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若瑜
葉劍英元帥1986年離開我們,迄今整整二十三年了。許多往事隨著時間的流逝,往往會被遺忘或者淡化,而葉帥的音容笑貌不時會涌上我的心頭,在我的眼前展現(xiàn)。每當我漫步在與軍事科學院一山之隔、毗鄰葉帥故居的幽徑時,一種思念之情油然而生,當年在葉帥領導下工作的情景歷歷在目。
葉劍英同志的盛名,早在紅軍時期就已經很響亮了,因那時我在紅二方面軍工作,后來又在敵后抗日戰(zhàn)場,只聞其名而未見其面。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在總參工作的時候,才偶爾有機會見到葉劍英同志,當時他還在廣州任職。
1958年初機會來了,我才真正在葉劍英元帥的直接領導下,從事軍事科學院籌創(chuàng)時期的軍戰(zhàn)史編寫工作。記得1957年底,我畢業(yè)于南京軍事學院戰(zhàn)役系,總政干部部負責畢業(yè)分配工作的李信同志曾找我談,告知軍委決定:我去濟南軍區(qū)任參謀長,同時被任命的有楊得志同志任濟南軍區(qū)司令員,吳克華同志任濟南軍區(qū)第一副司令。此時,濟南軍區(qū)政委王新亭同志已到南京迎接我們。正當我準備離寧北上時,突然又來了通知,李信同志告訴我說:軍委同意葉劍英元帥的建議,在軍事科學院籌建期間,把軍事學院畢業(yè)的兩位優(yōu)等生(指幾年考試成績均是5分者)暫借一年,爾后再回原分配單位。我是兩位優(yōu)等生之一,奉命參加軍事科學院籌建工作,于1958年1月到軍事科學院報到。從這時起,我就在葉帥直接領導下工作。
當我到軍科院向葉劍英元帥報到時,只見他笑容滿面,熱忱而親切地握著我的手說:賈若瑜同志,歡迎你參加軍科院的籌建工作。他要我坐下并接著說:為了把我軍建設成為一支強大的現(xiàn)代化、正規(guī)化的革命軍隊,沒有現(xiàn)代化的武器裝備當然不行,而現(xiàn)代化的武器裝備是要靠人去研究、試驗、生產和掌握的。為此,如果沒有先進的軍事思想、軍事理論為指導也是不行的。當前,我軍正由聶帥主持國防科委,對現(xiàn)代化的武器裝備進行研究、論證;賀帥主持兵工生產,負責我軍現(xiàn)代化武器裝備的試驗和生產,目的是把我軍各種現(xiàn)代化的武器裝備立足于以我為主、自力更生的基礎之上。須知,我軍現(xiàn)代化的武器裝備是不依靠國外,而又必須趕上先進國家。落后就要挨打,這已經是一條客觀規(guī)律了。
1958年,軍事科學院成立留影。前排由左至右:楊至誠、彭紹輝、葉劍英、宋時輪、賈若瑜
葉帥又說:軍事科學院準備在我軍建設和作戰(zhàn)經驗基礎之上,吸收國外先進的軍事學術思想、軍事理論,編寫我軍的各種條令、條例,將現(xiàn)代人民戰(zhàn)爭的軍事理論、軍事法規(guī),提供給我軍院校和部隊供訓練時參照,從而把我軍現(xiàn)代化武器的科研、生產和現(xiàn)代化軍事理論的研究、教學統(tǒng)一起來??墒牵壳败娛驴蒲性谖臆娺€是一項新興的工作,我們還沒有經驗。因此,我們一方面要探尋自己軍事科學研究的道路,同時也要有選擇地吸取國外軍事學術研究的有用經驗,充實我軍軍事理論研究的內容,逐漸縮短與國外軍事理論研究的差距,創(chuàng)立具有中國特色的軍事理論。
他告訴我:我要你到戰(zhàn)史部工作。戰(zhàn)史部就是要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從總結我軍戰(zhàn)爭的歷史經驗,繼承和發(fā)揚毛澤東軍事思想中關于人民軍隊、人民戰(zhàn)爭等優(yōu)良傳統(tǒng)在現(xiàn)代條件下的運用。同時告訴我,戰(zhàn)史部部長韓練成同志,他長期在國民黨軍隊工作,對我軍軍史、戰(zhàn)史都不那么熟悉,你必須在這方面發(fā)揮助手作用。讓你擔任副部長兼書記,要團結奮斗,完成編寫我軍軍戰(zhàn)史的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他用信任的目光望著我說:編寫軍戰(zhàn)史,其中最重要的是要有充分的原始資料,即必須掌握我軍各個歷史時期的原始資料。至于搜集與整理軍戰(zhàn)史資料,可以采取由近及遠的做法,就是按各大單位(地區(qū))時間順序,從土地革命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順序和步驟進行。戰(zhàn)史部可以先搜集整理出解放戰(zhàn)爭時期由中共中央軍委和各大軍區(qū)、野戰(zhàn)軍來往的全部電報。關于這件事我可以同中央辦公廳楊尚昆主任聯(lián)系,待我們商妥后,再由你去辦理。
他強調指出:編寫戰(zhàn)史務必堅持實事求是的原則,以事實為依據,以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為指導。在編寫的進程中難免會遇到有爭議的歷史問題,對這些問題務必持慎重的態(tài)度,要在掌握充分事實材料的基礎上認真研究,提出意見報院黨委審定,不要輕易作結論。在這些問題上,務必尊重歷史,顧全大局,注意團結。
葉帥的一席話使我茅塞頓開。他的指示如此全面、具體,語重心長,不僅體現(xiàn)了長者對部屬關懷、愛護,同時也體現(xiàn)出他那寬廣胸懷和戰(zhàn)略宏愿。這次談話不僅使我明確了籌建軍科院的目的、意義和它在全軍工作中的地位與作用,而且也讓我明確了職責、任務以及工作方向、方法。此外,葉帥甚至在重要的關節(jié)上還親自出面為我們打通關節(jié),創(chuàng)造良好的工作條件。所以第一次面談就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那種強軍報國的深情、關愛部屬的至情,使我久久不能忘懷。
籌建戰(zhàn)史部其中一項重要的工作就是搜集原始資料,以便在此基礎上開展編寫工作。關于打印我軍戰(zhàn)史方面的電報、文件等經楊尚昆主任同意之后,由我去找中央檔案局局長曾三同志聯(lián)系,然后組織一批人去中央檔案館,按大軍區(qū)(野戰(zhàn)軍)和時間順序復制了解放戰(zhàn)爭時期的電文,戰(zhàn)史部保存復制件20套,作為我部編寫解放戰(zhàn)爭時期戰(zhàn)史的原始資料,使我們的編寫工作建立在真實可靠的歷史事實之上。
人才是開展工作、創(chuàng)造成果的第一要素?;I建軍科院開始即開展各項業(yè)務工作如戰(zhàn)史編寫、軍事學術研究,條令、條例的制定等等,都必須要有一批軍政素質優(yōu)良的人員去完成。葉帥對此非常重視,他不僅從總部和全軍各大單位選調一批優(yōu)秀人才到軍事科學院工作,而且還把高等軍事學院戰(zhàn)史系應屆畢業(yè)生全部吸收到軍科戰(zhàn)史部工作。這批中青年校、尉級軍官,他們都在高院戰(zhàn)史系接受過專業(yè)訓練,其中大多數人還參加過戰(zhàn)爭,有一定的戰(zhàn)斗經驗,還有一批年輕軍人,文化水平較高,他們有望成為我軍戰(zhàn)史方面研究的專門人才。葉帥熱情歡迎這批生力軍的到來,使戰(zhàn)史部的工作力量得到了充實。在干部的配備上采取了部隊干部與總部機關干部相結合的方法;部隊干部與院校受過專業(yè)訓練的干部相結合以及老中青科研人員相結合的人事體制。這些事又一次讓我感受到葉帥考慮問題的遠見與周全,工作作風的扎實。
1958年9月為準備迎接建國十周年大慶,其中籌建軍事博物館就是項目之一,我又奉命擔任籌建軍博的辦公室主任。當時我院戰(zhàn)史部由于受編制名額的限制,有了多余出來的人員,為原高等軍事學院戰(zhàn)史系畢業(yè)的一些學員。我請示葉帥把這批人員中的尉級青年軍官吸收去參加軍博的籌建工作。這不僅充實了參加籌建軍博工作的隊伍,使他們在實際工作中得到了鍛煉,且為軍科院戰(zhàn)史部儲備研究人才。其中有的在軍博籌建工作完成后又回到了軍科院戰(zhàn)史部。因此,可以說,軍博的初建工作得到了葉帥很大的支持,同時也可以知道他考慮問題的全局觀點。
1958年初,彭德懷元帥到軍事科學院視察時,給軍科院全體干部作了報告,其中還特別提到了我軍軍戰(zhàn)史的一些問題。當時把報告內容印成書面材料作為我軍戰(zhàn)史編寫的重要參考材料之一。就在這次視察中,彭總向葉帥建議:從南京高等軍事學院選調一批原國民黨軍隊中有一定專業(yè)水平的將校軍官到軍事科學院,把他們放在戰(zhàn)史部從事研究國民黨軍的戰(zhàn)爭史、作戰(zhàn)經驗和建軍經驗等供我們參考。對他們的工作和生活都要一視同仁。對此葉帥都予以支持,可見葉帥胸懷廣闊。遺憾的是這一建議最終遭到干擾未能實現(xiàn)。
葉帥不但關心科研人員思想品德,還著重培養(yǎng)和提高研究人員的素質,如在閱讀到有關文電方面根據工作需要予以放寬,使他們能及時地閱讀到更多的材料,開闊眼界,高瞻遠矚,更全面地看問題,以利進行軍事學術的研究。他對干部的生活作風的要求也很高,當時戰(zhàn)史部有位研究員在這方面出了問題,這時葉帥要求我們耐心地幫助他,適時地將他調離軍科,并要他放下包袱,鼓勵他在新單位爭建新功。
葉帥極力倡導科研人員學習新的學術思想,探討新的學術問題,主張在學術上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反對給不同學術觀點的同志戴帽子、打棍子,讓大家暢所欲言。關于各部研究課題的計劃和組織實施的落實,他都是滿腔熱忱地給予支持。如戰(zhàn)史部剛成立,葉帥就親自與中央辦公廳聯(lián)系全面復制史料的問題;為慶祝建國十周年,戰(zhàn)史部決定編寫一部我軍軍戰(zhàn)史大事記獻禮,同時也為以后編寫軍戰(zhàn)史創(chuàng)造條件等,只要把想法向葉帥作匯報,當即就得到他的支持和鼓勵。于是,戰(zhàn)史部全體同志群情激昂,積極投入這項工作,大家分工協(xié)作,按各個歷史時期的內容作了細分工,夜以繼日地查閱各種資料——電文、戰(zhàn)爭總結、軍內外報刊雜志等等,并終于在1958年底基本完稿了。只可惜受到不應有的阻擾未能付梓。
1959年八、九月間,為了給現(xiàn)代戰(zhàn)爭理論研究提供現(xiàn)代化武器裝備的實物,要讓我軍師以上干部首先了解現(xiàn)代化武器裝備的技術戰(zhàn)術性能的訓練。葉帥決定在軍事科學院修建現(xiàn)代化武器裝備陳列的科技館和接待參加集訓干部的招待所,準備每年輪訓幾批高級干部,爾后向全軍干部開放。當我完成軍博的籌建和預展,經黨中央和中央軍委審查批準之后,就返回軍科院。葉帥就要我負責現(xiàn)代化武器裝備陳列館(也叫科技館)的籌建工作。于是,我就又投身于看地形選地點進行修建的重點項目建設。但不久,組織上決定調我去擔任解放軍軍人俱樂部主任兼軍事博物館館長的工作。葉帥要我把這項工程移交給了賀光華同志。
上世紀60年代初,葉劍英視察軍事博物館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我國的物質生活比較困難。軍事科學院是個新建單位,物質條件差些,住房比較緊張,當時調來的干部都借住外單位,如高等軍事學院。在這種情況下,葉帥說:軍事科學院既從全軍調來一批優(yōu)秀干部,我們就要讓他們能夠安其居而樂其業(yè)。因此,營房建造和分配上就要照顧高級研究人員。那時六居室的單元住房是本著這一原則修建的。他還指示:凡調軍科工作人員的家屬、子女,其戶口的落實,家屬工作安排、子女就學問題都必須妥善落實。在物質供應比較困難的情況下,葉帥還要求把打來的黃羊肉在分配上要注意照顧科研人員。
此外,軍博籌建期間,文物征集、展品陳列審查方面,葉帥都給我極大的支持。比如我找葉帥征集文物時,他就把保存的歷史照片全部拿出來,任憑我挑選,只要軍博需要的文物,無不慷慨捐出。葉帥的熱情、平易近人由此可見一斑。又如審查軍博陳列館時,不論是葉帥單獨審查或同其他軍委領導一起來,他都是認真地審查,充分地發(fā)表意見。例如有關廣州起義的陳列品,葉帥既作了肯定,還把起義經過作了詳述,這就充實了我們的解說內容。
約1959年底或1960年初,我調離軍科院時,葉帥還特地在頤和園聽鸝館設宴為我送行。他風趣地說:老賈,你現(xiàn)在成了“拉郎配”了。老帥的幽默,使我感到輕松愉快。后來我被借調一年,之后我并未回原分配單位而開始接受新的工作。
1962年初我調到總政治部任代秘書長和機關黨委書記的工作,仍兼任軍博館長和黨委書記。有一天葉帥找我去商議給“八一”體工隊修建籃球館的事情。由于“八一”籃球隊沒有室內球館,冬季要到南方訓練,一年四季全是在室外球場訓練,因此對室內球賽不能適應,有時就出現(xiàn)比賽輸球的情況。葉帥非常關心這件事,問我有什么辦法解決。我告訴葉帥:“八一”體工隊的籃球隊是住在紅山口高院內,那里現(xiàn)在有空地可供建館。葉帥就要我去總后勤部找邱會作部長辦理。他給我寫張條子,說道:你去找邱會作,我也給羅瑞卿同志通個電話。誰知我找邱會作談此事,他卻以修建樓堂館所之由搪塞,不予受理。于是我只好向葉帥如實匯報。葉帥笑著說:你去找羅瑞卿同志,他會很好處理的。于是,我找了羅瑞卿秘書長說明情況。羅對邱會作當時處理這件事的態(tài)度和方法感到氣憤。隨即以軍委名義命令邱會作在紅山口給“八一”體工隊修建籃球館,完工后由我去接收。這樣,邱會作才被迫派總后工程總隊承建。
“文革”期間,1967年7月20日林彪提出:“要突擊,要戰(zhàn)斗,徹底砸爛總政閻王殿”的反動口號,一夜間把原總政治部給砸爛了,建立起新總政。從此給原總政戴上“舊”字的帽子,原總政治部廣大工作人員都變成了“舊”人員。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葉帥當即予以糾正,把“舊總政”的稱謂改為“老總政”。把原總政廣大干部從“舊”人員中解脫出來。雖說“老”、“舊”是一字之差,其褒貶之義則不同,老帥深知其意和干部的心情。
我個人“文革”期間遭囹圄之苦說來話長,這里就不多述了。但我必須感謝葉帥,由于他的干預我才能在1975年出來工作。慶幸的是1976年10月葉帥同其他有關領導同志堅決粉碎“四人幫”篡黨奪權,禍民亂軍的陰謀,力挽狂瀾,為人民立下不朽的功勛。我也避免了可能再陷囹圄之厄運。為此,我衷心地敬仰愛戴這位老領導。
在革命斗爭的歷史長河中,斗爭是殘酷的,道路是曲折的,有的同志曾為革命事業(yè)奉獻了青春年華和生命,卻遭不白之冤于九泉之下。凡葉帥經手或了解的事情,一旦有人找上門來,葉帥總能實事求是地加以評價,妥善處理,為蒙冤者昭雪,還其清白,給予正名。如張露萍同志從事敵工工作,給我黨我軍提供確切的情報,為人民解放事業(yè)立下了不朽的功勛。1942年被國民黨特務機關發(fā)現(xiàn)后,把張露萍等七位同志活埋在貴州息烽集中營。他們犧牲后,竟有人把這些死難烈士當“叛徒”,沉冤莫白。張露萍的家人也四處打聽,而無下文。直到1983年葉帥得知此事之后,立即給予證明,使含冤四十余載的烈士們得以昭雪,重見天日。隨后,張露萍的事跡被新聞界廣為宣傳。
以上所述,只是我直接遇到的一些事情。葉劍英元帥的歷史功勛卓絕,其為人處事的高尚品格永遠是我們學習的楷模。1986年11月,葉劍英同志辭世而去,真似泰山其頹,舉國含悲。當我獲悉此噩耗后,不勝悲痛,含淚寫下了《七律》一首以表哀悼,現(xiàn)抄錄如下,作為本文的結束語:
平生立志挽沉淪,放眼環(huán)球曙色新。
氣壯山河圖遠略,胸懷日月立殊勛。
安邦定國除“四害”,演武修文建三軍。
柱折擎天遺恨永,烏啼怕聽在秋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