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昆元
我家和楊小佛先生的家相隔不遠,故而有幸能經(jīng)常登門求教、組稿或索稿。這一來二去,來往多了,我們就成了一對無話不談的“忘年交”,漸漸的,我了解了他的坎坷身世,也了解了他父母曲折、動人的愛情故事。我根據(jù)楊老所述,參閱了相關(guān)史料,撰成這篇拙文,以饗讀者。
楊杏佛(右)在美國留學(xué)期間與趙志道(中)、任鴻雋合影
“俗話說,時勢造英雄。這話不假。但我覺得,‘時勢’有時也能造姻緣。如果沒有98年前的那場辛亥革命,我父親楊杏佛和母親趙志道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走到一起的,更無緣結(jié)成夫妻的。”小佛先生如是說。
的確如此。他們兩家原本不認識,家境更是相差懸殊,可以說有霄壤之別。
楊杏佛是江西清江(今樟樹)人。父親楊永昌只當過揚州和杭州的典獄吏,官小人微,常受人欺;家中人口多,收入少,日子過得緊巴巴的。而趙志道則是江蘇常州人,其父趙鳳昌(字竹君)熟諳官場之道,深得晚清南洋大臣、湖廣總督張之洞的信任,時有“兩廣總督張之洞,一品夫人趙竹君”之說。趙時任張的機要文案(相當于機要秘書),位高權(quán)重,收入頗豐,家境很好。即使后來趙鳳昌被慈禧太后革職,著令回籍,張之洞仍與他關(guān)系密切。還特地為他向盛宣懷討了一個武昌電報局的掛名差使,并派他到上海專門辦理通訊、運輸業(yè)務(wù),實如今日的外省駐滬辦事處主任。趙鳳昌來滬后,即在租界里購地造洋房,過起更加優(yōu)裕的生活。趙鳳昌膝下一子二女,尤其喜歡小女兒趙志道,視如掌上明珠。
按常理,這樣兩個家庭的青年男女,是不太可能走到一起的。然而,1911年10月10日爆發(fā)的辛亥革命,卻為他倆創(chuàng)造了締結(jié)一段寶貴的姻緣的機遇。
楊杏佛1907年就孤身一人來到上海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入上海吳淞中國公學(xué)讀書,受到孫中山革命思想的影響,于1910年秘密加入同盟會。翌年辛亥革命剛爆發(fā),他就棄學(xué)奔赴武昌,參加戰(zhàn)斗。
1912年1月,南京臨時政府成立后,楊杏佛任總統(tǒng)府秘書處收發(fā)組組長,本想一展才華,可袁世凱憑藉手中武力,壓迫革命黨。經(jīng)“南北議和”,孫中山辭去大總統(tǒng),袁世凱竊得總統(tǒng)寶座。楊杏佛等一批青年革命黨人,不愿北上到袁世凱的政府中為官,孫中山就派他們作為“稽勛”(即核查后的對革命有功的政府工作人員到外國留學(xué)享受政府資助)留學(xué)生到美國去留學(xué)。
他1916年畢業(yè)于紐約州伊卡城康乃爾大學(xué)后,又考入哈佛大學(xué)商學(xué)院,攻讀工商管理、經(jīng)濟學(xué)和經(jīng)計學(xué)等。也就是在留學(xué)期間,他遇見了同在美國留學(xué)的趙志道。1911年趙志道在上海中西女塾念書,聽到武昌起義的消息,當天,她就與幾個進步同學(xué)秘密報名參加了由張竹君醫(yī)師領(lǐng)導(dǎo)的救護隊,連夜乘船趕赴武漢。其父趙鳳昌知道后,非但不阻撓,反而趕到碼頭,登上輪船,送上衣物,鼓勵女兒奔赴前線。遺憾的是,當他們趕到武漢時,戰(zhàn)事已停。她和同學(xué)們只得返回上海。而中西女塾卻將他們開除了,理由是“擅離學(xué)校,無故曠課”。趙志道生性孤傲,脾氣倔強,回到家中,就求父親送她去美國留學(xué)。父親同意了她的要求。1912年,她乘船來到美國入孟河女子學(xué)院就讀。
他們是在中國留學(xué)生的聚會上認識的。楊杏佛、任鴻雋等稽勛留學(xué)生,創(chuàng)辦中國科學(xué)社,辦《科學(xué)》雜志,經(jīng)常舉辦中國留學(xué)生聚會,探討救國救民的真理。趙志道和女同學(xué)陳衡哲就常應(yīng)邀參加這些聚會。久而久之,男女青年之間,就擦出了愛情的火花。楊杏佛覺得,像趙志道這樣的官宦人家的小姐,能奔赴武漢,參加武昌起義,是非常了不起的;趙志道則認為,楊杏佛雖然比自己年輕四歲,但是他有政治遠見,富于獻身精神,18歲就投身辛亥革命,得到孫中山先生的信任。就這樣,兩人互慕,于1916年相戀了。1916年9月4日,楊杏佛在給趙志道的信中開頭就寫道:“昨日甫上一緘,復(fù)書未至復(fù)有此書,女士必厭其煩,實則提筆時亦自笑其無謂,然心中似有物不吐之則不快……”這句話,把楊杏佛思念趙志道的急切心情表露得一覽無余。
楊杏佛致趙志道的部分信函
除了通信,每個禮拜天的約會,更是他倆所日日期盼的。楊杏佛總是在禮拜天的清晨悄悄起床,乘火車趕到趙志道的校園去。兩人或在校園中散步,或在學(xué)校附近的小鎮(zhèn)上喝咖啡,卿卿我我,流連忘返。往往一天很快就過去了,兩人竟然毫不知覺。只恨時間走得太快,總覺得還有許多話未說,無奈明天要上課,只得連夜乘火車趕回學(xué)校。
楊杏佛熱烈的愛國情懷,尤其是他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報國宏愿,忘我的工作,使趙志道十分敬佩。她覺得,楊杏佛不是一個空頭政治家,而是一個不怕困難,勇于任事,勤奮工作的實干家。楊杏佛熾熱的愛國情懷感染了她,兩顆年輕的心終于跳在了一起。愛情的圣火,燒毀了一切世俗雜念,沒有了門戶的偏見,也沒有了女大男小的障礙。他們真誠地相愛了。愛得那樣熱烈,那樣沉醉。
1918年秋,他們在回國前秘密地結(jié)婚了。沒有家人的祝福,沒有隆重的婚禮,但他們卻覺得很浪漫,很幸福。
1918年12月初,楊杏佛夫婦學(xué)成歸國了,回到上海的第一件事,就是補辦了一個新式婚禮。那天,在上海著名的大東旅社里,彩燈高掛,賓客如云。主婚人是雙方父母,證婚人是黃炎培先生。當晚,婚禮結(jié)束后,楊杏佛和趙志道就住進大東旅社,開始了蜜月之旅。
蜜月一過去,楊杏佛經(jīng)友人介紹到一家外資銀行去面試。但他見不得華員對洋人點頭哈腰的樣子,還未等面試,便拂袖而去了。岳父趙鳳昌倒也理解他,勸他到中國企業(yè)去工作。不久,漢冶萍公司聘請他到漢陽鐵廠會計處任成本科長。
楊杏佛攜妻赴漢陽上任后不久,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而且還是兒子。他們欣喜若狂,為兒子取名“阿旅”(意在旅途中出生,后兒子上小學(xué)時取名小佛),此刻的楊杏佛,一人的收入已足夠養(yǎng)家。趙志道則在家精心哺育孩子。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然而,漢陽的政治空氣實在是太沉悶了,楊杏佛看不慣廠方壓迫工人的各種卑劣伎倆。1919年5月,北京爆發(fā)了“五四”運動,楊杏佛呼吁武漢的歐美同學(xué)會成員上街游行,聲援北京學(xué)生,卻遭到拒絕,理由竟是害怕遭到軍閥鎮(zhèn)壓。他對此極為憤慨,并于1919年8月,辭職后赴南京高等師范學(xué)校(后改為東南大學(xué))任教。
楊杏佛一家三口來到南京后,租住在南京石板橋2號。雖然沒有自來水、電燈、煤氣,但房子倒很寬敞,還有前后花園,阿旅可在花園中玩耍,捕捉各種昆蟲。租金也便宜,月租金僅幾元錢。當時,楊杏佛的教授月薪200元,日子過得還是蠻寬裕的。
然而,好日子過沒多久,家庭矛盾逐漸產(chǎn)生了。楊杏佛是家中長子,也是孝子。此刻的杭州家中,父親已去世,留下老母親孤苦伶仃在家中度日。楊杏佛便將母親接來南京家中,安度晚年。同時,還將六妹接來幫助趙志道照顧孩子,料理家務(wù)。
可是,楊杏佛沒有顧及到妻子的感受。趙志道從小嬌生慣養(yǎng),性格直率,脾氣急躁,心直口快,又不善持家。哪里聽得進婆婆和小姑的意見!于是,婆媳、姑嫂間不斷發(fā)生爭吵,鬧得楊杏佛兩面勸架,兩面受氣,成了一塊“三夾板”。有幾次,楊母心疼兒子,也為了避免矛盾,便離家出走,到尼姑庵去修行。楊杏佛知道后,便與妻子大吵了一場,認為是她逼走了母親,并立刻將母親接回來。趙志道則一氣之下,帶著兒子回到上海生母處居住。楊杏佛只得在周末乘火車趕到上海,陪他們母子倆住幾天,待好話說盡,趙志道氣消之后,再把他們母子接回南京。當時,楊杏佛曾為趙志道的一幀相片,題寫了“女拿破侖像”,很能反映出楊杏佛心中的無奈。
楊杏佛趙志道結(jié)婚照
這樣的生活,人累,也費錢。雖說楊杏佛月薪200元,但經(jīng)不起趙志道經(jīng)常帶著孩子往上海跑,兩頭開銷,花費成倍增加,孩子又常生病,看病又要花錢,再加上學(xué)校里常常薪水發(fā)不足,時常還搞捐薪建樓等攤派活動,弄得楊杏佛常常捉襟見肘,入不敷出。因此,夫婦倆也常為了錢不夠用吵架。有時,他倆的同學(xué)、朋友也勸趙志道出去工作,不妨當個中學(xué)教師,這樣既可與婆婆、小姑少些矛盾,同時也可以掙點薪水貼補家用。可是,趙志道始終以自己個性太強,脾氣不好,與別人相處不好為由,拒絕出去工作。
這樣吵鬧的生活,也逐漸傳到學(xué)校里的一些師生中間。有一個常到楊杏佛家來請教的學(xué)生竟以楊教授家的矛盾為主要內(nèi)容,創(chuàng)作了一部題為《灰色眼鏡》的小說,很快在校園中傳播開來,令楊杏佛很是尷尬。
假如楊杏佛夫婦的矛盾僅僅是由于婆媳、姑嫂之間的摩擦或是由于經(jīng)濟的拮據(jù)所引起,還不至于走到婚姻的盡頭。要命的是,趙志道多年呆在家里,不愿接觸社會,視野日漸狹窄,心胸也越發(fā)的狹隘起來。尤其是1924年,楊杏佛離開東南大學(xué),舉家遷至上海后,與妻兒們獨居在霞飛坊5號,家務(wù)全由能干的女傭范媽打理,她更是無所事事了。楊杏佛卻恰恰相反,離開南京后,他擔(dān)任了孫中山的秘書,日夜忙碌,顧不上回家。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在北京逝世后,他又忙于治喪事宜,更是難得回家。之后,他擔(dān)任了孫中山先生的喪事籌備處主任干事,主持籌建中山陵。后又應(yīng)邀擔(dān)任中央研究院總干事,協(xié)助院長蔡元培先生處理大量具體事務(wù);最為難能可貴的是,他還與宋慶齡、蔡元培、魯迅、史沫特萊等人一起成立了“中國民權(quán)保障同盟”,專事營救被捕的中共黨員和進步人士,曾成功地營救了廖承志等人。這一切,使得30多歲的楊杏佛成為當時的風(fēng)云人物,得到中共及社會各界人士的尊重。
按理說趙志道作為妻子,對楊杏佛的成功應(yīng)感到由衷的高興和自豪,可是,她卻產(chǎn)生了一種可怕的猜疑心理。這種“猜疑”,源于她對丈夫不信任和妒嫉。
她是很愛丈夫的。但她畢竟比丈夫大四歲,生過幾個孩子的母親,已不年輕,又長期在家,所以,有時會產(chǎn)生一種恐懼心理,擔(dān)心丈夫的成功和社會地位會引起某些異性的傾慕與追逐,擔(dān)心丈夫會經(jīng)不起誘惑,棄她而去。于是,她開始注意丈夫的行蹤,與什么人在一起開會,外出活動。丈夫回來后,她總是刨根問底,盤問丈夫與某某女士是否約好一起去的。有沒有“出軌”行為等等,弄得楊杏佛異常煩惱,有時忍不住就會與她大吵一頓。
大約在1930年4月底,楊杏佛應(yīng)邀到浙江莫干山參加一條公路的開通典禮,與會的有浙江省、局官員,還有一對名人夫婦,是楊杏佛趙志道的老朋友。趙志道看了報紙上的新聞報道和圖片后,對著丈夫大發(fā)脾氣,懷疑楊杏佛與那位夫人約好了一起去莫干山的。這自然是無中生有,冤枉好人。楊杏佛竭力申辯,繼之發(fā)生爭吵,最后,趙志道拎起提包,甩門而出。楊杏佛則連夜找遍上海各大飯店,最后在滄州飯店找到了她。好言勸她回家,她就是不愿回家,還說她已付了一月的房錢定金,要住滿一月,消了氣,再回家。楊杏佛只得由她去了。楊小佛記得,那些日子,父親每天在滄州飯店看望了母親后,都是坐在大堂里與朋友們商議國家大事。
楊杏佛的這種忍讓、寬容,并沒有使妻子消除掉猜疑的心理,反而是愈演愈烈,甚至還猜疑起孫夫人宋慶齡,這就使楊杏佛忍無可忍了。他非常敬仰孫中山先生,同時也非常敬佩宋慶齡的偉大人格和高尚品德。宋慶齡則非常欣賞楊杏佛堅持孫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和忘我的工作精神。宋慶齡認為,楊杏佛是一位值得信賴的戰(zhàn)友。因此,當趙志道無中生有,捕風(fēng)捉影地猜疑宋慶齡時,自然會引起楊杏佛的憤怒。遺憾的是,即使這樣,趙志道依然我行我素,一意孤行。她甚至趁丈夫到南京中央研究院總部工作期間,花錢請鎖匠配了鑰匙,到設(shè)在上海的中央研究院出品部國際交換處,去打開丈夫辦公室的抽屜,將寄給楊杏佛的信件全部拿走,其中就有好幾封宋慶齡從德國寫給楊杏佛的信。
她在宋慶齡的信中看到了什么呢?原來宋慶齡在信中談的大多是如何維護和繼承孫中山的“三大政策”,如何反對蔣介石的獨裁統(tǒng)治等革命工作。還談到在德國治病休養(yǎng)的情況。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宋慶齡在1928年8月21日的信中,還希望楊杏佛“將全家?guī)У降聡鴣?,首先因為可從德國的政治和?jīng)濟學(xué)到許多適合于中國建設(shè)的東西,其次這里是生活費最低的國家,德國人民對外國人非常民主和友好”。她還在宋慶齡1929年11月26日的信中看到:“希望你和楊夫人一起到歐洲來幫助我”、“在歐洲設(shè)立一家中國新聞機構(gòu)”。趙志道在信中看到了宋慶齡的坦蕩胸懷和高貴品格,終于在心中驅(qū)除了對宋慶齡的猜疑。然而,由此流傳到社會上的猜測和流言卻一直困擾著楊杏佛。
再說趙志道雖然排除了對宋慶齡的猜疑,但她對丈夫仍然無端猜疑,依然不顧場合地胡亂指責(zé)楊杏佛與其他女人有染,鬧得楊杏佛下不了臺,令周圍朋友十分尷尬。
終于有一天,楊杏佛在遭受妻子又一次的無端猜疑和激烈爭吵之后,憤怒地寫了一篇《不自由毋寧死》的宣言,發(fā)表在《申報》上,表明了自己與趙志道離婚的態(tài)度。緊接著,就委托吳經(jīng)熊律師幫助他們辦理離婚協(xié)議。
1920年初楊杏佛與妻兒在南京合影
吳經(jīng)熊律師是他倆的好朋友,對他們的婚姻狀況非常清楚,對楊杏佛充滿了同情。他決心幫助楊杏佛擺脫這樁痛苦的婚姻。他第一次約趙志道談話時,趙志道頗感意外,她認為,哪家夫妻不吵架?她與楊杏佛已做了整整 13年的夫妻了,先后生了四個孩子(其間兩個女兒夭折),怎么能說離就離呢?她表示,堅決不離婚。
吳經(jīng)熊是個很有經(jīng)驗的律師,他摸透了趙志道的好勝心理。第二次,同她談話時,采用了“激將法”,他以同情的口吻說道,任何夫妻離婚后,女方在獨立生活時,經(jīng)濟收入和生活條件必會大受影響,因此,他很同情趙志道不愿離婚的想法。趙志道果然中計,聽了此話,立刻氣憤異常,說:“我倒不信,離婚后的經(jīng)濟收入和生活會出問題。我從來就不做男人的寄生蟲,離就離吧!”
吳經(jīng)熊見趙志道同意離婚了,不免產(chǎn)生同情之心,轉(zhuǎn)而盡力為趙志道及其孩子日后的生活謀劃好。他要保證她們母子三人的生活,不低于原來的水平。經(jīng)吳經(jīng)熊兩頭奔波,最終協(xié)議離婚的條件如下:1.楊杏佛遷出分居,但繼續(xù)來往關(guān)心;2.楊杏佛的工資半數(shù)歸趙志道;3.霞飛坊5號(當時楊家住宅)房租、水、電、電話等賬單一律由楊杏佛支付;4.萬興食品店、公泰水果行、美豐牛肉店的憑折取貨的結(jié)賬單由楊杏佛支付。
楊杏佛是位有情有義的人,對此離婚協(xié)議自然沒有意見。大約是在1931年3月,楊杏佛離開了家,暫時住在亞爾培路(今陜西南路)331號中央研究院出品部國際交換處的辦公室里。
楊杏佛是個重然諾的人。離婚后,差不多每個星期日都到霞飛坊5號來看望兩個兒子和趙志道。有時,還帶長子小佛外出訪友,或到公園游玩。并且按時奉上半個月的工資,支付母子三人的各種開支。兩個人相見,倒反而像好朋友一樣,沒有埋怨,沒有猜疑,也沒有架好吵了。
不過,這種平靜祥和的日子維持了只有兩年多,楊杏佛就遭到了國民黨特務(wù)的暗殺。
聽到楊杏佛被暗殺的噩耗后,趙志道驚呆了,失聲痛哭。
6月20日,楊杏佛的大殮在膠州路萬國殯儀館舉行。魯迅冒著危險前來參加。其他的親友同事共有百余人送了挽聯(lián)和花圈,其中趙志道的挽聯(lián)頗為醒目,聯(lián)曰:
當群狙而立,擊撲竟以喪君,一瞑有余愁,亂沮何時,國亡無日;
顧二雛在前,鞠養(yǎng)猶須責(zé)我,千回思往事,生離飲恨,死別吞聲。
挽聯(lián)意含悲憤,既諷國事,又涉私情,對仗工整,情真意切,表達了她對楊杏佛的一片深情。
楊杏佛被害后,原本由他每月提供的一半工資沒有了,食品店的每月賬單和房租、水、電、電話等費用也無人支付了。趙志道可是個要強的女人,很快就找到了賺錢的門道,在好朋友徐荷君(徐之父,時任中央銀行監(jiān)事會秘書,解放后任浙江省圖書館長)和嚴誠德(時任中一信托公司總經(jīng)理)的幫助下,開始買賣公債,抱定“不賺不拋”的原則。每月盈利有近千元法幣。一段時間下來,她竟然在江灣附近的市光路買下了一幢小洋房,同時,還買了一輛福特小轎車,日子過得比過去更寬裕。
1932年楊杏佛與兒子楊小佛攝于兆豐公園
好景不長。1937年“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爆發(fā)。其時,趙志道帶著小兒子在青島避暑,僅留小佛一人在家。不久,她家小洋房即被夷為平地。好在小佛及時逃到租界內(nèi)的外公家,才幸免于難。
不久,中國軍隊西撤,租界淪為“孤島”。當趙志道攜幼子回滬后,只能在租界里租房居住??墒欠孔獐倽q,公債已不能再炒,趙志道斷了賺錢渠道,只能租較便宜的房子住。幾次租房,幾次搬遷,最后,租下了法租界廣元路18號房子。后又因生活拮據(jù),將底樓兩間房出租,以補家用。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日軍進占租界,市民排隊領(lǐng)米票購買戶口米,每日只夠煮粥吃。趙志道真正嘗到了日子的艱難。但是她不求人,獨自將兩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要讓楊杏佛在天之靈得到安息,因此,艱難困苦一直伴隨她到最后。
最令人感動的是,趙志道雖然與楊杏佛離了婚,但她卻一直保存著楊杏佛的許多珍貴文札。其中有楊杏佛寫給她的信,還有宋慶齡、任鴻雋、王蕓生、竺可楨、胡適、趙元任、徐志摩、吳稚暉、譚延闿等社會名流寫給楊杏佛的信,此外,還有楊杏佛的部分詩詞、日記和文章手稿。她將這些珍貴文札,最先是存放在霞飛坊5號,后來藏于市光路小洋房里。令楊小佛奇怪的是,當年他們一家住進市光路小洋房不久,“八·一三”抗戰(zhàn)就爆發(fā)了。當時他母親和弟弟不在上海,洋房被日軍炸毀后,這些文札竟還留存于世。這說明趙志道早在抗戰(zhàn)爆發(fā)前,就將這些文札轉(zhuǎn)移到安全的地方珍藏起來。后來,一直藏在廣元路住宅里,歷經(jīng)“文革”等政治運動,竟然奇跡般地保存下來。其中最危險的還是“文革”初期的抄家。那天,楊小佛愛人單位的造反派來抄家,抄了楊小佛夫婦的房間后,正想抄趙志道的房間,機智的趙志道對造反派說:“我與兒子媳婦是兩個戶口,你們只能抄我兒子和兒媳的房間,我和他們不搭界。你們單位不可以抄我的房間的,我的房間,應(yīng)當由我的單位來抄。”其實,趙志道當時并無什么具體單位,她只是徐匯區(qū)政協(xié)聯(lián)系的統(tǒng)戰(zhàn)對象。沒有想到,她的這番話還真的起了作用,那批造反派就沒有去抄她的房間,這才使楊杏佛的這些珍貴文札得以保存下來。
1970年,林彪“一號通令”下達后,年逾八十的趙志道被迫搬遷到天平路樹德坊樓下客廳,依然精心保存著這批珍貴文札。長子楊小佛一家被迫遷到永嘉路一處房子里,但時常來看望、照顧母親。
1976年7月9日,趙志道病逝。楊小佛兄弟倆遵照母命簡辦了喪事,并繼承了她保存下來的一份最珍貴的遺產(chǎn)——父親楊杏佛的珍貴文札(這批文札已于2008年,由宋慶齡陵園管理處編成《啼痕——楊杏佛遺跡錄》一書,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同時,他們從中也感受到了母親浸透在這些文札中的那份深沉、真摯而又動人的愛情。
寫到這里,我領(lǐng)悟到趙志道的一生是為愛情而活著的。因為有愛,她毅然沖破門第觀念,下嫁給楊杏佛;因為有愛,她猜疑丈夫,最終導(dǎo)致婚姻的破裂;因為有愛,離婚后,他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因為有愛,楊杏佛被暗殺后,她非但沒有再婚,而且還在長達四十多年的時間里冒著生命危險,保存了一批楊杏佛的珍貴文札。
因此,作為一個女人,趙志道的一生是美麗的,令人羨慕的。2009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