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漱渝
普實克青年時代
稍微熟悉魯迅作品的人,都會知道捷克著名漢學家雅羅斯拉夫·普實克的名字。1936年7月20日上午,上海內山書店轉來一封從日本東京基督教青年會寄出的信件。寫信人即剛離開中國在日本作短暫逗留的普實克。他希望將魯迅的《吶喊》(尤其是《阿Q正傳》)譯成捷克文出版,請魯迅提供照片、評介文字,并詢問付酬辦法。魯迅于23日復信,24日寄出,同意普實克“隨意翻譯”,不取報酬;如果一定要表示謝意,回贈一點捷文書籍或介紹捷克作家的畫像復制品或版畫即可。至于評介文字,魯迅推薦了馮雪峰撰寫的《魯迅在中國文學上的地位——給捷克譯者寫的幾句話》,請普實克擇用,可以刪節(jié)修改。此時,魯迅剛患大病,仍勉力給普實克寫了回信。信末表示他打算8月初轉地療養(yǎng)兩個月,書信仍由施高塔路11號內山書店代轉。8月27日,普實克又來信關心魯迅的身體健康,同意贈書或贈畫作為答謝。信中還談到他正在撰寫研究中國古典白話小說的論文,并請魯迅向他的學術引路人鄭振鐸致意。魯迅于9月28日復信再次誠摯表示:“我同意于將我的作品譯成捷克文,這事情,已經是給我的很大的光榮,所以我不要報酬,雖然外國作家是收受的,但我并不愿意同他們一樣。先前,我的作品曾經譯成法、英、俄、日本文,我都不收報酬,現在也不應該對于捷克特別收受。況且,將來要給我書籍或圖畫,我的所得已經夠多了?!濒斞钢詫ζ諏嵖说姆g工作給予無條件的支持,是因為他深刻認識到:“自然,人類最好是彼此不隔膜,相關心。然而最平正的道路,卻只有用文藝來溝通,可惜走這條路的人又少得很。”(《〈吶喊〉捷克譯本序言》)寥寥數語,表達了魯迅和普實克這兩位作家之間“惺惺惜惺惺”的深情。
普實克,1906年9月14日誕生于布拉格。他自幼喜歡歷史,曾在捷克查理士大學主修歐洲歷史,獲學士學位。1928年后興趣轉為漢學,先后至瑞典哥特堡大學、德國哈勒大學和萊比錫大學深造。1932年,普實克獲得了一個訪問中國的機遇。當時,捷克鞋業(yè)巨賈巴塔想要打開中國的鞋業(yè)市場,亟需漢語人才,特設立中國研究獎學金。普實克就是利用這筆獎金開始了他的東方之旅。
普實克選擇的旅行路線,是從布拉格乘火車,穿奧地利境到意大利;在那不勒斯港換乘海輪,沿蘇伊士運河航行,經印度洋到斯里蘭卡、新加坡、香港抵達中國廣州,而后再乘火車到達他訪學的目的地——北平。時值1932年冬,這是“九·一八”事變之后的第二個冬天,天氣跟政治氣候一樣寒冷,把只穿一件薄薄歐式外套的普實克凍得半死。他先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家旅店歇腳,幾經搬遷,終于在身染霍亂之后被一位具有傳奇經歷的中國老太太收留。
這位住在北平東裱褙胡同61號的老太太叫金雅妹(D r.Y a m e i k i n),亦譯成金韻梅。她生于清同治三年四月四日,即1864年5月9日;卒于民國二十三年三月四日,即1934年3月4日,終年70歲。這位至今仍未廣為人知的老太太,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女留學生,第一位女大學畢業(yè)生,第一位女西醫(yī),第一位醫(yī)院女院長。在金雅妹的宅子里,普實克才感到找到了真正的家。金雅妹讓廚師為普實克烹制鮮美的雞湯,使這個因疾病而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異邦人迅速恢復了健康。
據有關史料記載,金雅妹是浙江鄞縣韓嶺人,兩歲半時父母死于傳染病,被一個來自美國的北長老會傳教醫(yī)師麥嘉締(D r.B.M c c a r t e e,1820~1900)收為義女。1872年,麥氏離開中國赴日本,任東京帝國大學法律兼博物學教授,8歲的金雅妹隨之前往,迅速掌握了日文和英文。1882年,18歲的金雅妹從日本赴美國,就讀于紐約大醫(yī)院附屬女子醫(yī)科大學;1885年5月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先后在紐約、佛羅里達和華盛頓的一些醫(yī)院工作。1888年底歸國,在廈門從事教會系統(tǒng)的醫(yī)務工作。1889年再度赴日本,在神戶地區(qū)從事婦女兒童的醫(yī)療工作。1905年再度回國,在成都等地行醫(yī)。1907年被袁世凱任命為天津北洋婦科醫(yī)院院長;翌年又出任天津醫(yī)科學校校長,并兼任袁的私人大夫。她熱心于慈善事業(yè),曾以北平孤兒院為醫(yī)療試點,并捐資在清河鎮(zhèn)建立了助產學校的實習基地。
金雅妹雖然是一位深受患者愛戴的醫(yī)生,但據普實克回憶,她在政治、文化方面卻趨于保守。這也許跟受到袁世凱的信用不無關系。她認為袁世凱是一個思想深刻并能拯救中國的人,只是他身邊的人都是卑鄙下流之輩。她不僅低估孫中山的歷史功績,而且對君主立憲派的領袖人物梁啟超也表示輕蔑。她尊崇中國文化,但由于長期接受外國教育,卻不識中國字,漢語講得十分蹩腳。
1934年2月,金雅妹在跟一個女界社團成員共進晚餐時受涼,轉為肺炎。普實克建議她去德國醫(yī)院治療,但金雅妹堅持要去洛克菲勒基金會的下屬醫(yī)院。普實克建議她坐汽車去醫(yī)院,但她認為“不是什么特別的病”,坐了一輛人力車去醫(yī)院,結果受寒,病情加劇,終于不治。金雅妹40歲時跟丈夫達·席爾瓦(一個西班牙籍的葡萄牙人)離異,不久獨生子又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戰(zhàn)死于法國。所以臨終前陪伴她的只有一個女仆、一個女房客和一個從上海趕來的養(yǎng)女盧太太。
金雅妹去世時,既沒有任何直系親屬,又沒有找到她的遺囑。普實克是房客中唯一聽到過她的遺產分配方案的人,于是在法院宣誓做了證人。在普實克的大力協(xié)助下,金雅妹的遺產得到了合理分割,其中捐贈燕京大學價值一萬五千元的房屋地基暨現金六千二百元,又捐款天津私立木齋學校外文書籍150余卷,約值千元。這一善舉,使逝世后的金雅妹獲得了國民政府教育部1934年11月頒發(fā)的“捐資興學一等獎狀”。金雅妹在海淀的農場分給了看守她墓地的農民。三個仆人根據年資每人都分到了一筆遣散費。剩余的財產歸了義女盧太太。
在普實克的東方傳奇中,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是跟魯迅的通信。在1940年出版的《中國——我的姐妹》一書中,普實克談到他對魯迅的關注最初是由于胡適的推薦——此時,魯迅不但與胡適置身于不同的營壘,而且在文章和講演中多次批判過胡適。在一個星期日的上午,經北京大學一位教授夫人的介紹,普實克到胡適寓所拜訪了這位中國文藝復興的前驅者。普實克向胡適了解中國現代文學的情況。胡適說“:不,我已經不搞文學了,整整十年沒有搞了……”然而,胡適馬上給他寫了一份推薦書目。在胡適推薦的最優(yōu)秀的作家中,赫然在目的就有魯迅,其次還有冰心、郭沫若、沈從文、巴金等。不過,在1956年發(fā)表的《回首當年憶魯迅》一文中,普實克又說胡適為他開列的作家名單和書單中,“好像其中沒有魯迅的名字”。我想,這種矛盾的出現,可能跟中國大陸1955年進行的胡適批判有關。幫助普實克認識魯迅的還有一個叫王福時的大學生。他常送給普實克一些魯迅的雜文集。通過這些匕首投槍般的文字,普實克認識了舊中國一些丑惡腐朽的社會現象。魯迅的《吶喊》也是王福時給普實克的珍貴贈品。普實克回憶說“:這本書使我驚喜交集,我一下子就開始懂得了周圍人們的面貌并理解了他們的靈魂,魯迅為我打開了一條通向中國人內心的道路,教導我如何去愛他們。從《一件小事》里我認識了在街頭的人力車夫的品德。當我在鄉(xiāng)間閑步時曾經跟一些貧農聊過天,在他們身上我可以辨認出《故鄉(xiāng)》中那位沉靜而溫和的閏土的影子。同時,我也能分辨得出諸如《阿Q正傳》中的趙太爺、假洋鬼子等人的嘴臉來。終于我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真實的,沉思的,受著苦難的,主要是正在努力著的中國!”(《回首當年憶魯迅》,載1956年11月17日《解放日報》)1937年12月,普實克和弗拉斯塔·諾沃特娜合譯的《吶喊》捷克譯本由布拉格人民文化出版社出版。這是魯迅著作的第一個捷克譯本。1951年,普實克感到他的譯文沒有魯迅的原作豐富優(yōu)美,便對他翻譯的《吶喊》進行了重譯。當時他的夫人克列布索娃博士翻譯了《吶喊》的另一部分作品,又增加上了《野草》的譯文,以《吶喊——野草》為書名由捷克國家文學、音樂與藝術出版社出版。1962年,普實克撰寫了長篇論文《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根本問題和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對夏著的反共立場和貶抑魯迅的觀點進行了系統(tǒng)批駁。在這篇47頁的論文中,有近20頁是為魯迅辯護,表現出作者鮮明的立場和對魯迅的情感傾向。
普實克(左一)與冰心(右二)等合影
除了魯迅,普實克在中國結識的作家有冰心、鄭振鐸、沈從文等。冰心是金雅妹的鄰居,因丈夫叫吳文藻,故被金雅妹稱為吳太太。經金雅妹介紹,普實克在一次午宴上結識了冰心。同席還有吳文藻以及其他一些學者教授。普實克認為冰心是一位天才,尤其欣賞冰心的詩作。令他遺憾的是,這位“非常和藹可親”的女作家在宴席上并不談論詩歌。不過,冰心平和、自然的人生態(tài)度使普實克了解到,她的作品正是從這種“深刻的、平和的、和諧的生活”中產生的。冰心那種“屬于個人的、最純樸的走出了古老形式”的小詩,恰恰是“中國所最需要的”。
除了冰心,普實克還結識了沈從文。當時沈從文已經結婚,跟新娘張兆和在北京達子營胡同安了新家。因為丁玲在1933年5月14日被國民黨特務綁架,一時生死不明,沈從文正在撰寫長篇回憶《記丁玲女士》(出書時更名為《記丁玲》)。沈從文跟普實克接觸時似乎很少談及自己,而主要是在介紹丁玲的經歷。1925年5月,沈從文曾在北京香山慈幼院圖書館當辦事員,不久,丁玲和胡也頻夫婦也雙雙搬到了香山。三位作家曾在這個以漫山紅葉吸引游客的景區(qū)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所以,沈從文特意帶普實克參觀他跟丁玲夫婦當年在香山居留過的地方,緬懷那一段動蕩而又難忘的歲月。在跟沈從文接觸的過程中,普實克比較系統(tǒng)地研讀了丁玲的作品,對丁玲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獨特地位有了深刻認識。他認為丁玲是那種把理想看得比生命更為重要的作家,所以她跟胡也頻一樣,寧可成為偉大斗爭的犧牲者也不肯成為背棄自己信仰的叛徒。通過沈從文對丁玲的回憶,普實克也更為接近了這位雖像書生一樣文弱但卻經歷過軍旅生涯的作家,感到沈從文的小說展示了中國揚子江中游一個浪漫地域,獲得了相當大的成功。
特別使普實克敬重的學者是鄭振鐸——他當時擔任燕京大學的文學教授。鄭振鐸熱情地把普實克帶到家中,讓這位異邦人飽覽自己節(jié)衣縮食購買的文物古籍,其中最令普實克嫉妒的是那批帶有精美插圖的16、17世紀的中國古典小說。普實克發(fā)自內心地說,他從鄭振鐸身上學到的東西比從任何人那里學到的都要多。在他眼中,鄭振鐸就像希臘神話中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受到鄭振鐸的感染,普實克對中國古典小說產生了一種狂熱的愛。他像偵探一樣去書肆搜尋各種善本,跟書商討價還價,直至唇焦舌蔽筋疲力盡。后來,普實克以捷克語翻譯了《浮生六記》、《老殘游記》、《中國話本小說集》,以及節(jié)譯了《聊齋志異》,這些學術成果顯然都跟鄭振鐸的影響和在北平的訪書經歷密不可分。
據普實克回憶,1936年他住在東京基督教青年會期間,還曾到日本東京郊外的一座日式住宅里拜訪過流亡海外的郭沫若——當時郭沫若跟日本妻兒生活在一起,雖然穿著像一個純粹的日本人,但卻在潛心研究從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普實克向他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為什么很多中國作家都到日本來留學?”郭沫若從以下幾個方面作了解釋:一,中國作家大多不富裕,沒有到歐美的經濟能力,而日本當時的消費水平跟中國接近,只要有一點錢和勇氣就可以到日本來——更何況兩國一衣帶水,路途很近。二,中國和日本面臨著很多相同和相近的問題,如家庭制度,農村問題,青年問題,婦女解放問題,兩國的文學家因而也面臨著相同和相似的思考。三,在東方文學中,除了印度之外,日本文學的成就頗高;對歐美各國的思潮和理念也引進得很多。另一方面,日文書相對容易看懂,雖然講日語比較困難。普實克認同郭沫若的觀點,覺得對中國作家來說,學習日本的模式比直接學習歐洲模式更容易一些。
為了全方位地欣賞中國的文化景觀,普實克在北平還跟一些藝術大師有過直接接觸。在一個揚塵的冬日,普實克乘坐一輛人力車拜訪了70歲的國畫大師齊白石。在他的記憶中,齊白石高高瘦瘦的、留著白胡子,站在沒有生火的、四面透風的房子里,在為自己的學生們畫著精美的畫。齊白石似乎長著凍瘡,咳嗽得很厲害。普實克花十塊大洋買了一副齊白石的畫,齊白石連五分鐘都不到,就完成了一副栩栩如生的寫意作品:池塘邊蹲著一只青蛙,水中有兩只蝌蚪在游動。普實克切身感到,他面前的是世上無與倫比的天才藝術家。
齊白石為普實克畫的《青蛙圖》
徐悲鴻贈給普實克的畫
在關注中國傳統(tǒng)繪畫的同時,普實克對寺廟、占卜、飲食、京劇、皮影、民歌、曲藝都表現出濃烈的興趣。因為中國古典小說常以妓女為主人公,普實克還在中國朋友的帶領下參觀過只能滿足于一顰一笑的頭等青樓。在青樓里,他聽到一個姑娘講述一則哀婉的故事:在寒冬,有一棵小杏樹為園丁綻放出白色的花朵,給他帶來了光明與愉悅。然而,杏樹的花瓣終于在大雪中凋零了。大地回春時,桃花朵朵開。園丁在桃樹下喝酒陶醉,而任憑小杏樹枯萎。直到雪花再度飄舞的時候,園丁才想起那棵曾在冬季給過他慰藉的小杏樹,然而為時已晚。那個姑娘講述這個故事時,聯想起自己的身世,禁不住凄然淚下。
為了深入了解中國的歷史文化,普實克還特意到陜西、河南作了一次考察。在陜西潼關——中國西部的大門,普實克一行被一群可怕的乞丐包圍。他們在春寒料峭之時裹著麻袋片,四肢瘦得像柴火棍;女人的乳房是干癟的,而肚子卻因疾病而鼓脹。他們跪在泥濘地里求乞,目光像瀕臨死亡的動物??吹竭@個觸目驚心的場景,普實克馬上想起了魯迅的《狂人日記》。他認為“狂人”說得對:我們都是吃人的人,我們都往嘴里塞著人肉……
在西安,他受到了陜西省長邵力子的接見。邵力子為他提供了汽車和秘書,讓他好好參觀這座古城——周、秦、漢、唐的首都,當時亞洲真正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普實克感到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蘊藏著無價的寶藏。在省博物館,普實克看到了昭陵六駿中的四駿的壯美石雕:白蹄烏、特勒驃、青騅、什伐赤;還看到了價值連城的宋版書。普實克最感興趣的還是碑林。在林立的幾百塊石碑上,鐫刻著中國最美的書法作品。令普實克痛心的,是西安廢墟遺址上覆蓋著塵土,跟覆蓋著綠色植物的羅馬廢墟相比,不可同日而語。
一周以后,普實克又來到了洛陽。因為治安狀況不好,警察局為他配備了一名警員,陪同他參觀舉世聞名的龍門石窟。這里山崖上密布著大大小小的石像,小的幾厘米,大的20米。當然,這里的文物也遭到了盜竊毀損。普實克在這里想起了俄國詩人葉賽寧描寫中國的詩句:“盡管這樣我還是喜歡那/以破舊的墻來裝飾的臃腫的城市。金色的困乏的亞洲/在它的城門上睡覺?!?/p>
1936年普實克離開中國之后,在日本作短期逗留,而后到美國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呆了一個學期,講授中國中世紀通俗文學。1937年1月回到捷克,在布拉格大學圖書館工作,從事翻譯寫作;編寫了一本供鞋業(yè)員工學習漢語的教材。上世紀四十年代中后期至五十年代,他繼續(xù)研究中國通俗文學和現代文學。他研究中國中世紀至晚清的通俗文學方面的研究成果,大多收入1970年出版的論文集《中國歷史與文學》一書;有關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成果,見諸1980年出版的論文集《抒情詩與史詩》——1987年,這本書譯為中文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書名易為《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集》。著名美籍華裔學者李歐梵在前言中說,本書所收諸篇都是對他和他的學生們“產生過巨大影響的論述”。普實克的上述學術成就,使他享譽國際漢學界,成為了布拉格學派的領軍人物。這個學派以捷克漢學家為主體,代表著東歐漢學研究的最高水平,并在西方產生了深遠影響。
《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集》最大的亮點有兩處:一是比較早地關注了中國現代文學的興起和晚清文學的歷史聯系,二是澄清了某些西方學者對中國現代文學的誤讀和曲解。
普實克所撰《魯迅的〈懷舊〉——中國現代文學的先聲》一文在中國產生了廣泛的影響。長期以來,魯迅1911年冬以周逴為筆名在《小說月報》發(fā)表的《懷舊》幾乎被作家本人忘卻,更未能引起學術界的應有重視。但普實克獨具慧眼,從情節(jié)、對話、結構諸方面發(fā)現這篇文言小說中蘊含的現代性因素,從而勾勒出傳統(tǒng)文學向現代文學轉變的清晰線索,從這樣一個看來比較狹窄的論題,提供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的一個新的生長點。
1966年4月,普實克與妻子(右)等在布拉格
對于海外漢學界研究過程中的失誤,普實克也撰文及時予以澄清。比如西方研究中國新文學最重要的論著是波文1946年在北平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史》(H i st o i r e d e l a l e t t e r a t u r e c h i n o i s e M o d e r n),但這本書援引的大多為第二手資料,謬誤很多。特別是作者用天主教觀點描述新文學的發(fā)展史和作者形象,常常產生歪曲和變形。比如該書簡單化地把普列漢諾夫和盧那察爾斯基都定性為孟什維克,從而認為魯迅“不過是一個孟什維克共產主義者”。普實克在《〈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引言》一文中對此進行批評,對于引導西方讀者正確認識中國新文學的輝煌歷程無疑很有幫助。
普實克論文中反響最大的一篇題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的根本問題——評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美籍華裔學者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1961年由耶魯大學出版社出版,這是一部創(chuàng)見與偏見共存的著作。夏先生雖強調學術研究不能“為滿足外在政治或宗教標準而進行帶偏見的概述”,而他本人的研究卻偏偏具有這一方面的弊病,從而在某種程度上喪失了學術的客觀性。普實克指出,夏志清用43頁的篇幅高度評價張愛玲,而有關魯迅的文字僅用了27頁;對錢鐘書《圍城》一書的評論長達29頁,對解放區(qū)文學和整個二戰(zhàn)后的中國文學的評論只用了28頁。普實克僅從夏志清著作篇幅的失衡,就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這位學者的武斷和偏執(zhí)。對于夏志清的具體論述,普實克也提出了異議,指出他口頭上重視文學的藝術標準,而實際上用以評價和劃分作者的標準首先是政治性的。李歐梵指出,通過普實克和夏志清的論爭“,西方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取得了相當可觀的進展”(《普實克中國現代文學論文集·前言》)
1968年,蘇軍入侵捷克。這一悍然干涉鄰國內政的軍事行動令全世界震驚。由于普實克對華友好和反對入侵,被迫從他擔任了16年領導職務的捷克斯洛伐克科學院東方研究所退休,僅保留科學院院士的頭銜,言行也受到了限制。由于心情抑郁,患有心臟病,普實克迅速衰老,步履維艱,僅跟捷克漢學家有些家庭聚會,討論編撰《唐·宋·明史》問題。1976年9月27日,中國國家文物局因編輯出版《魯迅手稿全集》,特致函中國駐捷使館,希望能跟普實克取得聯系,征集魯迅文稿和書信手稿。1977年4月25日,我駐捷使館邀請普實克夫婦來使館觀賞《馬王堆一號》和《出土文物》兩部紀錄片,并設晚宴。普實克欣然出席,親自送來了魯迅手稿三件:一,《〈吶喊〉捷克譯本序言》原稿;二,1936年7月23日魯迅致普實克信(此信以前從未發(fā)表);三,1936年9月28日魯迅致普實克信(缺第一頁,可能在制版時丟失)。
晚宴上,普實克還將他翻譯的茅盾所著長篇小說《子夜》面贈我駐捷大使。
1980年4月7日,74歲的普實克與世長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