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古時候有個大力神挑著一副擔(dān)子從東而來,擔(dān)子兩頭的筐子里各裝著一座山。到了大通縣境擔(dān)子的繩子斷了,一座山落在了大通縣的東邊,一座落在了西邊,落在東邊的就叫老爺山,落在西邊的叫金娥山。老爺山是一座獨(dú)山,現(xiàn)在已是聞名遐邇的旅游勝地。金娥山當(dāng)?shù)厝擞址Q娘娘山,從縣城東頭到西頭,連綿百余里,是大通縣和湟中、湟源兩縣的分界山。
娘娘山上植被豐茂,長有成片的森林和大面積的草甸,是優(yōu)良的牧場,山下土地潮濕,是肥沃的黑質(zhì)土壤,適宜種莊稼。所以沿娘娘山麓一帶,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村莊,大者上百戶,小者一二十戶。這里的人們靠近大山,占據(jù)大片的土地和草場。由于土地寬廣,人們居住也比較分散。常常是獨(dú)門獨(dú)院,莊廓一般修在崖畔或地邊,門前有四季不斷的流水,旁邊有樹林,都是柳樹,大多是人工種植的,也有雜生的黑刺。門前或屋后有自留地,可以種蔬菜,也可以種莊稼,用石頭壘起圍墻,為防止孩子們攀爬或牲口進(jìn)入,石頭墻根一帶再種一些黑刺,將石頭墻罩住。這些人家就像棋盤上走亂的棋子,既不對稱也不連貫,全看每家的眼力確定方位。一條公路可以把人領(lǐng)出村子,到達(dá)繁華的集鎮(zhèn)。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居住在這里的人們,一般農(nóng)牧兼營。從村子出發(fā)一直到大山根里,都是他們的承包地,每人都有四五畝土地,土地多的村莊每人可以分到七八畝。農(nóng)作物以小麥、青稞、油菜、蠶豆、馬鈴薯為主,由于土質(zhì)好,雨量又充沛,所以莊稼長勢不錯。但由于土地多,人們種莊稼也比較粗放,靠近山根一帶的莊稼由于離莊子太遠(yuǎn),人們也不大照管,又在山里放牧,這一帶的莊稼牛吃馬踏的不少,人們也不大在意。由山根往上,整個大山里面,就是放牧的地方,山里有豐厚的植被,有些地方是平緩的草坡,有些地方是叢生的灌木,有些地方是茂密的樹林,有些地方又是險(xiǎn)峻的亂石灘。山上有一處兩處的泉水涌出來,從山坡汩汩汩地流到山腳。
我要說的是在大山根里這些眾多的村莊中,有一處莊子叫祁家灘,除了幾家雜姓人家外,其余人家都姓祁。娘娘山像一個巨大的倒仰著的睡美人,這祁家灘正好和娘娘山的“頭部”正對著,這使得祁家灘的人對自己所住的這塊地方有著幾分自豪,頭為全身之總脈,占住了頭部就是占住了最好的風(fēng)水。據(jù)說最先入住這塊地方的祁家先人就是看中了娘娘山的“頭部”而選擇了這塊地方的。祁家灘的地形也有奇特之處,它背靠娘娘山,左右被兩道山梁拱衛(wèi)著,村子正中地勢開闊平坦。往村口走,兩道山梁慢慢地合攏著,祁家灘就像—個葫蘆,村口的那條路就像葫蘆藤一樣,逶迤伸向遠(yuǎn)方,和其他公路相接。祁家灘的人們就住在葫蘆肚里。
和其他村莊一樣,祁家灘的人們除了種田,也養(yǎng)牲口。每家養(yǎng)著幾匹馬或幾頭牛,全村四五十戶人家,加起來總共也有百來十號牲口。若在冬天,這些牲口就由各自主人看管,有時拴在槽沿,有時干脆放開,讓它們滿灘滿地里找草吃,天黑的時候會自動回來,不會丟失。
每年春夏之交,當(dāng)草木返青,莊稼們開始長起來,大山里的草開始旺盛起來的時候,就專門有人趕著這些牲口去山里放牧。每年到這個時候,牲口們也向往起大山里的嫩草來,頭朝著大山的方向“哞——哞”地叫個不停。每家按自己的牲口數(shù)給放牧的人一定報(bào)酬,叫做“牛帶錢”或“馬帶錢”,放牧的人白天把牲口趕到山里放牧,天黑的時候趕回來,交給各牲口的主兒。這樣一直到農(nóng)歷八九月份草山枯黃的時候就算結(jié)束,又等待著第二年大山返青的時候。
在祁家灘有個專門放牲口的人叫祁德玉,年紀(jì)將近七十歲了,一副大身板,兜里常揣著旱煙瓶,除了耳朵有點(diǎn)不大好使外,身體還挺硬朗。在生產(chǎn)隊(duì)的時候他就是大隊(duì)飼養(yǎng)員,包產(chǎn)到戶之后,牲口分到了每家每戶,但這些牲口不聽主人的管束,見了祁老漢就“咴咴”直叫,有幾匹馬到了晚間干脆就跑到祁老漢家來,以為這里就是大隊(duì)飼養(yǎng)院。于是村里人就商量還是把牲口交給祁老漢看管,大家付錢給他,祁老漢拗不過,就專門干起趕馬放牛的營生來,一干就是三十年。
聽人說,這祁老漢并不姓祁,他是祁家灘的上門女婿,后來改為祁姓的。聽老一輩人說他還是個地主的兒子,后來被送到這個地方來,至于通過什么關(guān)系,又經(jīng)誰介紹做了這里的上門女婿誰也不知道。連他姓什么人們也不大清楚。不過他來的時候拿著幾摞厚書,人們就知道他是個讀書識字的人,這些書至今還放在他家的炕柜里。他在晚上閑了的時候偶爾拿出這些書來讀,白天他的任務(wù)是擋牲口。
祁老漢年輕的時候身體比較單薄,擋了幾十年的牲口,身體硬邦得像一棵粗壯的柳樹。他每天要走幾十里山路,吃的是五谷雜糧,粗茶淡飯,喝的是出山水。極少生過病,從沒吃過一片感冒藥,偶爾感冒著涼,將自備的蔥根、柴胡、姜末、薄荷熬成四合湯喝了,一劑就好。兒子給他買來感冒藥,他卻扔進(jìn)了廁所或扔到了野外,兒子問起時,他說已經(jīng)吃了。
每天早晨,當(dāng)東邊的山梁上開始泛起紅光的時候,祁老漢就走出大門站在村子中央大聲地喊起來:放牲口了——放牲口了。然后踅回家里,這時老伴已經(jīng)燎開了一壺奶茶,茶壺是搭在火盆上的,用兩塊磚支著,從屋梁上吊下一根細(xì)長的鐵絲,鐵絲的下端挽成鉤狀,將茶壺吊起來,底下燃著燒柴,火焰就能舔著壺底。由于時間太長。屋子頂棚的木頭、鐵絲、茶壺已經(jīng)被煙熏得烏黑。
祁老漢吃過早飯來到村子中央,大多數(shù)牲口已經(jīng)被趕出來了,它們好像有點(diǎn)興奮,有的不停地叫喚,有的滿地亂跑,有些血?dú)夥絼偟纳陂g還會發(fā)生角力,在主人大聲的呵斥中各自跑散。這時,太陽已經(jīng)完全升起來,對面的山坡上一片金黃,樹梢上面飄著一層青煙,雞叫聲、狗叫聲、牲口的叫喊聲混雜在一起,使這片小村莊有點(diǎn)躁動不安起來。和祁老漢一塊放牲口的另外兩個人也都到齊了,他們是老磨和村西頭的二啞子。祁老漢忙著盤點(diǎn)牲口的數(shù)量,大聲地詢問誰家的牲口還沒到,老磨說都到齊了,二啞子也使勁地給他比畫著。祁老漢還要特意問一遍李奶奶家的牲口送來了嗎?村里的媳婦們或小伙子們知道祁老漢關(guān)心著李奶奶,就指著一頭高大的黃犍牛說李奶奶把牛趕出來就回去了。
牲口集合停當(dāng),幾個人就吆喝著把牲口們往山里趕,村子里慢慢地安靜下來,只是偶爾聽到一兩聲狗吠或悠長而高亢的雞鳴。
到了山里,牲口們暢快,人也暢快。一般一塊放牧的幾個人在山里要合伙做一頓中午飯,做飯的工具由自己帶著,通常是三塊石頭將鍋支起來,燒一壺奶茶,就著干糧吃了。如果天氣晴好的話,還可以做一頓面片,菜、面、油是提前預(yù)備好的。
在山里不像家里,沒有多少規(guī)矩,人們可以隨意說,隨意唱。當(dāng)牲口們在安靜地吃草的時候,鄰村的幾個放牧的人就會湊過來,他們攛掇祁老漢講故事,因?yàn)樗麄冎榔罾蠞h讀過書,肚子里有貨。祁老漢就點(diǎn)起一瓶旱煙,不緊不慢地講起來:從前有個皇上,帶兵打仗來到我們這個地方,他在這個山上和大臣們飲酒作樂,恰好他的一個妃子得病死了,就埋在了這個地方,所以人們就給這座山起了個名字,叫娘娘山。
聽故事的人問:不是這座山像一個倒躺的人才把它叫娘娘山嗎?
祁老漢說:也是。
又有一個人若有所悟似的說:莫不是那個娘娘死了之后就變成了這座山的模樣,人們就叫這座山為娘娘山吧!
祁老漢說:說不準(zhǔn)。
人們的眼光一起向娘娘山的“頭部”望去,那山更像一個女人的頭,鼻、眼、口,棱角分明,還有那“頭頂”的山脊,就像紛披的長發(fā),逶迤飄向遠(yuǎn)方。山頂之上是藍(lán)得透明的晴空。人們的眼神充滿了驚奇而對祁老漢佩服不已。
天擦黑的時候,祁老漢、老磨、二啞子幾個人將牲口收全,要趕回村里去。這時候,太陽恰好擔(dān)在了娘娘山的“鼻尖”上,仿佛一下子就會跌下山去,祁老漢第二次將牲口數(shù)目盤點(diǎn)好,一起打著呼哨從山里出發(fā),夕陽的余暉將牲口的影子拖得老長。祁老漢隱約記得《詩經(jīng)》的某一首詩里有幾句詩是“日之夕矣,牛羊下括”,祁老漢看著眼前的情景竟和詩里的意思十分地符合,就想著古人的生活和現(xiàn)在的生活大致是一樣的。
到了村里,老磨就留在上漂梢,二啞子趕到村西口,為的是不讓牲口亂跑,祁老漢就站在村子中央看牲口進(jìn)自家的門。這時炊煙籠罩著村子,又起了一陣喧騰,有些人在門口等著,見了自家的牲口就牽進(jìn)去,李奶奶站在一道石墻邊尋找她的大黃犍牛,李奶奶佝僂著腰,像一張弓。黃犍牛雖大,可祁老漢自有捉它的辦法,他徑直走到那畜生身邊,牽起鼻圈就走,那牛就乖乖地跟著他來,祁老漢將牛韁繩交給了李奶奶,這牲口這時候急著要回家,疾步向家里走去,李奶奶拽著韁繩在后面小跑,像一個跳動的音符。李奶奶的丈夫死得早,留下了一個女兒,祁老漢那時還年輕,有意幫襯她們娘兒倆,李奶奶對祁老漢也有了好感。后來李奶奶竟懷孕生出了個兒子,人們大為議論,祁老漢的老伴找到李奶奶的門上要理論個究竟,一時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十幾年里祁老漢的老伴和李奶奶沒說過一句話,見了面就會轉(zhuǎn)過身去。李奶奶的兒子在十幾歲的時候得猛癥病死了,女兒招了女婿,女婿常年在外面打工,祁老漢有機(jī)會就幫襯她們,從來不要李奶奶的牛帶錢。時間一長,仇恨也就淡了,祁老漢的老伴和李奶奶的關(guān)系也緩和起來,有時候還能說上一兩句話。
當(dāng)絕大部分牛馬進(jìn)圈的時候,仍有一兩個“刺兒頭”在外面游蕩,它們不是鉆進(jìn)莊稼地,就是鉆到村口茂密的樹林子里,這片樹林子在一個山灣處,地勢塌陷,村里人叫它“塌坑”,牲口鉆到里面,不易找到。這時候二啞子就會鉆進(jìn)塌坑。他的聽力好,順著牛的方向走過去,嗚嗚哇哇一陣叫喊,那牛就逃出塌坑。主人早已等在外面,一頓呵斥之后最后一頭牛也被牽走了。這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人家的窗戶里亮起了燈光。
現(xiàn)在祁老漢家里只有祁老漢兩口和一個小孫女,他的兒子和兒媳婦到外面打工去了。祁老漢喜歡和牲口打交道,一輩子在務(wù)勞牲口,而他的兒子卻對牲口不感一點(diǎn)興趣。祁老漢一想自己擋了這多年的牲口,吃了不少苦,家里也沒起多大變化。也就沒再讓兒子放牲口,讓兒子自己選擇事情去干。他用自己的積蓄給兒子娶了媳婦,兒子兩口每年都出去打工,爺兒兩個倒也相安無事。小孫女現(xiàn)在正在上學(xué),家里倒也很是清靜。
吃過晚飯之后,祁老漢照例要翻幾頁老書。這時候同村的老漢或幾個半大不小的小伙子找到他家里來,要他講故事。祁老漢只好把書合上,叫老伴燒一壺茯茶。點(diǎn)起一瓶旱煙,就講起來。這次他講的是楊家將的故事,他先發(fā)一陣感慨:楊家三代英雄,滿門忠烈,可難料奸臣當(dāng)?shù)?,那潘仁美……聽故事的人不明白楊家三代英雄這句話的意思,就問祁老漢,祁老漢就說這楊家第一代是楊老令公楊繼業(yè),第二代是楊六郎,第三代是楊宗保,他們都是掛了帥印,保過大宋江山的人哪。于是他就講起楊繼業(yè)抗遼的故事來,講到楊繼業(yè)碰死在李陵碑前的時候,大家都感嘆不已,心里都快快的,祁老漢的老伴也有些瞌睡了,不時地打著哈欠,大家就離開祁老漢家,第二天還要各干各的活哪。
祁老漢當(dāng)了一輩子的牛倌,他對這個村子里的每個牲口都很清楚,實(shí)際上這些牲口就是從生產(chǎn)隊(duì)的時候留下來的,他能說出每一個牲口的來歷,上推到它的三代,能說出它們的大小、毛色、脾性。他在這座大山里放牲口,大山里的每一處溝溝坎坎他都熟悉,就像熟悉他手掌里的每一條紋路一樣。他知道這座山上哪兒的草好哪兒的草賴,他就選擇最好的草場放牧,他還懂得不斷地輪換草場,以使草場得到休養(yǎng),使牲口有持續(xù)的草料。他能根據(jù)天氣情況來選擇不同的放牧地點(diǎn),如果吹風(fēng),他就把牲口趕到背風(fēng)的山坡上,天氣很熱的時候,尤其到了三伏天,牛們由于受不住悶熱的天氣,為了尋找涼爽一點(diǎn)的地方就翹起尾巴朝家里跑,為此老牛跑進(jìn)村里踏壞莊稼的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放牧的人和莊稼的主人也常發(fā)生爭執(zhí)。祁老漢得了一個經(jīng)驗(yàn),到每年伏天的時候,他就把牲口趕到較高的山嶂上去,山嶂上氣候比較涼爽,牲口們都愿意乖乖地吃草。
最糟糕的是遇到下雨天,尤其是遇到連綿不斷的陰雨。一下雨,到處都是濕的,但放牧的人們必須要出工,因?yàn)樯趥兊戎郧嗖?,有些牲口的主人還以出工的天數(shù)計(jì)算工錢。放牧的人們帶好雨具冒雨向山里進(jìn)發(fā),祁老漢防雨的工具是一件綠色的雨衣,老磨和二啞子也有雨衣,每人還帶著一塊塑料。到了中午,既不能燒奶茶,也做不成面片,每人只好啃一口干糧。下雨的時候就會起霧,一起霧,對面看不見人,好在牲口們不大走動,它們也好像對這朦朧的天氣感到失望,神情懶懶的。待霧退去,發(fā)現(xiàn)牲口們都在雨野里靜靜地站著,支棱起耳朵聽雨聲,或者抬頭看看就在不遠(yuǎn)處的放牧人,那情景就像一幅煙雨朦朧的山水畫。
這時放牧人什么事情也不能做,只是聚在一處閑聊,人們又開始攛掇祁老漢講故事。這時祁老漢并不十分愿意,因?yàn)橛昃€攪擾得他心里煩煩的,但經(jīng)不住大家一個勁的說叨,就開始講起來,依然講的是楊家將:遼國人欺我中原無人,就在金沙灘設(shè)下了大宴,因此上大郎頂替宋王死,二郎頂替八賢王死了。
人們不大明白,明明是赴宴為啥要死大郎和二郎呢?祁老漢說那是遼人的詭計(jì)嘛。
又有人問大郎和二郎為啥頂替宋王和八賢王死了呢?祁老漢很金貴地說了兩個字:忠嘛。
于是大家的神情都嚴(yán)肅莊重起來,一時都安靜下來。祁老漢猛地說了一句話:這死老天為啥還不晴呢。大家都緩過神來,感覺天氣確實(shí)應(yīng)該放晴了。
在放牲口的同時,祁老漢還可以附帶著干一些其他的事情,捉野生就是其一。他在年輕的時候一度對打野生非常感興趣,他可以一連好幾個月不回家在山里捉野生。一次他為了捉一只香獐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最后在一個狹窄的石縫里卡住香獐之后才把它抓住了。他捉的最多的還要算旱獺,這東西最笨,像小孩似的在洞口蹲著,如果用扣子套住,它就會死命地往洞里鉆,任你怎么拉也拉不出來,你把扣子一放松,它也就放松了警惕,然后你再用力一拉就把它拖出了洞口。不過現(xiàn)在這些野生動物比以前少多了,國家也不讓捕捉野生動物,祁老漢也對野生有了惻隱之心,就不再捉它們。二啞子跑得快,每年總能捉到幾只兔子或一些野雞,祁老漢就可以跟著改善一下生活。此外他還可以挖到一些中藥材,有黨參、黃芪、柴胡、羌活、秦艽等等。時間一長,祁老漢家里就積累了各種藥材,不過他從沒有賣過這些藥材,他留著給自己和老伴治頭疼腦熱的疾病。如果村里誰家有病人,或者有媳婦產(chǎn)后補(bǔ)身子就找他來要,他就會送給他們一些。
不過他在山里干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揀來細(xì)長柔韌的條子編背篼、扎籠子。他在趕馬放牛的空隙里見到可供利用的材料就拾起來,有時候也專門到麻柳叢中采摘。當(dāng)材料準(zhǔn)備齊備的時候,祁老漢就一邊和大家說著話兒,一邊編扎背篼或者籠子。這時候他就主動地講起楊家將的故事來,這回他講的卻是楊家三郎和四郎的故事,內(nèi)容無非是三郎馬踏如泥漿,四郎北國招駙馬。
村里每年都有一兩個牲口要損耗掉,這包括牲口因疾病而死亡或意外地死亡。祁老漢能給牲口看病,使一些牲口不致死去,一些簡單的毛病祁老漢都能看好,什么牛蹄黃、肚疼他都有醫(yī)治的偏方。有時他剛睡下就有人喊他,說是牲口病了,他簡單地詢問一遍,就從自己家里拿些常備的藥物,拿去給這家人的牲口灌了,第二天就見好轉(zhuǎn)。一次李奶奶家的黃犍牛不知什么原因,肚子脹得像鼓似的,儼然變成一個龐然大物,眼睛繃得如鈴鐺一樣,鼻口掙得如碗口粗,只喘粗氣,看著要死了,李奶奶一旁急得直跺腳。祁老漢見狀,二話沒說,找來一根尖細(xì)的錐子,朝牛肚子猛戳下去,霎時一股臭氣彌漫開來,那鼓脹的牛肚子慢慢癟下去,過了幾天,牛慢慢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從此李奶奶把祁老漢恩人似的看待。
但也有一些牲口就死了,有些是病死的,有些是從山崖上掉下來摔死的,有些是拴在沼澤地里之后被韁繩絞死的,也有些是年輕氣盛與別的牲畜發(fā)生角力被犄角戳破肚皮死去的。凡誰家死了牲口,祁老漢就會免去當(dāng)年的帶錢。主人傷心不會動牲口,要求鄉(xiāng)親們把牲口埋了,但村子里的人不愿埋掉,一邊勸慰主人,一邊把皮剝了,說吃在大家的嘴里和埋到土里一樣。全村^,會提著籠子來分肉,這時祁老漢就會主持分肉儀式,全村每家都能得到一份。這是以前村里分死牛肉的方法,從來不會付錢,現(xiàn)在分死牛肉要拿糧食換或用錢買,不過價(jià)錢比市場上的要便宜得多。
有幾頭牛是被雷劈死的,而且都是在同一個地方。每劈死一頭牛要隔一兩年或幾年時間,但幾乎都是在同樣的天氣狀況,同樣的時間里,這使祁老漢大惑不解,因此劈死牛的那塊地方就成了死亡谷,使他有些毛骨悚然。人們每找到死牛,總發(fā)現(xiàn)牛從頭頂?shù)郊贡车牡胤接幸欢螣沟暮诤郏\(yùn)回來剖開肚子一看。里面的內(nèi)臟都變黑了。
在劈死牛的地方還劈死過人,這個人叫阿財(cái)郎。祁老漢最早和阿財(cái)郎一塊放牲口,后來加入了二啞子。二啞子在家中排行老二,不會說話,家里人為讓他有個事做,就請求祁老漢和阿財(cái)郎帶著二啞子一塊放牧,每年只拿一半工錢。阿財(cái)郎死后,老磨就頂了阿財(cái)郎的缺,老磨一輩子沒有娶過媳婦,父母都已經(jīng)去世,和哥哥嫂子、侄兒侄女們一塊生活。二啞子和老磨都是祁老漢的本家人,都姓祁。老磨有個愛好,就是每到麥穗結(jié)籽的時候,他就揪一把穗頭在手里揉著吃,人們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老磨。
阿財(cái)郎是在去找牛的時候被雷劈死的,結(jié)果牛沒有找到,他卻被劈死在山谷里。祁老漢找到阿財(cái)郎的時候,阿財(cái)郎已經(jīng)死在那兒,像一截木炭。祁老漢找了幾個人把阿財(cái)郎運(yùn)回了村里,那一天可算是祁家灘這幾十年里發(fā)生的最大的一件事情。阿財(cái)郎的一家大小哭天搶地,祁老漢也傷心得落淚。他就安慰阿財(cái)郎的家人:財(cái)郎是個好人哪,他為找咱村的牲口被雷劈死了,可惜啊!他是咱祁家灘的忠臣哪,就像楊家將里的楊六郎……經(jīng)他這么一勸說,阿財(cái)郎的家人受到了安慰和鼓勵,哭得也不那么悲傷了。自此阿財(cái)郎家不管帶多少牲口,祁老漢都不會收錢。
自從老磨頂了阿財(cái)郎的缺后,就對劈死阿財(cái)郎的那塊地方心存避諱,從來不敢到那個地方去。如果非要到那個地方去找牲口,他就慫恿二啞子去。這時二啞子就會用手指頭指指自己的襠里,再指指天,然后就轉(zhuǎn)身去找牲口。老磨不懂二啞子的意思,就問祁老漢,祁老漢就說二啞子是說該死的家伙朝天哩,老磨就不作聲了。不過二啞子總能把牲口找回來,從未遭到過雷劈。
每到放牧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多數(shù)人家就會把帶錢送來,也有個別人家一時不方便不能送來的,祁老漢也不大在意,有幾戶人家一連幾年沒給帶錢,他也沒有上門要過。村里的孩子或年輕人見了他都會叫他一聲爺或者是叔,其實(shí)他有一個綽號——老招人,意思是說他是這個地方招來的女婿。不過人們從來不敢在他面前這樣叫他,只是在家里或背地里說起他的時候才偶爾說出來。當(dāng)面見到他還是按祁家輩分和排行來叫他,這使祁老漢很滿意,他也把自己當(dāng)作祁家人來看待,他要的就是個人們的尊敬。
祁老漢一年難得出一趟村子,當(dāng)放牧的事情結(jié)束,稍微閑下來的時候,他就會到外面的集鎮(zhèn)上轉(zhuǎn)一趟,他要賣掉自己編扎的那些背篼和籠子。年輕人出村都騎摩托,他騎的依然是自己的那頭大灰騾子,騾子是和他一樣的大身板,不斷抖動著耳朵。撲嚕撲嚕地打著響鼻,似乎也為到外面逛世界而高興。祁老漢給騾子備好鞍子,然后再給它馱上背篼和籠子,就騎著騾子出了村口,就像塞萬提斯小說里整裝出發(fā)的堂·吉訶德。這時他還會唱上幾句曲兒:楊五郎出家五臺山,六郎把守的是三關(guān)口,楊七郎釘死在花椒樹,八郎在北國招駙馬……
到了集市,他把背篼、籠子都賣了,然后到牲口市場轉(zhuǎn)一圈。他的心里還惦記著一件事情,就是要給李奶奶和老伴每人買一個夏天苦頭的手帕,他就在市場里找啊找啊,可就是找不到賣手帕的商店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