行下效,魏家是下行上效。魏紅投向她的目光自此是軟軟的。
送魏薇上幼兒園之后,四喜就像一個家庭主婦,手里捏著一個小錢包,走向菜場。四喜在香格里拉茶樓時,也時常買菜,但感覺不一樣。以前,她是和周湖蓉、毛丹江打平伙,為一分錢菜價要高聲跟菜販磨半天嘴皮子,只要便宜就是好菜。現(xiàn)在買菜,四喜挑挑揀揀,聲音小多了。每天100元菜金蠻豐厚的。再說,她是為魏家買菜,既要照顧魏老板、魏紅,還要滿足魏薇。四喜買了排骨,想煨排骨藕湯。煨排骨藕湯,是大別山人家過春節(jié)的傳統(tǒng)美食,湯濃藕爛肉嫩,堪稱一絕,四喜得到真?zhèn)?,把握十足。她又搭配些青菜咸菜,換換口味。四喜用心買菜,耳邊蕩漾著魏家三代人飽食后心滿意足打嗝的聲響。
晚上,把家務活忙停當,安排魏薇上床睡覺之后,就是她的時間。魏老板看的電視節(jié)目,多半是與經濟有關的,她不太喜歡,這個時候,她就在房間里看看時尚雜志,明星的趣聞逸事,其樂融融。更多的時候,她半臥在床上,讓雜志遮住臉龐,想著二狗。每每此時,她總是被魏總叫到客廳。魏總已經把電視頻道調到湖南衛(wèi)視,示意她看看電視。她始終不明白,魏老板怎么把她的心思拿捏得如此精準。有一段時間,她感到害怕,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莫名的怕。感覺自己像一個小偷,似乎一舉手一投足都被魏總監(jiān)視著。要不是二狗讓她堅持,她準會一走了之。后來,用毛丹江的話說,不是魏總的問題,而是自己心態(tài)問題。
解決了這個問題,四喜對現(xiàn)在的工作很滿足。吃魏總的,住魏總的,魏總還說“不能剝削你的勞動力”,每月開雙份工資,家庭老師費用和家政服務費用一并支付,1800元,比她在香格里拉茶樓峰值收入還高。四喜覺得受之有愧,只想為魏家多奉獻一點什么。鋪床疊被,掃地擦窗,特別加了力氣。魏家確實干凈清爽。干凈清爽讓人喜歡。但是,這家不是她四喜和二狗的。她恍惚了,從魏總放在抽屜里的一疊菜金中抽出100元,上菜場買菜去了。
四喜三天一菜單,時令菜幾乎天天都換。今天她買的是活鯽魚、白豆腐、四季豆、五花肉、菜薹、蒜苗,滿滿的一手提袋。她滿載而歸的時候,在小區(qū)外的馬路上碰見夜夜思念的二狗。她眼睛發(fā)直,手腳顫栗,卻只敢眼睜睜地瞅他。二狗顧不得這么多了,直奔過來,緊緊抱住四喜。四喜眩暈了,倒在二狗的胸懷。
四喜把二狗帶進魏老板的家門口,掏出一串鑰匙,開了門。二狗一腳踏進去,身體好像失去了重心,雙手吊在四喜的脖子上,然后跌跌撞撞地歪倒在沙發(fā)上。他積蓄已久的熱量爆發(fā)出來,剎那間,幾下把四喜剝得精光。
四喜叫得很響,二狗隨手抓了一樣東西捂住她的嘴。事后發(fā)現(xiàn),捂住四喜嘴巴的,竟然是他的短褲。
四喜開始還擺脫,婉拒,漸漸地失去了知覺一樣,只有鼻息抽抽搐搐,喘氣不勻。他進入了男人的最高境界,威武勇猛,神采奕奕……
四喜在疼痛中驚醒,她知道自己不再是一只好蘋果了。二狗摟她,她掙脫出去,把自己十個指頭狠狠地插進頭發(fā)里,咬牙用力,滿把握住。二狗奪下她的手,也用力握住。她掙扎著,忽然咬住了二狗的肩頭。二狗忍著痛不松手。她咬著咬著,突然松了口,才哭出聲來。
突然,四喜的哭聲戛然而止,二狗觸電似的躍起。樓道上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由低而高。兩人的耳朵都豎立起來。腳步聲在門口停留。他倆非常緊張,越緊張衣服越穿不好。
門開了。進門的是魏紅。他看到一臉狼狽的四喜和一個男人,噢噢幾聲,轉身帶門離去。
四喜說:“是魏紅?!?/p>
二狗灰頭土臉地說:“那我——我走了?!?/p>
二狗走后,四喜在門背后站了好長一段時間,雙腿也顫抖這么長時間。后來,扭開水龍頭在浴池里使勁沖洗自己。終于想起了要去接魏薇,于是就集中起精力,把自己整理一番,出了家門。
我是一條螞蝗
二狗不太會笑,笑不是容易的事情。他買回一面鏡子,尋空對鏡操練,咧嘴一笑,幾顆呲牙難看;張口一笑,眼睛瞇縫不雅;從鼻孔里笑幾聲,有奸笑嫌疑使不得。反復比較,他選擇抿口淺笑。但是,上提肌肉的度很難把握,他下苦功夫訓練自己,機械程度跟訓練動物差不多。劉慧忋一見到他笑,就哼哼兩聲。他熱乎乎地盼望著,被劉慧忋哼哼一聲兜頭澆灌了,心里涼透了。但是他毫不氣餒,和鏡子里二狗對話說:“哼,給我臉色看,不許我笑,沒門!我是一條螞蝗,你們甩不脫的!”
劉慧忋好兩口燒酒,沒有想到這么晚,二狗還淺笑地等著他去喝酒。劉慧忋有點感動,瞬間感到二狗不那么討厭,就跟著二狗去了陶然居夜市。黃鼠狼早就幫二狗訂好了餐位、點了酒水菜肴。剛坐定,酒菜就上來了。酒是劉慧忋喜歡的“二鍋頭”,菜有他偏愛的醋泡花生米。劉慧忋的眸子閃爍起來,問:“二狗,你為什么破費?”二狗誠懇地注視著劉慧忋,淺笑說:“不打不相識。要得是一輩子高興,做兄弟;要得是兩個人都高興,我做東。我是老弟你是哥,喝兩口,還要理由?”劉慧忋聽得舒服,擼擼袖子,說:“二狗今天說的是人話?!北右慌觯瑒⒒蹚阏f過去的恩恩怨怨也就一筆勾銷。
喝得正在興頭,來了一伙人,男女混雜七八個,坐在鄰桌。二狗一眼掃過去,知道不是一群好鳥,馬上背對著他們。劉慧忋一口下去了半盅,眼睛倏然射出火光來,說:“你小子怕了?”二狗明白他話里話,卻說:“小弟哪有不怕老哥的?”他佯裝喝高了,趴在桌子上啃骨頭。劉慧忋笑笑,說:“你小子真不行,該硬的時候軟了?!本凭珦]發(fā)的熱量,讓劉慧忋的色膽一點一點地膨脹。他眼睛不老實地脧視鄰桌的一個穿著大膽的女子。那女子接受劉慧忋的挑逗,眉眼一連串地飛來。劉慧忋好像憑空撿來一個林妹妹,極想在二狗面前炫耀,向服務生要來一個塑料袋,惡作劇地套在二狗的脖子上,說:“你小子要吐就吐在袋子里,吐在地上莫把客人都嚇跑了?!?/p>
二狗給足劉慧忋面子,以歪裝歪,扶著椅背不坐下,似乎甘愿當小丑。那女子發(fā)現(xiàn)了,尖叫:“你看你看,那塑料袋像不像牲口屁股底下的裝糞袋?”哄堂大笑。二狗閉上眼睛,任由別人嬉笑。
劉慧忋滿足地把二狗按在座位上,橫著步子來到女子身旁。二狗轉過頭去,觀察著事態(tài)發(fā)展。劉慧忋把手搭在女子的肩上,居高臨下地觀察到女子深深的胸溝。劉慧忋只有一個愿望,把手插進胸溝里。這么想著,他轉過45度,伸手去抱女子。一個黑衣男人突然舉起啤酒瓶,這時,二狗把椅背往身后一壓,黑衣男人摔倒在地的同時,他把啤酒瓶狠狠地砸在桌子上,啤酒瓶頓時四分五裂,圓桌面出現(xiàn)一個大洞??梢栽O想,沒有二狗搭救,劉慧忋腦袋開花必定無疑。
二狗被黃鼠狼拉扯到廚房,從后門逃走。劉慧忋借助酒勁,揮舞著椅子,沒人敢靠近。黃鼠狼又從樓上包廂里叫出來一個女人。這女人一身棕色衣服,戴著墨鏡,站在回廊上高喊:“都吃多了!我看誰敢動手?”
那六七個男女攙扶著黑衣男人,出了店門。隨之,周湖蓉轉身離開。黃鼠狼連忙奔下樓梯,拉著發(fā)愣的劉慧忋,說:“走呀,還不去謝謝人家?!眲⒒蹚銤M口噴著酒氣,問黃鼠狼,“二狗呢?”黃鼠狼耳語:“我從暗道放走了他?!眲⒒蹚忝碱^一展,說:“謝了。那女人是誰?”黃鼠狼低聲說:“我認識,你也認識?!眲⒒蹚惴磫?“我認識?”就跟著他上了二樓。推開那個包廂門,不見人影,只見臺面上放了一張紙條,紙條下面壓住200元錢。紙條上面這樣寫著:“黃鼠狼,這是賠償打破桌面的錢,給你老板。其它的,該說的就說,不該說的……”
劉慧忋追問:“她到底是誰?”黃鼠狼苦笑:“大哥,你也看到了紙條,我不能說呀?!?/p>
劉慧忋對二狗另眼相待,見到二狗抿嘴淺笑,不再哼哼了,反而十分親切。沒有見到二狗這個招牌笑容,他還問:“二狗,你不笑了,是不是有難事?”二狗趕緊抿嘴淺笑。
阮玲玉卻認為二狗抿嘴淺笑,其實是笑里藏刀。她按捺不住了。
傍晚時分,劉慧忋去了陶然居,點了幾個鹵菜,黃鼠狼還把半瓶白酒溫了溫送過來。二狗和黃鼠狼都值班,他就一人一桌,靜靜地喝酒。三杯熱酒下肚,五臟六腑便旺熱起來。他慢慢地品著酒菜,一邊想著很快就要重見阮玲玉,熱血一齊向丹田處擁擠,而后又帶著激奮,一陣一陣向全身彌散開去。
這頓飯,劉慧忋吃到路燈齊放時為止。劉慧忋打著飽嗝,腳頭卻很輕快,向阮玲玉的二室一廳走去。阮玲玉是在她下班之前暗示他今晚去過夜的。自從到香格里拉茶樓之后,阮玲玉經常主動地這樣暗示,說毛丹江她們走后,房間空蕩了,一個人挺孤單的。他就去了,反正不吃虧。
按了門鈴,門吱呀一聲開了。阮玲玉臉上驀然蕩起燦爛笑容。一間房子,兩個孤男寡女,欲火在寂靜中熊熊燃燒。劉慧忋疲軟地倒在席夢思上,閉著眼睛,好像在回味那極樂的剎那。阮玲玉推了推他:“慧忋,你看樣東西。”慧忋弓著腿,細聲細氣地答:“好的,好的?!比盍嵊癜阉耐葔褐?,騎在他身上:“你撒賴呀?沒門!”她把一張從電腦上下載的資料,放到他眼前。
劉慧忋看完后睡意全無,問:“什么意思?”他穿好衣褲,坐在床上,“你該不是要魏、魏明倫吃蝦喝維生素中毒吧?”
阮玲玉仰臥著,望著天花板說:“不只是他,還有二狗!先是二狗后是他?!?/p>
劉慧忋堅決不同意,眼睛瞪得溜圓:“不行!”
阮玲玉還不看劉慧忋,繼續(xù)說:“這叫‘以毒攻毒’。你來實施,保證不出問題?!彼齻壬恚粗鴦⒒蹚?,“然后,我們離開臨江,結婚生子。我給你生好多好多孩子?!?/p>
劉慧忋從席夢思上跳下來,遙頭擺腦地說:“我和二狗都不是‘毒’,魏總也不是!”
阮玲玉“噌”地坐起,覆蓋在雪白身體上的薄被隨之滑落,雙乳和著她說話的節(jié)奏上下抖動,烏黑的乳頭特別顯眼:“你咋就抽了雞巴不認人了?!”
劉慧忋壓低聲音,狠狠地說:“我就是不認人了!”
阮玲玉像一只發(fā)怒的母豹,從席夢思躍起,把慧忋撲倒在地。慧忋雙手護住臉面和頭,任她粉拳亂打。阮玲玉邊打邊罵,嘴里也沒有什么好話,孬種、騸牛、蠢豬,土的洋的,就像那嘴是口大糞窖,什么不好聽她罵什么。罵夠了,她雙手捧臉,痛哭起來,眼淚順著指縫,流向乳溝……哭夠了,她穿好衣服,眼睛里的光芒冰冷。她從臥室走向小廳,從客廳走向廚房。她穿起皮鞋。劉慧忋忽然站起來問:“深更半夜的,你去哪兒?”阮玲玉不理,走過去開大門,劉慧忋一步躥上去把門堵住。阮玲玉說:“滾開!”劉慧忋不動。過了一會兒,阮玲玉忽然起身,打開門沖了出去。劉慧忋跟著跑了出去,抓住了阮玲玉一只胳膊。她奮力扭擺著,衣扣砰砰地扯掉。他害怕了,慌忙松了手。
阮玲玉折身往家走去?;蹚愕剿议T口時,兩層門都已經已經反鎖了。阮玲玉反常的舉動讓他害怕。他撥通了110。警察叫開了大門,阮玲玉安然無恙。
劉慧忋沒心思去感謝二狗,他的心思放在阮玲玉身上。阮玲玉的身體再也沒有過去的溫熱了,隨他擺布。一次完事后,慧忋罵她:“你是個植物人!”阮玲玉眼睛定定地看著天花,除開喘息還是喘息。慧忋丟給她一床毛巾被。毛巾被一半掉在地上,另一半蓋在她身上,阮玲玉紋絲不動。
劉慧忋恨得想吐血。他明白,阮玲玉在等待他松口。可是,他決不能松口,這是底線。不過,他十分心疼阮玲玉。眼見她臉色蒼白,身子骨日漸消瘦,他用自己的積蓄買來人參、烏雞燉湯,或者瘦肉、紅棗、糯米熬粥,逼著阮玲玉吃,他自己也吃。在這樣地溫補下,他的臉色越來越紅潤,精力越來越旺盛,心中時常激起一種莫名的狂躁,使他每夜在床上都對阮玲玉吭哧吭哧地折騰。阮玲玉冷漠的神情依然沒有改變。
劉慧忋聽黃鼠狼說,四喜懷孕了。他把這信息告訴阮玲玉。阮玲玉的目光更加冰涼。過去,她還跟他說幾句短語,現(xiàn)在,她連這些都省了。偶爾間他發(fā)現(xiàn)她冰涼的目光露出仇視。他寧愿看她哭、她鬧、她掙扎著與他拼命,也不愿看她像一個死人的樣子。
劉慧忋跟阮玲玉說,換換二狗,讓二狗去看看四喜。說完就走。但是,到了茶樓,并沒有看到二狗。其他服務員告訴他,已經兩天沒有看到二狗上班了。他問黃鼠狼。黃鼠狼也證實送餐的時候,沒有見到二狗。
阮玲玉半個多月沒來茶樓打理業(yè)務。劉慧忋覺得有必要詢問經營情況,這一耽誤就是半天。臨近吃飯的時候,他特意讓黃鼠狼炒幾個阮玲玉愛吃的菜肴,裝在飯盒里,晃晃悠悠地回去。
安全門沒鎖,朱紅木門反鎖了。慧忋不好意思求救110,又不知道她玩的什么把戲,電話、手機都沒有接。他怒氣沖天,抬腳一蹬,破門而入。眼前的景象讓慧忋驚呆了,阮玲玉睡在床上,旁邊空余一個安眠藥的瓶子……
我會替你保密的
四喜還是遇到一件麻煩事情,她已經一個多月沒來例假。她期望是假懷孕,可事與愿違。突然有一天她吃啥吐啥,都快把苦膽都吐出來了。她拿起了魏明倫家里的座機,撥通了二狗的手機。這手機是她送給二狗的。她捂住鼻子,裝作哭腔說:“我要你賠……”二狗有點訝異,說:“賠什么?”她還捂住鼻子:“我出事了?!倍肪o張起來,問:“出了什么事?”她說:“傻瓜,你讓我……讓我有了?!倍访靼琢?,停了片刻,說:“這怎么辦呢?我在當班呢,等晚上我們見面說行不行?”
魏總中午沒有回來。像往常一樣,魏薇吃飯時小嘴還不停地講著幼兒園大班的童趣。魏紅用眼睛聽她說,神態(tài)和吃飯的速度隨著魏薇的變化而變化。魏薇吃著吃著不吃了,側臉問四喜:“阿姨,你今天沒有喝湯啊?!?/p>
四喜臉上飛上一道紅暈,她眼光低垂,拿筷子的手一時有點顫抖。一會兒對魏薇說:“阿姨做湯的時候嘗過了。做湯的不想喝湯……”
魏薇眨巴著眼睛:“菜薹、虎皮青椒干嘛你吃呢?”
“這個,這個,阿姨前面沒吃?!彼南餐掏掏峦碌模倒迳募t暈升到她的脖子上了,難為情的微笑,游戲在她的嘴唇上。
魏薇盛了一勺湯,非要四喜喝下。
四喜喝下了。一會兒胸中陡然一漾,一股酸水翻涌上來,她沖刺般地沖到衛(wèi)生間,死命地嘔吐。
魏紅敲衛(wèi)生間的門,魏薇說:“四喜阿姨,你干嗎不出來呀?”
四喜出來了,看見魏紅焦急的目光。她擠出些笑容,打著沒事的手勢,轉頭對魏薇說:“阿姨說不喝湯,你偏要阿姨喝?!?/p>
魏薇低著頭,兩手絞著衣擺,說:“阿姨,阿姨,我錯了?!?/p>
一頓飯在四喜的嘔吐中草草收場。
魏紅比劃著,示意她躺在床上休息休息,他洗碗。
四喜頭重腳輕,沒有推讓,進房倒在床上,輾轉反側。魏薇懂事地幫她掖被子。一股酸水不爭氣地翻涌上來,沖勁更足量更大,她一伸頭吐在地板上。
魏薇見狀,尖厲地哭叫起來:“阿姨,阿姨……”
四喜艱難地抬起頭,盡量用緩和口氣說:“乖乖,阿姨沒什么。阿姨可能是吃錯了東西?!?/p>
魏薇拿來衛(wèi)生紙,閃動著烏黑的眼珠,問:“阿姨,那為什么我和爸爸都沒事兒呢?”她轉身向廚房跑去。
魏紅大驚失色,比劃著要打120,請救護車。
四喜示意沒事。魏薇爬上床,輕輕地為四喜捶背。
魏紅十分麻利地清理了地板,在床跟前還放了一只塑料桶,傻傻地站在房門口,看著她們。
魏薇說:“阿姨,我爸會按?!?/p>
魏紅在聾啞學校學過按摩,現(xiàn)在是殘聯(lián)下屬的一家鞋廠的衛(wèi)生室按摩醫(yī)生。四喜說:“阿姨我知道了。你去做作業(yè)吧,作業(yè)做錯了,阿姨可要打你的屁股?!?/p>
魏薇跳下床走開了。魏紅還拿眼睛盯著四喜,用手比劃著。四喜似懂非懂,都以點頭回應。
這給魏紅一個錯誤的信息。他滿臉含笑地走過去,不問三七二十一,去掀開蓋在四喜身上的被子。
四喜什么也沒多想,揚起手摑了魏紅一巴掌,大喊:“你敢趁人之危,我就跟你拼了。”
魏紅被打愣了,像中了雷擊似的一動不動。四喜擁被蜷縮,背靠墻壁,驚恐地看著他。魏薇拿著本子,探頭觀望。
魏紅明白四喜誤解了他的意思,就飛快地在魏薇的作業(yè)本上寫著:“我是想給你按摩,沒有其它目的。”
四喜不動聲色,但她心里有點脹,有點酸,有點后悔。面對一臉茫然的魏紅,她默默地躺在床上,示意魏紅來按摩。
魏紅拿出了按摩布巾,準確地鋪在四喜的身上,把脈之后,一雙手舒緩有致地按摩起來。各種指法交替使用,得心應手,一氣呵成。
開始,四喜還有些隱痛,一會兒便覺得滯氣下行,經絡開竅,神清氣爽。魏紅已是汗水涔涔,說明他是很賣力的。四喜過意不去,謝絕了魏紅繼續(xù)按摩。
魏紅再次來到四喜的房間,塞給她一封信就關門退出。信是這樣寫的:“我是一名聾啞醫(yī)生,我判斷你嘔吐的原因是懷孕引起的。不管是與不是,我會替你保密的?!甭淇钍恰拔恨钡陌职治杭t”。
四喜無言,但臉發(fā)燙。在靜默中倒是聽見自己肚子里的聲音了,那個會說話的小“蠶豆”,傳出令她歡喜令她憂的聲響。該怎么辦?她必須提前去見二狗,這是他的孩子。
都是金錢惹的禍
二狗想好了,讓四喜把孩子生下來。
毛丹江和楊偉很希望要一個孩子。女人一輩子得有兩個依靠,一個是她男人的胸懷、一個是她孩子的肩膀,缺誰都不行。
二狗不去陶然居,便宜是便宜,可黃鼠狼是個人精,這事他不能知道。二狗牙一咬,就把毛丹江約到肯德基專賣店。
二狗把點好的肯德基食品放在毛丹江的碗里,自己不動筷子。
“你怎么不吃?”毛丹江奇怪地看著他。
“慢慢來嘛,品美食佳人不可性急?!?/p>
毛丹江簡直不相信這話是從老實巴交的二狗嘴里說出來的。她不得不承認,環(huán)境改變人,二狗已經不是當年的二狗了,語言中有一點恰到好處的賣弄,一點男人的傲氣和倦意,爾后是有分寸、有試探性的小狡猾。
二狗長噓一口氣:“其實,你的情況我還是曉得一些的?!痹捳Z間,他的屁股已經挪到毛丹江身旁的凳子上,聲音低低地說,“四喜也懷上了?!?/p>
毛丹江挺直腰,眼睛有了光彩:“二狗,恭喜你和四喜。”
二狗又移開屁股,坐到對面,說:“喜不起來呀。四喜不要這個孩子。”
毛丹江想都沒有想,認真地說:“生下來生下來!我跟楊偉說過了,抱養(yǎng)一個孩子,他也同意。抱養(yǎng)別人的不如抱養(yǎng)你們的。”
二狗說:“魏明倫知道四喜懷孕,肯定炒她的魷魚。在臨江,靠我一個人,無能力養(yǎng)活她們娘倆?!?/p>
毛丹江說:“錢不是問題,我出?!彼姸凡皇峭馊?,從大包里掏出小錢包,拿出一個卡,說:“這里有十萬,夠四喜懷孕期間的生活費吧?”
二狗接過銀行卡,手心發(fā)熱,做夢也沒有想到毛丹江出手如此大方。他決心獨吞這筆錢,但裝出一副不戀錢的樣子,把卡還給毛丹江:“你和四喜是姐妹關系,咋能要你這個錢呢?”
毛丹江把卡塞給二狗:“我說了不是錢的問題,關鍵是表示我的心意。再說了,你拿這個卡,跟四喜有一個交代?!?/p>
“那我就收下了。”二狗把卡放進口袋。
“密碼暫時不告訴你,等我與四喜通話后,我再告訴你?!?/p>
二狗眼睛一轉,說:“你跟四喜千萬別談銀行卡的事情,她見不得這種交換?!?/p>
“我知道?!?/p>
結局很完美,二狗信心十足地迎接四喜的到來。
見到二狗,四喜撲進他的懷抱,嬌羞地說:“二狗,我吐得一塌糊涂。”
二狗不輕不重地說:“是我的種嗎?”
四喜推開二狗,一股無名的怒火從胸中竄起:“你什么意思?”
二狗撓著腦袋,眼睛笑瞇瞇地歪斜著,一副居心不良的樣子:“沒什么意思,隨便問問。”
四喜咬牙切齒地說:“你侮辱我的人格!你他媽的混賬!”四喜低頭大哭。
二狗湊了過去,捧著四喜的雙手,“好了好了,當我沒說!你咬我好嗎?上次咬的還沒好吶。”
四喜打開他的手,指著自己的肚子說:“到底咋辦?”
二狗說:“生下來。我的孩子一個都不能丟!”
四喜破涕為笑,“我先要名份!”
二狗說:“名份不就是一張紙嘛。那個,太簡單了?!?/p>
“這個不簡單!”四喜說:“別人二婚三婚都有個證,我們是初婚,像一本書,是初版,版權不能馬虎!什么時候回老家領證?”
二狗說:“回家?你還沒上我家門?!彼南颤c點頭。他又說:“你知道,我家是庫區(qū),搬出來了。”
“我上次回老家聽姑姑說了這件事情。”四喜說:“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這個重要嗎?”二狗把四喜擁到懷里,“重要的是,把孩子生下來?!?/p>
四喜用小手撥弄著二狗的喉結,幽怨地說:“不結婚我不生!”
二狗說:“你不是同情毛丹江嗎?”
四喜急切地問:“你見到了丹江?”
二狗不假思索地說:“是,丹江要你把孩子給她?!彼统鍪謾C,“不信你打手機問問她?!?/p>
四喜半晌無語,臉青一股白一股。二狗也太不負責任了,輕飄地就把自己的孩子送給別人。她低吼:“沒良心的東西!”
二狗認真地說:“你一直說丹江是你最好的姐妹,怎么到了具體事情你就打退堂鼓了?”
四喜聽著,一時想不出反駁他的理由,但臉色舒緩多了。
二狗說:“你若和毛丹江是真朋友話,就讓孩子有兩個爸爸和媽媽,你說說,咱們的孩子多幸福?!?/p>
四喜動心了,要過來手機,與毛丹江通話,說了一刻鐘。末了,她說:“二狗,你說的對,這個孩子我生?!?/p>
二狗知道毛丹江沒有跟四喜說銀行卡的事情,就把四喜抱起來,歡喜地在地上轉了兩圈。他從口袋里掏出五百元,遞到四喜手中:“時間還早,你呢到醫(yī)院檢查檢查,孕檢是必要的;多的錢,你買一點營養(yǎng)品?!闭f完,他就去上班了。
四喜望著二狗遠去的背影,問自己,什么是幸福?幸福就像一只小蝴蝶,在被人追求時,總是無法捕捉而得到;但如果你安靜下來,它就在身邊。
二狗啊你到底在哪里
午后的陽光,在四喜身上跳躍著金色的光斑。四喜暖融融地拿著二狗給她的錢,排隊掛號,然后坐在婦產科診斷室外長凳上等候。初為人母的喜悅,撞擊她的心扉,讓她自覺和不自覺地咧嘴傻笑。
一個大肚子的女人由丈夫送到診斷室門口。是魏薇的幼兒園老師,她們認識。四喜回避不及,就親切地招呼一聲,閑聊起來。女老師不問四喜是檢查胎位還是看婦科,就跟四喜閑聊。四喜羨慕老師有修養(yǎng)。醫(yī)生的喊聲打斷了她們的交談。大肚女老師滿懷幸福地走進去,在即將轉身的一剎那,她還回頭飽含深情地瞅丈夫一眼。丈夫焦急萬分地在走廊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女教師一出來,男人就撲上去問長問短,以后依偎著離去。四喜覺得好孤單。
四喜也進去了。醫(yī)生用眼角瞟她,一番檢查后嚴肅地說:“你必須流產!”四喜想都沒想,說:“不,我要生!”醫(yī)生說:“你是宮外孕!”
四喜在魏老板家查過電腦,知道宮外孕的后果,眼前一黑,癱倒在地上。好在那個女教師把手提袋忘記在醫(yī)生辦公室,轉頭來取拿的時候,正好見到這一幕。女教師及時地給魏老板撥通了手機。
四喜躺上了手術臺,醫(yī)生沒動幾件器械,她那里就大出血。一共用了十幾袋鮮血,才把她從死神手中拉回來。
四喜從手術室出來,紅潤的臉蠟一樣的白。魏老板花費昂貴的費用,把四喜安排在高干病房。魏老板不便照顧,安排公司的一名女出納全程陪護。四喜睜開眼睛,希望第一眼看到的是二狗,她在心頭疾呼,二狗,你來看我呀!
二狗沒來看她,倒是魏紅和魏薇,一天來看望兩次,雞湯、羊肉、甲魚等等,一次換一個溫補的食物。魏薇告訴她,都是爺爺買的爸爸做的。四喜打心眼感謝魏老板一家人的關愛。但是,她還是不明白,二狗咋就不來看她一眼呢?她讓陪護的女出納多次給二狗打了電話,都說關機了。四喜的心抖了一下,又抖一下。她要通了毛丹江的手機,哭著說:“丹江,我不能滿足你的愿望了?!泵そf:“不要緊的,還有機會?!彼南舱f:“你見到二狗嗎?”毛丹江說:“我們也在找他?!?/p>
二狗出事了?
果然一語成讖。一名男警察與一名女警察在魏總和毛丹江的陪同下,來到病房。毛丹江削了一只蘋果給四喜吃。四喜心臟劇烈跳動,她象征性地吃了一點點。男警察很平和地詢問著她與二狗之間的事情,一問一答,女警察在旁邊記錄,最后讓她過目簽了字。男警察握著她的手說:“四喜同志,二狗涉嫌詐騙,數目不小,十萬元。如果有他什么信息,請及時跟我們聯(lián)系。”臨走,又加重一句,“法律不會包庇一個壞人,也決不會冤枉一個好人。好好養(yǎng)病吧。”
警察走后,毛丹江對四喜說,“我也是沒有辦法?!彼南惭鎏芍?,臉色更加蒼白,緊咬著嘴唇極力控制著內心的波瀾。一會兒她弓起身來,用腦袋砰砰地撞著墻壁。魏明倫抱住她,毛丹江上前阻攔。她伏在床上,緊咬著被褥,恨不得把它咬碎咬爛。
護士注射了鎮(zhèn)靜劑。四喜哭聲越來越小,后來就睡著了。
魏明倫和毛丹江退到坐在會客廳里對話。
魏總先說阮玲玉。毛丹江說:“阮經理也出事了?”魏總說:“幾天以前,他在腳手架上接到劉慧忋的手機,說阮玲玉吃了整整一瓶安眠藥,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搶救?!?/p>
魏明倫猶豫著去不去?在抽了一根煙后,他還是去了。一路上,他對阮玲玉的自殺既不憐憫,也不悲傷。美麗的女人是上帝賜予的禮物,要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禮物都是善意的。他內心很復雜,說不出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在醫(yī)院,他為她交夠了費用就離開了。他害怕去病房看她,她那垂死的眼神會讓他為她耗費一切的。毛丹江說:“你這樣轉身是不是有點殘酷?”
魏明倫說:“生活其實是很殘酷的。轉身,作為生活的一部分,它具有這種屬性。我感謝阮玲玉,她曾經帶給我快樂。她一直想做我的新夫人,但我發(fā)現(xiàn)她不夠資格,就與她游戲人生。結果,人生游戲了我,就這么簡單。我更感謝四喜,因為她的努力,使我家的生活變得有生氣了?!?/p>
魏明倫拿出兩張紙條,說:“一張十萬元的修理費發(fā)票,是茍警官給阮玲玉的;另一張銀行付款回單。劉慧忋給我這些的意思我很清楚,這筆錢就是茍警官給周湖蓉隆胸失敗的賠償費。劉慧忋浪子回頭令我驚嘆。阮玲玉一門心思要慧忋對二狗‘以毒攻毒’,慧忋堅決不干。一個有劣跡的人,在十字路口作出這樣的轉身是不容易的。”
毛丹江像記者,問:“你從阮玲玉的事件中得到什么?”
魏明倫說:“我學會了轉身?!?/p>
毛丹江又說:“黃鼠狼告訴我,周湖蓉又來到臨江市,正向臨江市有關部門狀告茍警官、史醫(yī)生。這張發(fā)票和回單能不能給她?”
魏明倫半晌才說:“交給四喜去處理吧?!?/p>
毛丹江再問,卻被陪護的女出納叫聲打住了。四喜醒了。毛丹江小聲地說她不進去了,怕四喜看到她加重了愧疚感而更傷心,女人坐月子需要靜養(yǎng),否則會落下病根的。她會再來看望四喜的。
一個漂亮的轉身
香格里拉茶樓亂成一鍋粥。雇員討要工資,商家索要貨款,供電的追要電費,找不到經理,要債要工資無門。阮玲玉和劉慧忋何時在臨江市消失的,誰都不知道。想想,像看一場電視劇。
剛出院的四喜和陪同她的毛丹江,經過這里時看到這一幕。四喜掏出一塊白手帕蒙住了臉,兩個肩頭抽動的挺厲害。丹江也掩著鼻子,淚水流濕了胸前。
魏明倫記住了她倆的哭聲。思考了兩天后,他站了出來,付清了工資、貨款、電費后,以最低廉的價格把香格里拉茶樓轉接過來,還經過了公證。香格里拉經過改造裝修,融茶樓、健身、飲食于一體,古樸典雅,飾以牛頭、唐卡等,極富川藏風情。再以香格里拉商務會館對外營業(yè),一時間顧客趨之若鷺。法人是魏紅,可以享受有關減免稅費政策。但真正當家人不是魏紅,而是四喜。魏明倫還特別提醒,不要和周湖蓉摻和了,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人能救她,你們必須接受這一現(xiàn)實。
一天下午,四喜和毛丹江在財務室午睡,聽見有人在門外喊叫四喜。
周湖蓉臉上戴著墨鏡,涂著厚厚的脂粉。她是黃鼠狼攙扶著進來的。四喜的鼻子立即酸起來。毛丹江看似平靜,但端水的手也在微微發(fā)抖。
周湖蓉的脖子、額頭、眼睛周圍的淤青說明她被黑手打得不輕。
黃鼠狼紅著眼圈說:“還有內傷?!?/p>
四喜小心翼翼地說:“這與告狀的事情有聯(lián)系嗎?”
黃鼠狼氣憤地說:“哪還用說?”
“下一步怎么打算?”毛丹江問。
四喜說:“走到哪一步了?”
周湖蓉說:“證據不足,茍警官和那個姓史的都放了。”
黃鼠狼說:“他們出來后第三天,湖蓉就被黑手打成這個樣子?!?/p>
毛丹江說:“報案嗎?”
黃鼠狼說:“報了。派出所不等我們說話,他們先說了,說什么夫妻吵嘴,大可不必下這么狠的手。還叫周湖蓉到婦聯(lián)去告我,你說氣人不氣人?!秉S鼠狼有點激動,“后來,湖蓉大哭,大喊冤枉,才過來一個所長。所長到底素質高一些,作了詢問筆錄立了案,承諾一定派警力緝拿兇手?!?/p>
四喜說:“還差什么證據?”
周湖蓉還是當年對四喜那個德性,說:“就差那個賠償金10萬元的證據,他們反咬說給我30萬。哎呀,說了你也不懂?!彼苏f,“我們的手機都不能用了,我怕他們監(jiān)控。這幫王八蛋,無孔不入,好像每個部門都有他們的人。我借你電話用用。”
四喜把座機提到湖蓉的座位邊。接著,湖蓉從包里掏出一個小本子,撥著上面的電話號碼,不是有事就是沒有空,或者干脆回答幫不了這個忙。她罵道:“狗兒的,當面說的好好的,事后都變卦了!”
四喜和毛丹江都想笑,這些人都是曾經在香格里拉喝過茶的茶客,都曾經是周湖蓉的主顧。茶喝完了,余香也就散盡了。何況你是舉報這些他們認識的人,躲都來不及,甭想幫助你。
就在周湖蓉發(fā)呆時,四喜說:“我這就陪同你去,我有證據。”她從保險柜里翻出魏明倫給她的一張發(fā)票和一張銀行付款回單,又對毛丹江說:“你就留在這里值班。下班時候我沒有回家,你就代我去接魏薇,順便轉告魏老板一聲。”
毛丹江急了,說:“魏總叫你別摻和……”
黃鼠狼也急了,說:“四喜,有件事情我不知當不當說?”
四喜一臉無所謂,肯定地回答:“沒有我不能承受的!”
黃鼠狼結結巴巴地把二狗雇兇暴打魏紅的暴行抖了出來。
三個人的目光在四喜臉上聚焦。
四喜異乎尋常地平靜,轉身之后,和黃鼠狼一邊一只胳膊,扶著周湖蓉慢慢地走出門外……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