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昌
今年是我國戲劇大師曹禺的百年誕辰。抗戰(zhàn)時期,曹禺創(chuàng)作了一批優(yōu)秀的話劇作品并搬上舞臺,《蛻變》、《北京人》和《家》便是其中的代表作。這些劇作在面世之初,周恩來或從藝術、或從政治的角度,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見,讓曹禺感動不已。
周恩來與曹禺是天津南開學校校友,并在南開新劇團有共同的戲劇導師張彭春,但周恩來生于1898年,比曹禺大12歲,無緣在南開相識??箲?zhàn)時期在重慶,他們卻因話劇而屢有交往。
為《蛻變》說話
抗戰(zhàn)爆發(fā)后,曹禺針對日本軍國主義者侵略中國之罪惡行徑,早有“血債要用血來還”之心。在隨國立劇校遷往重慶途中,船靠宜昌、萬縣等沿江碼頭,曹禺都是手持銅鑼率先上岸,為劇校師生演出抗日街頭劇鳴鑼吆喝,為發(fā)動群眾奮起抗日竭盡心力,絕不后于人。到劇校開學以后,曹禺與他請來的留學歐美歸來的張駿祥、黃佐臨、丹尼等教師談起希臘悲劇,談起肖伯納、奧尼爾等等,興趣盎然,十分欽仰。這在當年文化界一些極左者眼里,就是另一種姿態(tài)了,并對此大驚小怪不已,視曹禺不是“自己人”。
1940年,曹禺創(chuàng)作的話劇《蛻變》在重慶演出。劇中塑造了一位正直無私、愿為民族戰(zhàn)爭而獻身的視察專員梁公仰。有些評論者就說:民眾希望著一個梁專員的出現(xiàn),然而要具備梁專員這樣的優(yōu)秀條件的好官,卻還不曾找到。
《蛻變》寫的是國統(tǒng)區(qū)的事,說在國統(tǒng)區(qū)里不可能有梁專員這樣的人物,是不符合實際的。從1937年到1940年,是國共合作較好的時期,大批共產黨員和進步人士,參加國民黨政府工作的,豈止一個視察專員梁公仰?自周恩來以下,比梁公仰職位高的官員多的是。何況數(shù)以萬計的國民黨官員中,怎么能說全無好的?馮玉祥、于右任、范筑先等都是愛國進步的官員,曹禺敬仰他們誓死抗日的精神。
在《蛻變》的批評聲中,周恩來針對“梁專員”這個人物曾說過:國民黨內若無梁專員這種人,我們在國民黨內就得不到支持者。曹禺希望現(xiàn)實中有梁公仰這樣的官員,力量更強大一些,反映的正是廣大人民的希望。這是我黨影響日愈擴大的結果。
《北京人》是反封建的力作
1941年,曹禺的《北京人》問世后,由于劇本描寫一個封建大家庭沒落、瓦解的故事,于是有人批評曹禺愛戀封建社會的道德與感情,低回婉轉地不忍割舍。
更為引人注目的是,這出戲中出現(xiàn)了一個猿人的影子,劇中還有一大段歌頌原始社會生活的話,有人借此指責曹禺不夠進步,指導思想模糊。國民黨文宣與黨務系統(tǒng)的張道藩抓住出現(xiàn)的猿人身影做文章,批評劇本脫離抗戰(zhàn)現(xiàn)實。
以上這些評論,進步文藝界和國民黨方面的都有。但是,大家都贊賞曹禺在《北京人》中表現(xiàn)出來的才華,說劇本中人物性格塑造得好。
1941年10月,《北京人》在重慶抗建堂劇場上演。這部曹禺的新作,由青年演員耿震、沈揚、趙韞如等挑大梁任主演,他們也十分賣力。于是,形成了這樣一種局面,一方面批評《北京人》劇本之聲不斷,一方面看《北京人》演出的觀眾很踴躍。
周恩來不懼抗建堂200多級石階高坡,一遍又一遍地觀看《北京人》的演出。他看到了《北京人》具有反對封建主義的深刻內涵和藝術上的巨大成就。周恩來召集南方局文委的同志對該劇進行認真的討論后,讓他們在1942年2月6日的《新華日報》上發(fā)表了《關于〈北京人〉》一文。文章說:“抗戰(zhàn)期間固然應該多寫活生生的英勇戰(zhàn)績和抗戰(zhàn)人物,但也不妨寫些暴露舊社會黑暗面的劇本,去驚醒那些被舊社會束縛得喘不過氣來的人物,助之走向太陽,走向光明,走向新生活?!边@就回答了對《北京人》與抗戰(zhàn)無關的批評。對于這些來自進步陣營或黨員的批評家,南方局和周恩來不因為他們是“自己人”而護短,勸告他們“收起他們抗戰(zhàn)八股式的批評”。文章就瑞貞和愫芳的出走指出:劇本“雖沒有明確地指出消滅舊制度的具體出路,卻已暗示了改造舊社會的新生力量的所在”。當時,《新華日報》刊登的文章不僅在進步文化人中,就是廣大群眾當中也有權威性影響。
《關于〈北京人〉》一文在重慶發(fā)表后,拂去了罩在《北京人》上面的塵土,看《北京人》的觀眾越來越多。周恩來對《北京人》的關注,深深打動了編劇曹禺和導演張駿祥。他們兩人本有去上海發(fā)展小劇場話劇藝術的打算。這個小劇場像莫斯科小劇院那樣,劇校學生把名字都替他們取好了,稱之為黃(佐臨)萬(家寶)張(駿祥)小劇院??吹街貞c有周恩來這樣的領導,他倆改變了主意,堅定地留在重慶抗戰(zhàn)劇壇。
有爭論處是否修改,由作者考慮
1942年2月,《北京人》第二輪演出,周恩來又一次去抗建堂觀看,并到后臺看望了導演張駿祥和演員們。之后,周恩來邀請曹禺到曾家?guī)r50號敘談。他贊賞曹禺在《北京人》中對封建家庭崩潰的描寫,十分真實而深刻;劇中人物栩栩如生,是一部反封建的力作。同時,周恩來對曹禺在《北京人》中發(fā)出對于原始人類的憧憬,寄托了對未來的希望,發(fā)表了意見。
曹禺對劇本中的“北京人”,借人類學者袁任敢之口是這樣說的:這是人類的祖先,也是人類的希望。那時候的人要愛就愛,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不怕死,也不怕生。他們整年盡著自己的性情,自由地活著,沒有禮教來拘束,沒有文明來捆綁,沒有虛偽,沒有欺詐,沒有陰險,沒有陷害,沒有矛盾,也沒有苦惱,吃生肉,喝鮮血,太陽曬著,風吹著,雨淋著,沒有現(xiàn)在那么多吃人的文明,而他們是非??旎畹?。
周恩來就這一段描述對曹禺說:“外面對劇中這種表現(xiàn)有批評,我以為這是作家一種想象的表現(xiàn),不必苛求?!苯又终f:“您還在向往原始共產主義社會哪,我們現(xiàn)在已經有了延安?!边@一處是否要修改呢?周恩來請曹禺自己考慮,如果改起來有困難不要勉強。周恩來從政治的視角說這番話,提了這樣的意見。
對曹禺來說,他是經過深思熟慮而這樣寫的。“北京人”的存在,是為了和在封建社會壓抑下,人們不敢愛、不敢恨、不敢哭、不敢喊相對比的;同時,也是與封建禮教衛(wèi)道者的欺詐、虛偽、陰險、陷害作對照,是劇本整體不可分割的部分。為此,曹禺沒有修改劇本。
新中國成立后,周恩來身居國家總理的高位,也沒有對此橫加干涉,這段話至今仍然保留在《北京人》劇本中。但對于周恩來和他這次親切的交談,曹禺深為感動而銘記在心。這段往事,至今仍為戲劇工作者所津津樂道。
周恩來沒有因為他的意見未被采納而冷淡曹禺,仍然一以貫之地關心曹禺的劇本創(chuàng)作。尤其在新中國成立以后,對于曹禺以往創(chuàng)作的劇本《蛻變》予以保護,對曹禺新創(chuàng)作的《明朗的天》、《膽劍篇》更加關懷;對于曹禺在創(chuàng)作上的苦悶,盡量予以解決。
轟動重慶第一《家》
若問抗戰(zhàn)期間的話劇,哪一出最能震動年輕人的思想?最能鼓舞人們奔向新的生活?曹禺的《家》應屬首選。
1942年盛夏,在重慶酷熱如蒸的日子里,曹禺在唐家沱一艘泊岸待修的舊輪船上,打著赤膊改編了巴金的《家》為劇本。在此以前,巴金曾專程去江安與曹禺相聚6天,在一盞菜油燈的微光搖晃下,他們整夜暢談《家》的改編一事。曹禺覺得自己對覺新、瑞玨、梅表姐這三個人要熟悉些,改編劇本就從覺新、瑞玨兩人新婚之夜寫起,寫封建制度給這對夫婦和梅表姐帶來的不幸和深重災難。劇本借新婚之夜瑞玨與覺新詩意的獨白,瑞玨與梅表姐哀傷至極的長談,以及瑞玨在病榻上與覺新凄婉訣別的幾場戲,道出了瑞玨對覺新真摯的愛情,對自由、對春天、對陽光的向往。曹禺改編《家》的審美獨創(chuàng),盡現(xiàn)其中。
1943年,《家》在重慶道門口銀社劇場演出。巴金的《家》寫得好,曹禺改編的《家》更具舞臺魅力。第一幕,戲一層一層地展開,到了夜半洞房,覺新和瑞玨的獨白,窗外的湖光山影,雪似的梅花,杜鵑聲聲……詩一般的境界,迷住了觀眾,終身難忘。有人喜愛這場戲,竟然十幾次走進劇場,問他為什么,他說不為什么,就是喜歡,越看越想看?!都摇饭惭莩?6場,近9萬觀眾,場次和觀眾都創(chuàng)重慶抗戰(zhàn)時期劇場演出最高紀錄,因此有了“轟動重慶第一《家》”之說。
《家》產生的精神力量也是難以估計的。封建勢力給三位青年男女的迫害,使人們深深感受到了不推翻封建勢力,就談不上人生的幸福與自由。然而當時日本帝國主義屠殺掠擄,更比封建勢力來得直接、兇殘。《家》鼓舞著千千萬萬的人民,為爭取自由、民主、幸福,投身到抗日救亡斗爭中去!
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重慶,各方文化人云集,對于話劇的演出,報刊上常常是百家爭鳴,就是我黨辦的《新華日報》也不是“輿論一律”。對于話劇《家》,一面是好評如潮,一面是剛來重慶的文藝家何其芳另有評論。他批評曹禺的《家》,沒有寫出“封建社會的主要矛盾”,認為劇中所寫的封建婚姻造成的不幸,“不過是一種情感上的牙痛罷了”。既然是牙痛,那就“忍痛把牙拔了出來,也就可以霍然而愈的”。何其芳的這種批評,當時是以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批評家面目出現(xiàn)的,但是,觀眾卻不聽這位批評家的“警世良言”,《家》的觀眾仍有增無減。在以后的歲月里,各地劇團仍爭相演出,甚至延續(xù)到了新中國成立以后,更有據(jù)此劇本拍攝電影的。
周恩來不僅贊賞《家》的劇本與演出,他對在劇中扮演瑞玨的張瑞芳說:“你和覺新的戲,我和你們的鄧大姐都喜歡。有的還把它在家中模仿著演了一遍。”周恩來邊念著劇中臺詞邊表演著說:“(瑞玨)到了七十、八十了,兒子、兒媳婦站在這邊——(覺新)女兒跟姑爺……”1981年1月26日,我在上海訪問張瑞芳時,她高興地對我透露周恩來對曹禺改編的《家》的喜愛。
[責任編輯楊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