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艾蕪《山峽中》對江濤的描寫具有隱喻,象征意味??梢詮膬蓚€角度闡述江濤意象,一是江濤隱喻蠻橫的生存哲學,即盜賊世界野蠻、冷硬的生存法則。二是江濤象征著頑強的生命力,見出生命抗爭以生存的可貴和偉大。
關鍵詞:江濤意象 蠻橫 生存 生命力 抗爭
《山峽中》是艾蕪早期的代表作,向來被視為《南行記》中最為成功的一篇。研究者一直把目光側(cè)重在人物的塑造上,認為艾蕪的最大成就在于成功塑造了野貓子這個中國的吉卜賽女郎形象;而鮮有人注意到小說中艾蕪對險山惡水的描繪的獨特意義。
艾蕪在這篇小說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描寫險惡的環(huán)境,尤其是對江濤的描寫,更是不厭其煩。那時起時伏的江濤聲形成了一種獨特的旋律,使讀者在閱讀小說時感受到那種激越彭湃的背景聲音。我們認為,艾蕪是有意地營造一種渾然的氣氛,使整篇作品形成特殊的、獨立的隱喻和象征意味,并表現(xiàn)出比人物形象更加深層的意蘊。
一、江濤在小說中的獨特性
《山峽中》環(huán)境描寫的意象非常豐富,有頑強古怪的鐵索橋、蠻野的山峰、破敗荒涼的神祠、陰森的林木、陰冷的月光等等。但最為引人注目的,還是對江濤的描寫。小說共有6處直接寫到江濤,作者用以形容江水和濤聲的詞語是:兇惡、奔騰、咆哮、發(fā)怒、吼……全都充滿了破壞、毀滅的暴力。尤其在小黑牛被拋入江心前后,作者特意安排場景,4次通過人物的口說出江水的可怖。
首先是同情小黑牛的夜自飛,說:
(1)“這里的江水也可惡,象今晚要把我們沖走一樣!”
夜愈靜寂,江水也愈吼得厲害,地和屋宇和神龕都在震顫起來。
而后三次由野老鴉口中說出:
(2)“今夜的大江,吼得這么大……又兇,……象要吃人的光景哩,該不會出事吧……”
大家仍舊沉默著。外面的山風、江濤,不停地咆哮,不停地怒吼,好象詛咒我們的存在似的。
(3)“今晚的江水實在吼得太大了!…-我說嘛……”
“你說,……你一開口,就不是吉利的!”(鬼冬哥)
(4)“江水實在吼得太大了!”
沒有誰答一句話,只有廟外的江濤和山風,鼓噪地應和著。
以上所列對江濤的4次間接描寫(通過人物的語言)是在山賊眾人的打趣對話中插入的,與人物的喜劇性的對話格格不入,顯得非常孤立、突兀。使那可怕的濤聲顯赫地標示出來,如影隨形鬧得人心發(fā)慌。
聽到“江水吃人”的提醒,每個人的反應是不一樣的。賊首魏大爺不高興地責怪夜白飛大驚小怪,鬼冬哥更是對野老鴉破口大罵,眾人多沉默不言——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有意想掩蓋這滔天的巨響。這是為什么呢?因為小黑牛是在眾人的默許被殺死的,眾人在給別人下達死亡判決的同時,也使背負了殺死一個無辜之人的負罪感。夜白飛、野老鴉提起江水之惡,不斷撩撥每個人已經(jīng)高度緊繃的神經(jīng),并且直指真相——這江濤是吃人的!
《山峽中》的這群人,用鐵血圍起來一個強盜的世界,并且約定俗成了一條生存規(guī)則,那就是:一進來就沒有人能活著離開!這條規(guī)則在維系群體的生存上是有作用的,但這種生存規(guī)則是以群體可以無理剝奪個體人生命為基礎的;而且這規(guī)則對說話者來說也是適用的,團體內(nèi)每個人都是它可能的犧牲者。因此它的在山賊的世界的普遍適用性使人人自危——“吃人而活”的生存規(guī)則是一條諱莫如深的讖語,它對人的心理造成很大的壓迫力量。一旦被被質(zhì)疑,心靈就會出現(xiàn)虛空,產(chǎn)生無窮的恐慌??梢娺@種殘酷生存哲學是虛弱的,它如同阿基琉斯的腳踝一樣,有致命的弱點。作者就是要通過人性的呼喚使這種殘酷、蠻橫的生存哲學顯得脆弱而敏感,并揭開它看似堅固的理所當然的表層,鞭辟入里地進行心靈拷問。
我們還注意到,在沉沒小黑牛的時候,艾蕪筆下的江濤是平靜的。不像之前的彭湃嚇人,可見江濤意象肯定不能簡單理解為對黑暗社會的控訴,它有著生存層面的指向:平靜是因為生存意志的蠻橫使死亡成為必然,“原先就是怒吼著的江濤,卻并沒有因此激起一點另外的聲息,只是一霎時在落下處,跳起了丈多高亮晶晶的水珠,然而也就馬上消滅了?!苯淌缮鼤r的無聲無息,小黑牛之死殘酷得不露痕跡,作者生發(fā)的是對生命的無限同情的深切悲愴。
二、江濤是蠻橫的生存哲學的隱喻
魏大爺為首的盜賊團伙和流浪的知識青年“我”,同是“被世界拋卻的人們”。他們居無定所,逗留荒山野嶺,以欺詐、搶奪維持生存。他們信奉“不怕和扯謊”的人生哲學,“不怕”是生存的勇氣、“扯謊”是生存的手段。所以他們?yōu)榱舜婊疃幌тb而走險、殺人越貨。從險怪的環(huán)境描寫中,我們不難感受到,這是存活高于一切的地方。江流要從深山密林、懸崖斷壁中流過而不至于干涸,就需要頑強的開拓的蠻力,這一群被社會遺棄的游走在死亡邊緣的人群,他們必須在壓抑艱險的環(huán)境下,不惜以個人的死,來捍衛(wèi)著群體的生。在這里,江流與人是氣息相通的,它們具有相同的存在形態(tài)——以原始蠻橫的力求生存。
在這里,生命是最珍貴的,同時也是最低賤的。強盜集體的規(guī)則保護了個體的存在,又從根本上威脅著每個個體的生存。以死亡換取生存,這個生存原則本身就是悖論。這個“暫時的自由之家”是可惡可恨又可憐可憫的。但這種生存規(guī)則不是選擇的結(jié)果,它自然生成,被動而必然。江濤之所以發(fā)出巨大的響聲是因為受到了險峰峭壁的阻攔和壓迫,盜賊們蠻橫的生存哲學也是被正統(tǒng)社會擠壓殘害的惡果。在危險、屈辱的生活中,他們的心靈經(jīng)受極大的創(chuàng)傷和扭曲,生命意志空前加重,催生出野蠻的生存渴望。他們殺人求存,但他們本身也是犧牲品——所以“我”不能苛責他們的生存。他們的蠻橫與江濤發(fā)出振聾發(fā)聵的怒吼聲的原因是一樣的,都是對生存壓迫發(fā)出的反抗的呼聲。
在這種蠻橫的生存哲學下,粗鄙成為日常的生活形態(tài)。小說中有一個關于讀書有用無用的爭論。就是文明與野蠻的對峙和辯駁。書本代表知識、學問,它不與生存直接相關,因此在盜賊們的思想里邊,它還“當不得一根干柴”——在這里,過重的生存壓力使文明失去應有的尊嚴,而生存需要被標示為第一高度。爭論的結(jié)果是,我說服不了魏大爺頑固的信仰?!八靡獾匦α?,笑聲在黑暗中傳播著”。蠻橫的生存哲學取得勝利?!坝捎谧髡咦约河羞^漂泊的經(jīng)歷,他從雜役、盜馬賊,煙販子一類人身上承認了他們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哲學,盡管他又以更高的理想否定了它,但仍然在這場文明與野蠻的沖突中偏向了野蠻一方”艾蕪對這種殘酷的生存哲學是深切悲痛而充滿同情的。作家長達六年的漂泊使他不是以局外人,而是以這種苦難生活的經(jīng)歷者、體驗者來展開敘述的。作家在1963年在《(南行記)新版后記》中說:“我寫《南行記》的時候,雖然已是南行以后好久的事了,但南行過的地方,一回憶起來,就歷歷在目,遇見的人和事,還火熱地留在我的心里。而我也并不是平平靜靜著手描寫,而是盡量發(fā)抒我的愛和恨、痛苦和悲憤的,因為我和里面被壓迫的勞動人民,一道受過剝削和侮辱。我熱愛勞動人民……”應該說,作家與同樣處于社會最底層的盜賊們有著相同的抗爭對象,那就是不公的社會制度?!八爸劳鐾{的探索人生的漂泊生活……為著生存,為著發(fā)展,饑餓的鞭子無情地把他打八了底層,使他和未來作品的主人公一同去掙扎、去受苦,一樣地感受到人情地冷暖和社會的不公平、不合理?!倍呱骟w驗的一致性是不言而喻的。
但“我”作為一個知識青年,有著比盜賊更廣闊的視野,也具有更深切的人文關懷。他敏感地體驗到這些人苦難的生存,理解他們蠻橫生存哲學的必然,悲憫他們的生活;但他同時感到理解卻不能諒解,同情卻不能同意的痛苦?!拔摇睂σ柏堊诱f“你的爸爸,說的話,是對的,做的事,卻錯了!”這句話矛盾卻不難解:在魏大爺?shù)热丝磥?,生存是第一位的,小黑牛盡管是為團體的生存利益而受傷,但他的受傷已經(jīng)威脅到群體中其他個體的存在,所以在“懦弱的人不配活”的殘酷生存規(guī)則面前處死他是合理的。而作者從普遍的人性論出發(fā),認為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可貴的,誰都沒有資格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剝奪別人生存的權(quán)利,就算是為了集體利益也不允許。這里折射出的是個體生存與普遍人性的強烈對立。
在作者的行文中,我們不難看出,他是懷著普遍的人道主義思想在描述這群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就算是對魏大爺團伙的對頭的官軍,他也以溫婉的筆調(diào)寫之。
他們一行人來到廟前,便歇了下來。老爺和太太坐在石階上,互相溫存地問詢著。勤務兵似的孩子,趕忙在挑子里面,找尋著溫水瓶和毛巾,抬滑竿的夫子,滿頭都是汗,走下江邊去喝江水。兵士們把槍橫在地上,從耳上取下香煙緩緩地點燃,吸著。
在“我”這個知識青年的眼中,沒有那么分明的愛憎情感和強烈的是非判斷。他不像野貓子把自己與官兵的關系看成你死我活的尖銳。作者尋求的是在人性更高層面上的體諒、理解和同情。
三、江濤是頑強的原始生命力的象征
《山峽中》篇幅很小,但卻蘊蓄著巨大的內(nèi)容含量。不但寫活了多個鮮明的人物形象,而且傳達出極其豐富的題外之音、畫外之意。比如小說中的人物都以綽號稱之,透出山野的暗冷之氣,“野貓子”更是散發(fā)一股靈動的韻味。這是一個沒有名分的世界,人物用其性格特征命名,生命是純粹的。在作家筆下,夜是冷黑的,人物也是冷黑的,險山惡水、懸崖峭壁、鐵索荒祠,造出一種絕境,彌漫死亡的氣息,給人極大的壓迫感。這里就是一個大熔爐,生命的本能在這里被透視。在這里,江濤彭湃奔騰,人們求生圖存,原始生命力閃現(xiàn)著生鐵般的光芒——可見江濤意象還是對原始生命力的象征,它寄托著作者對生命頑強的禮贊。
在這樣極端的環(huán)境下,人物性格得到放大,生命力愈精純厚重,人性內(nèi)涵就愈豐富復雜。那閃現(xiàn)的未泯的人性光輝,在作家筆下寫來更彌足珍貴而感人至深。
魏大爺?shù)男蜗笙騺硎潜划斪髯顬闅埲痰牡湫偷?。他的性格特征是復雜的,他至惡而不全惡,即便是他蠻橫堅悍的信仰也是有著充分的合理性的?!霸诓还赖某錆M恃強凌弱的社會里,當善良往往淪為軟弱而給壞人造成可乘之機的時候,惡就可能轉(zhuǎn)化成強悍以致產(chǎn)生抗擊邪惡的作用。魏大爺他們?nèi)诵詫用娴膼赫窃谏鐣用嫔匣闪丝箰旱牧α?,從而凝聚成一種復雜的“惡中之善”的存在形態(tài)?!痹谂c“我”的關系中,作家把魏大爺形象蘊含的復雜的人性內(nèi)涵推向了極致?!拔摇笔且粋€笨頭笨腦的窮書生,時時質(zhì)疑作為主宰者的魏大爺?shù)臋?quán)威,常常不屑其教訓不說,單是獲悉了這個集團的秘密而又想一走了之,這已足夠讓盜賊頭子起殺機了。但小說結(jié)局卻出人意料,魏大爺不但沒有殺“我”,還留下三塊銀元讓我另謀生路——這也寫出了魏大爺內(nèi)心的自省和掙扎,彰顯出人物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野貓子所唱的歌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她憧憬著“東邊大海頭”的沒有憂愁的世界,卻不得不繼續(xù)逗留在現(xiàn)實中,自我勸慰“這兒呀……也沒有憂/愁”——這些描寫都是頗具人性意味的。
研究者通常關注到野貓子給“我”留下的三塊銀元(應是得到魏大爺允許),以此說明她人性未泯。而筆者更感興趣的是,她把木人兒也留給了“我”。可以說,這個木人兒是野貓子最珍視之物,這里蘊蓄著溫馨的少女情懷,顯露出難能可貴的溫柔的女性美和母性美。野貓子是其父親生存原則的躬行者,其言行是冷硬的,極端的,但這些都難以掩蓋她的純真和善良。她就像一個精靈,游走于這個充滿暴力和死亡的男性世界里。她用女性的狡黠、機智和潑辣,給這個死亡的世界增添一點亮色,給冰冷的生涯留下一點溫存。木人兒就是她最柔弱的心靈寄托,也可見她對“我”用情之深。
另外,作者描寫江流的激越、急切,寫江邊人的生死,似乎隱隱透露出不可把握的命運意識。冥冥之中仿佛有種外在乎人的東西會不期然地給人心靈以極大的撞擊,宿命地脅迫著小說中人。江水的流逝就是時間的流逝,時空的流轉(zhuǎn)吞噬了無數(shù)的生靈。小黑牛的死沒有“激起一點另外的聲息”,中國在歷史之外,在文字之外,又有多少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無聲無息地消失吶!如江流般的時間、歷史本身就是殘酷的。小黑牛成了魏大爺一群生存的犧牲品,而魏大爺一群,也是社會的犧牲品。
命運是生命的規(guī)則,它規(guī)定生命運行的軌跡,這與生命自由是相對立的。野貓子、魏大爺他們擺脫不了山賊流寇的命運,但他們也在這樣的既定安排中構(gòu)筑起一個相對自由的世界,并樹立一套完整的生存規(guī)則和價值體系并使它獲得合理性。他們?yōu)樽约旱拇嬖谡业搅艘饬x。
“我”以一個身在其中的外來人,一個身處本地的異鄉(xiāng)流浪者的眼光,帶我們巡視這些人的生存,讓我們見證了生命的原力。作者流浪的身份并沒有改變,而這個集體的生存狀況也沒有絲毫改觀。一切如常。其實“我”從未真正融入這個群體,去偷東西時“我”覺得是“新鮮而有趣的事情”,我是“逼著扮演一位不重要的角色,可笑而好玩地登臺了?!边@是身在其外的游戲心態(tài)。而對于小黑牛等山賊來說就不同了,扮演本身就是一種賴以謀生的職業(yè)。他們必須一絲不茍地奉行“不怕和扯謊”的生存哲學賴以存活。稍有不慎,可能就會粉身碎骨——當生存上升到本體的高度,在活躍著純生命形態(tài)的世界里,我們永遠都只是闖入者和觀賞者。
生命在壓迫之下盡管引發(fā)摧殘生命的劇痛,但其抗爭求存反而愈顯可貴、殘酷而偉大?!拔摇笔菫閷ふ摇暗厍蛏狭硗獾墓饷鳌倍鴱恼y(tǒng)世界逃離的,進入蠻荒的山賊世界,卻見證了一樣的戕害、掙扎、苦痛和死亡。因此意識到這“并不是另一個新生活的開始”,而要繼續(xù)“獨自走我的”?!拔摇比缤汩_惡霸的拳擊卻葬身江流的小黑牛,沒有能逃開命運,重歸于顛沛流離的流浪生涯。但“我”又見證了野貓子、魏大爺在命運的局限中,執(zhí)著表達不懈抗爭的精神。他們最大限度爆發(fā)出強橫的生命頑力,表現(xiàn)出絢爛的生命形態(tài)。那繞耳不絕的濤聲,奏出了原始生命力的強音!作家的“接近一離開”也深化了追求光明的精神主題。
綜上,艾蕪《山峽中》對江濤的描寫有獨立自足的考慮,它有很復雜的內(nèi)涵,使整篇小說充滿了雄渾磅礴的大氣。他體現(xiàn)出作者對下層人民生存狀況的深切同情和對生命力量的驚奇與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