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冷。

風(fēng)吹來。光禿禿的枝椏。裸露的地。湖已凍結(jié)。冰上，沒有舞者。

灰色，或白色。含糊的天空。手握不住筆。墜落。那是雪。不成樣子的雪，在子夜飄灑，仿佛要替代所有言語。

站在冬天的中央。呼吸變得艱難。表達也變得艱難。你還能說些什么?只有念想。沒有表達。一切都凍結(jié)在心里。

江南。一樣的冷。甚至，更加地冷。那潮濕，陣陣襲來，浸透骨髓。需要黃酒。一瓶又一瓶的黃酒。等不及加溫。更不用什么姜絲和話梅。舉起就喝。和兄弟一道喝。和女同學(xué)一道喝。豪爽的茉。豪爽的豐和軍。同樣豪爽的益明、慧良和錢兄。都是些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就該經(jīng)常聚聚。性情中人就該打破南方和北方的界限。用酒來交流和表達。新年前夕，我們喝了那么多酒。黃酒，葡萄酒，再加啤酒。從飯店轉(zhuǎn)移到酒吧。起碼有三十瓶吧。喝得真是過癮。真是開心。在家鄉(xiāng)。在太湖邊上。完全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冷。直到聽到爆竹聲，才曉得：另一個年頭已經(jīng)來臨。結(jié)束和開端。告別和迎接。一個又一個年頭。

一個又一個冬天。寒和冷，把南方和北方團結(jié)在一起，把天和地團結(jié)在一起。冰天雪地。那是《日瓦戈醫(yī)生》中的鏡頭。今夜，忽然就想看看電影《日瓦戈醫(yī)生》。并不覺得它拍得多好。實際上它拍得并不好。臉譜，僵硬，毫不連貫和自然。過多的意識形態(tài)。絕對不是俄羅斯人自己的《日瓦戈醫(yī)必》?？蛇€是一口氣看完了它。就想聽聽里面的音樂。就想看看里面的冰天雪地。無邊的冰天雪地。無邊的寒和冷。冰天雪地深處的詩意。寒和冷中的期盼?？偟糜悬c期盼吧。或者有點念想?？v然冰天雪地?？v然寒和冷。

南方，傳來大雪的消息，傳來—個聲音：雪夜，也是一種醉。那是怎樣的醉呀。讓人心動和心疼的醉。風(fēng)中的兄弟，站在飄雪的山上。期盼和祝福的姿態(tài)。我能想象。我也祝福你，和你們，在這冬天的夜晚。

二

前幾天，開始寫冬天的感受。想寫成一個系列，隨意，自由，沖破章法。仿佛站在冬天的中央，一邊喝著白干，一邊自說白話。自說白話，是一種藝術(shù)，也是一種境界。像赫拉巴爾那樣自說自話。《過于喧囂的孤獨》就是自說自話。了不起的自說自話。

沒料到，剛剛寫了一篇，便聽說南方在遭遇罕見的大雪。大雪封門。大雪成災(zāi)。從輕盈，到沉重，竟然是一夜之間的事。讓人敬畏的自然。

思緒轉(zhuǎn)移了方向。日夜的牽掛。日夜的心思。這樣的時刻，文字變得蒼白，甚至多余；個體的抒發(fā)顯得如此不合時宜。事實上，這些天，我已寫不出任何的文字。只好停頓。不得不停頓。目光緊緊盯著南方。

南方在遭遇罕見的大雪。腦海里來回滾動著各種各樣的畫面。冰雪覆蓋，延伸，凍結(jié)，成為一道道障礙。雪花飄落，見證著某種超越美麗的殘酷。顛倒的天地。距離無限擴張。家，頓時成為遙遠的夢想。那些站在風(fēng)中的人們，我看到了他們眼中的焦慮和愁苦。

我看到了他們眼中的期盼：家，溫暖，晴朗的天空，重新啟動的車輛，重新敞開的路。

而在北方的陽光中，我只能祈禱：為南方，為南方所有的親人，朋友，鄉(xiāng)親和百姓。

三

短暫的靜，在節(jié)日的縫隙之中。

夜空被焰火照亮的時刻，風(fēng)，依然在堅守冬天的姿態(tài)。節(jié)日是一種幻覺。是一種暗示。也是一種心情。人的動靜。人為編造的儀式。為自己尋找的理由。點綴無邊的時間。其實，與季節(jié)無關(guān)。

在春天的門檻，心思依然圍繞著冬天。那些久久不肯離去的冬天。不合時宜，卻又無可奈何。這個夜晚，兄弟們在哪里?酒杯在哪里?這個夜晚，爆竹聲聲，我全身心地呵護著豆豆。人類的節(jié)日，有時，恰恰是動物的災(zāi)難。雪花，竟然成為南方的恐懼，北方的想象。老天爺真會開玩笑。

這個夜晚，該在南方的。該在某片湖畔或某座島上的。該喝點冬釀酒的。完全出于懷念。讓豆豆也喝點。冬釀酒實際上就是給孩子喝的。就是過年才喝的。是孩子的期盼和歡呼。那么好喝的冬釀酒。怎么也喝不醉的冬釀酒。幾杯下肚后，吃母親做的蛋餃，油豆腐塞肉，爆魚，慈姑紅燒肉，還有醬蹄膀。對了，在我們家鄉(xiāng)，過年前，家家戶戶的屋檐下都掛著醬蹄膀，醬肉，醬雞，醬鴨，醬魚。旗幟般招展，迎候著新年的來臨。那時，對于孩子，過年就是最大的驚喜，最大的革命，最大的特權(quán)，最大的狂歡，呈現(xiàn)出實實在在的意義：有好吃的，有好喝的，有好玩的，能穿上新衣裳，還會得到壓歲錢。兩毛、五毛和一元不等。二伯總是給得最多。我們就說二伯最好，最大氣。我們就最喜歡二伯。拿到壓歲錢，就能買自己想買的東西。通常是吃的。桃片，橄欖，五香豆和金絲蜜棗。我尤其偏愛金絲蜜棗，把它當(dāng)作世上最好吃的東西。還不舍得一下子吃完。要慢慢吃。要細水常流。那么小的孩子，就懂得細水常流，算是早熟了吧。白天沒吃完，晚上就壓在枕頭下。仿佛做夢都是甜的。到第二天，再接著吃。那時，常常純真地想：要是天天過年，天天都能吃上金絲蜜棗，就算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了。

那時，還太小，根本不懂：真的天天過年，也就不是過年了。真的天天吃上金絲蜜棗，也就覺不出金絲蜜棗的好吃了。

四

節(jié)日里，幾乎所有時間都悶在屋里讀書。讀輕松的書。讀好看的書。一口氣讀完了浙江文藝的“視覺讀本”系列。共六本。是王曉樂的策劃。輕巧而又精致。圖文相得益彰。尤其喜歡其中的三本：波德萊爾的《現(xiàn)代生活的畫家》(郭宏安譯)、高更的《諾阿諾阿》(馬振騁譯)和康定斯基的《康定斯基回憶錄》(楊振宇澤)。甚至凝視或撫摩這些書，于我，都是種快樂。

諾阿諾阿，土著居民的表達，是“香啊香”的意思，高更告訴我們。藝術(shù)回到最本真、最原始的狀態(tài)，便散發(fā)出迷人的氣息。這種氣息，讓我迷醉，讓我寫出了這樣的文字：“諾阿諾阿，是初春的午后，兄弟的召喚。我面前的菊花茶，時間深處的手，讓精神呼應(yīng)著天空。諾阿諾阿，是怎樣的光和影，重新啟動了我的記憶。”

滑冰，打雪仗，堆雪人，吃火鍋……那些冬天的樂趣。一晃，這些都是久遠的事了。是少年和青年時期的事。是大學(xué)時期的事。來到北方，才見到真正的大雪。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夢幻般舞動，仿佛天空的精靈。抓住我們的目光?？傄部床粔颉Ｄ菚r，雪花就是雪花，是想象，是意境，是毛澤東的詩詞，是日記中抒情的段落。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會把它同災(zāi)難連接在一起。那時，即便大雪，也絕對封不住門。我們會歡呼著奔向操場，奔向離校園不遠的紫竹院。雪地里，男女同學(xué)追逐，嬉戲，老天提供的機會，雪球投來擲去，歡聲笑語不斷，哪里還會覺著冷。

可那時，冬天確實冷。冷得要命。冷得直縮脖子。恨不得整天圍著爐子。尤其在北方。需要身穿棉襖棉褲，足蹬高筒靴子，頭戴軍用棉帽。那種棉帽一定有個專門的稱呼?？晌乙呀?jīng)想不起來了。前些天，讀胡續(xù)冬的詩集《日歷之力》。其中有首題為《新年》的詩，引發(fā)了我的感慨：

我懷念那些戴袖套的人。

深藍色或者藏青色的袖套上，沾滿了鴕鳥牌藍黑墨水、粉筆灰、縫紉機油和富強粉；

我懷念那些用鋸末熏臘肉的人。用鉤針織白色長圍巾的人，用糧票換雞蛋的人。用鐵夾子夾住小票然后“啪”地一聲讓它沿著鐵絲滑到收款臺去的人；

我懷念蠟?；鸩?、雙圈牌打字蠟紙、清涼油、算盤、蚊香、瀏陽鞭炮、假領(lǐng)、紅茶茵、“軍屬光榮”的門牌、收音機里“我們的生活充滿了陽光”的甜美歌聲……

續(xù)冬寫得真好。讀這些詩句時，我就想到了那種軍用棉帽。那種棉帽一定有個專門的稱呼。可我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只知道它同冬天有關(guān)。是冬天的見證。是時間的印記。那時，隆冬時節(jié)，甚至還有不少人戴著耳套。如今，這種耳套已經(jīng)難得見到了。有多少質(zhì)樸的、真實的、貼心的東西已經(jīng)消失，或正在消失，只留給人們一點溫暖的懷念?；蛟S，續(xù)冬想說的正是這一點。

此刻，我也深陷懷念，難以自拔。在懷念中回到童年。冬天，幾個小把戲，聚在一道，常會找個地方曬曬太陽。一邊曬太陽，一邊吹牛皮。不時地會談起理想。身子冷得發(fā)抖，我們的理想竟都是到浴堂上班。真是不約而同。要是能到浴堂上班，冷天，就不會覺著冷了。呵呵。多么實在的理想。身子冷得發(fā)抖，可就是不肯穿母親做的棉襖。那是母親一針一線親手做的。大人怎么勸說都不肯穿。感到穿著難看。還有逞強的意思。寧可縮著脖子。寧可手生凍瘡。屁大的小把戲，就已曉得要好看了，就已曉得要逞強了。大人哭笑不得，可又無可奈何。此刻，我懷念母親親手做的那件棉襖。

五

字，一個個寫上，又一個個抹去

痕跡還是留下了

雪的深處，是樹，是海水

是馬蒂斯的手，點燃蔚藍的琵琶

西施在空中舞蹈

忽然，風(fēng)被照亮

馬群驚醒，糧食陷入想象

始終在窗口旁，漸漸升起的壁爐

用解放者的姿態(tài)

為夜晚開辟出通向遠方的路途

而此時，所有這一切，已與冬天無關(guān)

六

漸漸升起的壁爐。這是夢。冬夜常做的夢。不知從何時起開始做這樣的夢的。小時候不會。小時候常做飛翔的夢。慢動作的飛翔，每回都飛到樹的上方。比樹還要高。興許有這種隱隱的愿望。而夢中出現(xiàn)壁爐，肯定是在上大學(xué)之后。那時，也只有十六七歲。青春的夢幻。對冷的反動。對溫暖的期盼。有浪漫的情懷。也有外國文學(xué)的影響。有些詩，我總認定，就是在壁爐旁寫的，也該在壁爐旁讀的。它們讓冬夜變成最獨特的溫馨。比如，葉芝那首著名的《當(dāng)你老了》：

當(dāng)你老了，頭發(fā)灰白，睡意昏沉。

在爐火邊打盹，請取下這本書。

慢慢地讀，夢著你的雙眸，

有過怎樣的柔情，怎樣深深的幽影。

多少人愛著你快樂優(yōu)雅的時光，

愛你的美，或假意，或真心，

有一人卻愛著你朝圣者的心靈，

愛你容顏易改的憂傷。

彎下身，在這火光閃爍的爐邊，

懷著一絲兒憂傷，喃喃對你傾訴。

他們的愛已溜走，在頭頂?shù)纳缴硝獠健?/p>

正把臉藏在一群星星中間。

這是松風(fēng)的翻譯。必須輕輕讀細細讀才能覺出它的韻致。必須有一定的年齡一定的閱歷才能感到它的味道。我同樣認定，松風(fēng)是在冬夜譯的。所有的氣息都指向冬夜：心中的柔情，想象的爐火，窗外的星星，有了這些，靈感便有了保證。譯完后，再反復(fù)地讀，邊讀邊改，越讀越興奮，越讀越有感覺。松風(fēng)已經(jīng)坐不住了。松風(fēng)站到了窗邊，竟然就看到了雪花，徐徐飄落的雪花。松風(fēng)想對著遠方大喊幾聲，但隨即又克制住了自己的沖動。那一刻，冬夜在窗外閃爍。那一刻，壁爐在漸漸升起。那一刻，要是兄弟們都在身旁，該有多好!一道讀詩，然后喝茶，聊天，有點圍爐夜話的意思。喝了茶，誰還能睡得著。索性不睡了。再一道聽聽古琴。還有人唱上幾段。呵呵，太小資了。太奢侈了。仿佛在做夢。就是在做夢。做做夢，總可以吧。在夢里小資一把奢侈一把，總可以吧。

冬夜，寒冷讓溫暖有了可能?；蛘哒f，寒冷襯托出了溫暖。還有那些夢和想象。就像母親做的被子，厚厚的，軟軟的，白天，一出太陽，便拿出去曬，曬上一整天，夜里蓋著，總是暖暖的，聞得出陽光的氣味。一條不夠，就蓋兩條，甚至三條。童年的冬夜，總讓我想起三條被子。其實，南方冬天，家里沒有暖氣，比北方更冷。但夜里，有三條被子蓋著，就不冷了。兒時，冬夜降臨，總盼望著早早地鉆進被窩。常常，不到九點就鉆進被窩。三條被子，再加一個燙焐子。鉆進被窩，暖熱后，有說不出的幸福。幸福的冬夜，做飛翔的夢。比樹還要高。從那時起，我就相信，溫暖來自冬夜的深處。

七

這個冬天寧靜而傲慢

所有的冰雪落在高處

好白。好白啊

我站在風(fēng)口，心在上升

純凈的靈魂!雪

這個高處的奇跡

我是否認錯了天氣

積雪的樹上長滿了梨子

和往日一樣甘美，清香

許多事物欣喜若狂

感謝此時活著或者死

多么偶然又刻骨的幸福

在雪白的邊緣

我一身的花瓣驟然消失

——瀟瀟《冬天》

難以想象，十多年前，在那個最寒冷的冬天，當(dāng)悲哀和沮喪在大地彌漫的時候，瀟瀟竟然寫出了這樣的詩歌。

“我站在風(fēng)口，心在上升”——純凈而高貴的姿態(tài)，讓冬天超越冬天。那是奇跡出現(xiàn)的時刻，是詩歌誕生的時刻。我真的看到詩人“一身的花瓣”消融在“雪白的邊緣”。瀟瀟的“冬天”，讓我們仰起頭來?；糜X，期盼，奇跡，在高處展現(xiàn)。有近似魔幻的力量。

還有禁不住的欣喜。絕對的。我滿懷欣喜，凝望著冬天在這些詩句中舞動，旋轉(zhuǎn)，化為幸福和溫暖的景象。是的，此時此刻，讀著這首詩，我發(fā)覺，冬天，不是季節(jié)，而是景象。

而是靜，在子夜時分，雪白，深刻，浩瀚，遮蔽一切，同時又呈現(xiàn)一切。靜在說，閃著光，勾結(jié)著想象，為世界命名，并推動世界。天空的語言。詩歌中的氣候。氣候中的女人。關(guān)于冬天，我究竟還能說些什么呢?

是三月了，我告訴自己，肯定沒有認錯天氣。

2008年春寫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