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玲七歲以前是一個又漂亮又聰明的女孩,每天都梳著一對辮兒,從家屬院的這頭跑到那頭。閑呆著的一些人會在太陽出來的時候做一些事情。這個時候他們就會叫,小玲,來幫奶奶喂喂兔子;來幫爺爺給雞撒點兒饃饃渣;來,阿姨給顆糖……小辮兒總是一跳一跳的,在陽光下像兩只蝴蝶。
礦區(qū)是在山里。冬天的礦區(qū)很冷,白天和晚上的溫差很大。小玲白天看了一些大小哥哥們打架后,晚上就病了。開始發(fā)低燒,小玲在說胡話,你們別打了——啊——你們別打了——哥哥,聲音是半哭狀。后半夜小玲開始發(fā)高燒,嘴里在嘟囔著什么誰也聽不清。爸爸媽媽和哥哥小峰在旁邊哭。哥哥比小玲大四歲,白天打架被鐵鍬削去了半個耳朵,現(xiàn)在頭上纏著繃帶。這次打架是前兩天就約好的,白頭是左幫的頭兒,右?guī)偷念^兒叫李哲。李哲的爸爸是礦黨委書記。白頭的爸爸是礦保衛(wèi)科的科長,手下有五十多個基于民兵,基干民兵都有真槍和真子彈。白頭他們有一天在學校喊李哲是右派的兒子。老師沒來的時候白頭站在講臺上,在地上撿了個粉筆頭,在墻上掛的發(fā)白了的黑板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兩個字“右拍(派)”。他轉(zhuǎn)過頭,頭上有一些營養(yǎng)豐富的白毛,在冬日暖和的陽光下跳躍著。白頭說,李哲是右拍的兒子。右拍,就是說,他是右邊兒的,就該挨拍。李哲是班長,長得比白頭高,身體還猛一些。李哲不愛說話,年齡比班上其他同學要大兩三歲。李哲站起來質(zhì)問,這是誰說的。白頭說,我爸說的,不光是你,還有高小峰、張伊凡、李沫,還有三年級的豬尿脬(朱傻軍)、郭鋒,還有五年級的白智勇、李咪、范玲玲,還有其它年級的,我爸都說了,你們都是右邊兒的,你們都該挨拍。李哲說,我們是右邊兒的,那你們是哪一邊兒的。我們?那我們就是左邊兒的了。你們是左我們是右。好,那我們就來打一架,看是你們左邊的厲害還是我們右邊的厲害。單打獨斗?那不叫本事,有本事咱們兩天后在礦壩里見,你能帶多少人就帶多少人。
天蒙蒙亮,小玲爸就背上小玲向十里外的礦區(qū)衛(wèi)生所走去,小峰和媽媽跟在后面。
礦壩有十幾平方公里,里面有一層厚厚的礦石粉,在礦壩的邊緣有很多硬硬的薄薄的地方,周圍是叢叢的尖刺,戰(zhàn)場就選在這個地方。約戰(zhàn)的那天晚上,高小峰問李哲:“你準備怎么對付他們?”
李哲說:“打唄!誰怕他們!我爸說,他打仗的時候人頭落地血流成河。”李哲說的時候,手比劃成刀砍的樣子。
高小峰說:“我知道。我是說咱們應該動動腦子打敗他們。我爸說,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為上。”
李哲驕傲而嚴肅地說:“你爸是我爸的參謀長當然會這么說?!崩钫苡终f:“高小峰,馬上通知豬尿脬和張喇叭(張伊凡)讓他們通知所有的右派,晚上到大青石開會?!薄笆??!贝笄嗍诶戏孔訉γ娴纳狡律稀@钫苷驹诖笄嗍舷駛€即將出征的大將軍一樣,大青石下四十多個右派小孩都穿著清一色打著補丁的灰藍色工作服、土灰色解放牌橡膠鞋,有的還戴上了爸爸的礦帽。李哲向下面巡視了一圈,臉上露出了莊重之色,這樣的情況下爸爸大概就是這個樣子。李哲大聲地喊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句誓言:“拍倒左派,保護右派!”大青石下“拍”聲震天。高小峰爬上大青石對李哲說:“我們該準備一些武器的?!薄皩?準備一些武器。”李哲對大青石下的人喊:“回去都準備好武器。”下面的人不喊了,有一個怯怯的聲音傳了上來:“我們準備什么武器?”李哲尋聲望去,看見一個和課桌一樣高的小男孩在怯生生地望著他。李哲好像意識到了什么,抬頭望了望天邊那幾縷變成了黑色的火燒云,然后撓了撓頭說:“一年級以下的男孩和所有的女孩這次不參加戰(zhàn)斗?!比缓罄钫苡终f:“不過你們可以組成救護隊。電影里你們見了,打仗沒有救護隊怎么行,萬一我們有受傷的,你們要趕快包扎救護?!?/p>
爸爸媽媽換著背小玲,他們在山區(qū)寒冷的冬天的清晨走了兩個多小時。衛(wèi)生所有兩個大夫和三個護士,一個大夫是管頭疼腦熱外加跌打損傷的,另外一個大夫是婦產(chǎn)科大夫。他們到衛(wèi)生院的時候,第一個醫(yī)生已經(jīng)被拉出去批斗去了。那個婦產(chǎn)科大夫拖著疲憊的身體問了問情況說,燒了這么長時間可不是好事。他給小玲做了個皮試,等了一會看看沒事就給小玲打了一劑肌肉針,抓了兩袋藥片。小峰也順便給半拉耳朵消了消毒重新包扎了一下。護士給小峰包扎的時候醫(yī)生問這是怎么搞的,小峰說打架打的。小峰疼得吸了口涼氣說,我們是為了保護右派和左派打的架。醫(yī)生繼續(xù)在藥方上寫著,筆唰唰的好快。完了撕下交給護士,護士裝好藥給他們說,一天三次一次一片兒。這當中婦產(chǎn)科大夫摘下眼鏡揉著紅腫的眼睛說,他們說我是流氓,昨天批斗了我,今天是馮醫(yī)生。小峰的爸爸點了點頭。醫(yī)生說,再發(fā)燒就吃那袋小藥片,小藥片是退燒的,天氣冷小心孩子感冒。他伸手摸摸小玲的額頭。小玲打針的時候哭了一陣,現(xiàn)在又昏昏地睡了,出門的時候婦產(chǎn)科醫(yī)生撫了撫小峰的頭。小峰說,左派的耍賴,他們叫了大人。是真的,如果他們不叫大人,我們這一次肯定贏。婦產(chǎn)科醫(yī)生臉皮上的皺紋縮了縮。
小玲和二十幾個沒有進入前線的小孩連夜趕制了一個擔架。那天晚上停電,他們興奮的小臉上映著嘎石燈(電石做的燈)的亮光。
這一仗李哲和高小峰怎么也沒想到,當兩軍擺好陣勢后,從黑刺酸溜溜后面又呼啦啦走出二十多個手里端著槍的大人站在了白頭他們后面。
李哲高喊:“白頭,你們耍賴,你們叫大人了。”
白頭嘿嘿笑著說:“你又沒說不準叫大人。”白頭又說:“我爸說了,這也是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說不準你們回去后受到那些老右派的教唆,耍一些什么鬼花樣,我們這是以防萬一。不過,只要你們不耍什么花招,他們也不會動手的?!边@時候李哲和高小峰或者說是他們整個隊伍都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了。戰(zhàn)爭不可避免地爆發(fā)了,礦壩中頓時塵土飛揚,打群架的景象和戰(zhàn)爭影片中的沖鋒肉搏戰(zhàn)一樣,真正能見到鮮血飛濺。小玲她們一年級以下的和所有的女孩組成的救護隊員這時候都傻眼了。這好像不該是這個樣子,應該像學校里同學和同學的那種打架,最多是打得眼睛發(fā)青,鼻子流血而已,這時候她們看到的是真正的鐵鍬、鐵棒、木棍……向人身上、頭上、腿上打去。打仗的此時已分不清敵我了,小峰的眼前全是棍棒的影子。小峰去打一個人,只覺得側(cè)面一道寒光閃過,他的耳朵一熱。這時候不知道是誰哭喊著,你們別打了,你們別再打了。所有的救護隊員都沖了進去開始拉架,他們不怕任何的棍棒和鐵鍬……戰(zhàn)爭結(jié)束的時候,他們看見那些拿槍的大人和白頭已經(jīng)沒了蹤影。打架的孩子們開始發(fā)抖,所有的孩子都像篩糠一樣,血和礦石粉調(diào)和成了灰色的油彩,將他們一個個化裝成了唱戲的樣子。他們開始哭,眼淚沖出了一條條白色的印記。下雪的時候他們都爬起來回了家,小玲扶著哥哥小峰回了家。小玲實在是累了,她的的確良裙子又臟又破。她艱難地脫掉裙子爬上自己的小床,爸爸媽媽打沒打哥哥罵沒罵哥哥她都不知道,她現(xiàn)在只想睡覺,她覺得頭昏昏脹脹的。之后她就覺得她走進了一個炎熱的夏天的公園,到處都是花香,濃郁的沁人心脾的百花的香味,沒有鳥叫聲,四周靜得沒有一點聲音。但是在耳邊分明又有一種尖銳的刺刺的聲音,小玲四處尋找這種刺耳的尖銳的聲音來自何方。
出了衛(wèi)生所,爸爸背著小玲路過合作社的時候,媽媽說,你帶錢了嗎?爸爸說,帶了一塊五。他們進了合作社,合作社里有一個人躺在長椅上睡著覺。媽媽拍了拍小玲問,小玲你想吃啥,小玲呢喃了一下:不想說話。她現(xiàn)在正在公園里尋找著鳥兒的去向,她正豎著耳朵聽著。這是公園?為什么這么大?四周又沒有墻、沒有長椅、沒有流水的聲音、沒有任何動物、沒有任何動物的叫聲、沒有任何鳥類、沒有任何鳥類的叫聲……總之好像除了那種刺耳的尖銳的聲音之外,再沒有任何聲音,或者說沒有和聲音有關的什么了。比如說風和風聲。但是有了百花的香味兒,小玲依然很高興。
媽媽拍了拍小玲,小玲你想吃啥?爸爸說,給孩子買瓶桔子罐頭吧。桔子罐頭多少錢?媽媽問。那個睡在長椅上的女人,耷拉著眼皮,面無表情地走進柜臺,在桔子罐頭前站了七八秒鐘說,八毛三分錢。爸爸問,大肉多少錢一斤?那個女人拖拉著過去,八毛五。這個糖咋賣的?那個女人從副食區(qū)轉(zhuǎn)過來,看著媽媽在玻璃柜臺上的手指問,啥糖?媽媽的手指從奶糖區(qū)慢慢地扭向水果糖區(qū),水果糖區(qū)和奶糖區(qū)是挨在一起的。小峰看見了。那個女人善意并殘忍地說,水果糖三毛二一斤,奶糖六毛二一斤,有一種新進來的高粱飴糖四毛八一斤,挺好吃的,給孩子買?那個女人有了一點兒笑意,從柜臺里伸出手摸摸小玲的頭。媽媽買了半斤高粱飴半斤奶糖,出門,媽媽剝了一塊高粱飴糖給小峰,問爸爸,你問大肉干啥?沒啥。爸爸說,我想包頓餃子。你帶肉票了嗎?沒有。
第四天小玲才退了燒。小玲一共燒了五天,醒來后覺得渾身輕松了很多,她覺得這兩天耳朵里有了些知了聲。其它的,她覺得家屬區(qū)安靜了許多。小玲喜歡安靜,自從那次哥哥打架后小玲就不再喜歡人多的地方,也不再喜歡玩多人的游戲了。小玲喜歡獨自去田野采野花、聞花香、看云彩、看水里的魚兒游。小玲不喜歡這條河流水的聲音,聲音太大,現(xiàn)在聲音小了。小玲還和往常一樣梳著兩個刷刷辮兒蹦蹦跳跳地從家屬區(qū)的這頭跑到那頭。那些在家里閑呆著的人還是會招呼小玲,只是他們需要放大聲音。這對于小玲來說并不重要。她已經(jīng)聽見了她該聽見的話。
小玲上學了,小玲上學的時候八歲過了。老師是個右派。學校一共五個年級,原來的學生還有很多,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了。學生合并成了一個大班一個小班。一二年級并成了一個班,三四五年級并成了一個班。一二年級的孩子小,上班的爸爸媽媽沒時間看他們就把他們?nèi)拥綄W校。三四五年級越大的學生越少。一二年級有四十多個學生,三四五年級一共有四十個學生。小峰、李哲他們已經(jīng)下礦洞挖礦去了。小玲她們班的老師是一個戴著“瓶子底”眼鏡的老頭。小玲坐在最前面,小玲只看見老頭的嘴動。小玲端個板凳在講臺邊上坐下。也只能看見他在黑板上寫的字。聽見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念著:“紅旗……毛……萬……天下……”
小玲又發(fā)燒了。自從上一次小玲感冒發(fā)燒后,她現(xiàn)在只要感冒就發(fā)燒,已經(jīng)很多次了。小玲的聽力每況愈下,爸爸媽媽只好讓她休學準備去大醫(yī)院治療。但是這時候爸爸又被扣了一頂反革命帽子,被關進了監(jiān)獄。爸爸出來的那天媽媽和哥哥撲倒在爸爸身上。那一天有風,曠野里的茅草被吹得亂搖,小玲知道爸爸死了,但是這種靜好像很適合爸爸,小玲跪了下來向曠野磕了幾個頭。小玲感冒了,晚上小玲開始發(fā)燒。小玲夢見了小人書上的火焰山。她要過火焰山,爸爸在那邊向她招手,她闖了進去,她被火和煙熏得劇烈地咳嗽著。她的胸部發(fā)悶,嘴唇發(fā)干,喉嚨發(fā)甜,最后她咳出了血,血一出來,她覺得自己的身體一下就輕松了。一陣涼風習習吹來,小玲覺得自己的心情像小燕子一樣想要飛起來。第二天醒來,她覺得自己的心情很好。她想幫媽媽做飯,她開始生火,媽媽還沒起來,媽媽這兩天太累了,小玲知道,平時媽媽白天要上班,下班回來還要做飯。爸爸死了媽媽肯定傷心,媽媽哭,小玲聽不見,但是媽媽的眼淚小玲看見了。她學著媽媽向爐膛里放了些柴禾,點著了一些油毛氈扔了進去,頓時濃煙滿了整個屋子,小玲在濃煙中劇烈地咳嗽著。媽媽被濃煙嗆醒。趕緊把爐膛外一些著了火的木柴踩滅,又在爐子上座了一個水壺。媽媽把小玲拽了出去大聲地對小玲喊著,小玲一句完整的話都沒聽見,小玲只聽見了一個“死”字。小玲哭了,她知道媽媽生氣了。這兩天媽媽的生氣有些像發(fā)瘋。哥哥小峰回來媽媽就對他大喊大叫,眼里充滿血絲。有時媽媽會豎起十指抓向哥哥。小玲哭著,小玲聽不見自己的哭聲。這也無所謂,只要媽媽能聽見小玲的哭聲就行了。媽媽原來可不是這樣,只要小玲哭,媽媽就會蹲下來拿出手絹擦著小玲的眼淚說,小玲不哭,媽媽給小玲一個好玩的東西。然后媽媽就會給小玲找一些好玩的東西,比如一個長長的花羽毛毽子,或是一根纏了各色毛線絲的皮筋或是一塊兒烤得香香的紅薯。這次媽媽沒理,小玲走了。小玲繼續(xù)哭著,覺得嗓子甜甜的,有點像媽媽從合作社里買的那種軟軟的高粱飴糖,沒有吃好,卡在嗓子眼兒里出不來。小玲使勁地咳著,要把糖咳出來,最后她咳出來了一些粗粗細細的血絲。小玲覺得很累,從來沒有這么累過。她想媽媽肯定還在屋里肯定還在生氣,如果她回去睡覺媽媽肯定會更生氣。她害怕媽媽血紅的眼睛,更怕媽媽會豎起十指抓向她。小玲轉(zhuǎn)到房后,看見煤房,在煤房外站了一會兒,小玲走了進去。等到大人們找到小玲的時候小玲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了。小玲成了啞巴。
小玲再也沒有上學。幾年后,小玲的爸爸平反了,媽媽帶著小玲來到另外一個單位。小玲沒有上學,小玲并沒有怪媽媽。小玲覺得即使不上學也沒什么。小玲覺得這個地方的人和她原來那個地方的人一樣都非常好。雖然人家都好像很忙,每天早晨八點半他們都會匆匆忙忙地從她家窗后登上汽車,然后消失在五顏六色的季節(jié)里。小玲每天早晨都會趴在她小屋的窗臺看那些上班的人。小玲覺得應該對他們笑一笑,小玲就對他們笑了。因為她知道他們上班是為了掙錢,掙錢能買好吃的。她每天都會看到下班的人們大包小包地拎很多好吃的東西回來。她也知道那些好吃的不是給她的,但她看見好多媽媽會帶著自己的小孩兒在快下班的時候在路口等著爸爸回來。爸爸一下車,媽媽就會放開手中的孩子讓他們歪歪扭扭地奔向爸爸,那些孩子被爸爸抱著,他們就會翻著爸爸手提的袋子,然后就會一驚一乍的。小玲覺得,只要自己對這些好人笑一笑就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小玲這么笑了兩年就真的有事情發(fā)生了。小玲的媽媽要結(jié)婚了。媽媽談的男朋友第一次到小玲家的時候,小玲就覺得這個男人不好。小玲是從幾個方面做出判斷的:第一,那人的眼睛轉(zhuǎn)得賊快,讓小玲想到那個時候她看的黑白電影中的特務;第二,那人長得太瘦,像小偷。一件花格的短袖襯衣,頭發(fā)抹得黑亮的,像剛擦過油的皮鞋;第三,那人看到她的時候,轉(zhuǎn)得賊快的眼睛反倒不轉(zhuǎn)了。小玲看到那人的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著。媽媽那時在廚房里做飯,小玲剛從廁所出來。那時小玲二十二歲,小玲的胸部挺挺的,身材圓潤,皮膚細膩而潔白。她把小屋的門緊緊地關住。媽媽和那個男人吃飯、喝酒。小玲一會開一條門縫看看。媽媽和那個男人推杯換盞,最后媽媽醉了,那個男人就扶著媽媽進了里屋。屋門沒關上,小玲看見他們在床上……媽媽好像沒醉。
又過了幾天那個男人又來了。媽媽在家屬區(qū)掃地(那是她的工作),那個男人摟著媽媽的腰走到?jīng)]人的地方,那個男人就和媽媽親嘴,一會兒,他們分開,那人還摟著媽媽的腰說著什么,媽媽從里邊的衣兜里拿出了一些錢給他,他的手快速離開了媽媽的腰接上了錢,然后就走了。那個男人在走的時候沒忘記朝小玲家的窗戶望一望,小玲看見了他的眼睛,他也看見小玲,小玲躲了起來。
第二天,小玲的媽媽給小玲做了點飯,就把門反鎖上出去了。小玲打開電視看,小玲喜歡看雜技、魔術和有動物的節(jié)目。小玲在天黑的時候吃完飯就睡了。小玲晚上做了個夢,她夢見一個男人模樣的人走進她的房間撫摸她,一會兒,那個男人壓到了她的身上,她被壓醒了。她不知道該怎么掙扎,她咿咿呀呀喊叫著……最終她在疼痛中釋放了自己。那個男人走了,媽媽醉臥在床上睡得像死豬一樣。媽媽赤身裸體像一對白肉堆在那里。媽媽的乳房垂吊在那里,帶著深深褶皺的小腹和大腿上的松弛的皮肉,在橘黃色的床頭燈下、在粗粗的呼吸中上下起伏著。
媽媽還是和那個男人結(jié)了婚。小玲沒去參加媽媽的婚禮,媽媽也沒告訴小玲她結(jié)婚了。媽媽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把小玲關在家里了,小玲一整天都可以在小區(qū)里玩。小玲還是不喜歡和其他人一起玩兒,她喜歡單獨一個人手里拿著一塊兒磚頭角在地上畫著什么,比如說一只鳥或者是一個男人。
小玲是和媽媽一起來的反應。媽媽知道小玲懷孕了,小玲并不知道。媽媽知道也問不出什么來,自然也不知道是誰干的。媽媽又把小玲鎖在了家里。一周后媽媽給小玲找了一個瘸男人,男人又小又矮面黃肌瘦,小玲和這個男人結(jié)了婚。有一天媽媽對瘸男人說,我給你們租了一個車棚,我交了五千塊錢的風險抵押金,這個錢就是你的了,我答應你的事做到了。那個瘸男人笑嘻嘻地點著頭。但是你答應我要好好待我的女兒。那個男的牽著小玲的手一瘸一拐地走了。小玲和媽媽一前一后分娩。小玲先生下的孩子。小玲在焦慮、痛苦和茫然中生下了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孩兒的時候,媽媽卻因難產(chǎn)正在彌留之際。醫(yī)生建議剖腹產(chǎn),醫(yī)生說,你不剖腹產(chǎn)大人孩子都可能沒命。媽媽死活不同意。媽媽說可能我的命就該如此。媽媽對他的男人說:“你是我的男人,我就是你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的孩子也是你的,希望你能照顧他們。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五千塊錢的風險抵押金收回,錢是以你的名字交的。那樣那個男人就會離開小玲,你把她接回來吧,這孩子怪可憐的。唉!”
媽媽死了小玲不知道。她的瘸男人走了她也不知道。媽媽的男人來接她回家的時候她正在白白的墻上用紅色的磚頭塊兒畫著一只鳥和一個男人的樣子。那個胖小子在床上蹬著腳哭喊著。媽媽的男人走過去抱起胖小子。小玲興奮地咿呀咿呀地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墻上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