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春榮
11年前,一個偶然的機緣讓我有了一次深入了解毛澤覃犧牲及其身后事的機會。我訪問了親歷者張桂清老人。對這次調查,我一直未以任何形式的文字披露過。最近,關于毛澤覃烈士及由此延伸的話題似乎多了起來,非但報紙登、電視播,連網(wǎng)上和坊間也議論紛紛。其中真真假假還真讓人摸不著北。為此,筆者愿披露當年訪問張桂清老人的一些情況,并略作辨析,看看能否給關注上述話題的方家以某種參考。
1999年3月14日,我到城南原自來水公司臨街圍墻邊的理發(fā)店理發(fā),碰到澤覃鄉(xiāng)調研員劉立財(已故)和理發(fā)師老肖聊得正酣。肖師傅見到我,忙將我介紹給劉,并提請劉把此前跟他聊過的關于毛澤覃烈士的一些事,再給我細說一番。劉立財原籍廣東,3歲時被賣給瑞金人做兒子。19歲即任安治公社紅林大隊(今澤覃村)民兵連長、團支書,后來任大隊黨支書多年。曾參加青年團、民兵等各方面的全國性會議,因而見識甚廣,用心頗專。劉欣然同意肖的提議,遂從他如何關注“毛澤覃犧牲地”說起,談了“社教”時他怎樣向工作組反映紅林大隊有人與毛澤覃遇害有關;“文化大革命”時他怎樣從關進“牛鬼蛇神”改造班的本地人口中,得悉某人出賣了毛澤覃在當?shù)卮蛴螕舻那閳螅率姑珴神麪奚?。還有他怎樣將此情況緊急上報、縣里如何組織專案組調查等等。事后,我補寫了記錄,并就一些細節(jié)找到時在竹馬岡養(yǎng)鴨的劉立財再作采訪。
由于劉立財在談話中提到張桂清,并說活著和死去的毛澤覃她都見過,我便決定找個時間去拜訪她老人家。
為順利訪問到張桂清老人,我事先跟曾任澤覃鄉(xiāng)宣傳委員的袁志平取得聯(lián)系,請他出面協(xié)調相關事宜。1999年6月30日,我邀上袁志平,袁志平再邀上鄉(xiāng)果茶站站長李奇浪,三人分乘兩輛摩托,沿著崎嶇的山路,直奔澤覃村委會。在村支書邱長偉、村民兵連長李南京陪同下,我們很快在黃鱔口見到了候在家中的張桂清老人和她的兒子邱世機。
考慮到老人年逾八旬,回憶的又是半個世紀以前的事,其間難免出現(xiàn)敘述上的脫節(jié)、含混、錯亂等不如意現(xiàn)象。為尊重老人,不給她心理壓力或心理暗示,我沒有采取一問一答的采訪方式,而是交待訪問主題及事件的幾個環(huán)節(jié)后,由老人自由敘述。當然,碰上沒聽懂的地名、人名,我會盡可能問個清楚。以下就是我現(xiàn)場記錄的張桂清老人的回憶:
“我今年87歲(虛歲,應是1913年出生),蘇區(qū)時叫張愛蘭,紅軍北上后改名張桂清。頭屆紅時,我被作為童養(yǎng)媳嫁到烏石崠(大斜),娘家在步權。我參加革命,先做步權鄉(xiāng)鄉(xiāng)代表,再在新逕區(qū)做婦女主任。后來調到中央局做洗衣隊隊員,又到中央政府醫(yī)務科做看護員。項英妻子張亮生了兒子后,我被調去協(xié)助下肖區(qū)工作,看電話等,直接為項英服務。同在一塊工作的有王長嬌、朱招娣、雷蓮秀。紅軍北上后,我們還在于都茶山躲了一個多月,直到年初三,大家就分散了。項英問我愿去哪里,我說聽從組織安排,便送我到白鵝。我本來被安排去上海,但因太年輕而沒去。后來由游擊隊百多人護送我回家,同行的有毛澤覃。其他人有的去會昌,有的去壬田打游擊。
“我給項英做保姆時,白天帶小孩,小孩小名叫小狗,我?guī)Я藪鞄?。此外,還要守電話、送通知,經(jīng)常來往于董必武、朱德等領導人之間。張亮很講衛(wèi)生,每天要洗澡。鄉(xiāng)下沒有專門的洗澡間,就借老表的蕃薯窖改裝成洗澡的地方,窖門口加道茅草簾子或布簾子。張亮小腳,不會提重物走路。這樣,每回的洗澡水都是我給提去,倒在木盆里;她洗完后,再由我提出倒掉。張亮念在我服侍周到,分手時送了一件毛衣和幾件舊衣服給我做紀念。
“我是紅軍北上那年老歷年二十三(日)回到步權的。經(jīng)過白竹寨,到大塘面,住了兩晚,就打游擊了。劉國興、‘蛇子’(按即陳學彬)等在嶺背山一帶活動,我會去送米給他們吃。因為這事,我父母家被國民黨反動派抄得一塌糊涂,連地皮都挖開了。
“1935年春,毛澤覃帶人在黃田坑打游擊,被國民黨兵圍住的事,我起先不知道,因為當時我在娘家。后來,他的尸體抬到黃鱔口,原先也在中央政府做管理員的保長邱達輝,他曉得我認得毛澤覃,便派人把我叫到黃鱔口,要我指認毛,并給他洗臉。我一看就嚇怕了,說不認得。心里卻想:這是共個鍋頭吃飯的人,怎么就死了?也不敢給他洗臉,推說怕死佬。后來,國民黨兵說:不認得就算了,婦道人家。我連忙退出,回家去了。
“我27歲那年(按應是1939年),被國民黨兵捉去。他們對我嚴刑拷打,逼我說出游擊隊。我怎么也不說,歐陽江還說我很頑固,打算殺掉我,臨刑前一日,我父親串聯(lián)十多個人保了我出來,當時我有身孕。”
張桂清兒子邱世機接著說,他在“文化大革命”時聽其舅(小張桂清兩歲)說過,那年毛澤覃帶了十幾個人到他外公家住了些日子。后來說去樓子壩,不知到底去了沒有,只曉得毛離開他外公家五六個晚上就出事了。起因是毛叫一個隊員去外頭偵察敵情,隊員被敵人抓住,吊打后就招供了,敵人便發(fā)兵圍住毛藏身的地方,打死了毛。
張桂清還介紹了1976或1977年,她奉命接待來訪的毛澤覃兒子賀麓成夫婦的情況,主要是向他們回顧了毛澤覃在烏石垅住房的布局。
張桂清老人的敘述還稱得上清楚、有條理,似可肯定的有以下幾點:
一是她在中央機關做過幾種不同的服務工作,有機會接觸一些領導人,但也只是一般的接觸,事后很可能人家對她并沒有留下什么印象。她在項英家也只是做保姆,而不是什么“機要員”(或“機要通信員”)。即依張自述的“看電話”“送通知”而言,當時也肯定不被組織原則性極強的項英視為“機要工作”。
二是她和項英等人分手的日子,是紅軍北上后的次年年初三,即1935年2月6日。這個回憶是可以相信的。史載1935年2月5日,項英在多次電報請示長征途中的中共中央,均未得到回復的焦慮中,突然接到黨中央的電報指示。項英立即召集中央分局會議傳達,同陳毅等一起研究精簡機關部隊、改變斗爭方式的部署。次日(2月6日)或稍后一兩日,首先遣散家住蘇區(qū)的非戰(zhàn)斗人員,乃合情理之事。讓張桂清隨游擊隊行動,回轉家鄉(xiāng),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三是她和毛澤覃 “共個鍋頭吃飯”,以及她 “在于都茶山上躲了一個多月”,應是發(fā)生在中共中央分局轉移到于都黃麟井塘村后的事。眾所周知,中央分局 (及中央政府辦事處、中央軍區(qū))于1934年12月下旬遷至井塘村,直至1935年2月上旬末中旬初,歷時近兩個月。1935年春節(jié) (年初一)這一天,項英在井塘村的房東謝招娣,請項英夫婦吃米果共度佳節(jié)。項英夫婦當場給謝招娣一頂蚊帳、幾支棉紗線和一件上海藍女上衣,以表謝意。張桂清既在項英處做保姆,當然身在井塘,而且年初三才離開此地。
四是她跟隨毛澤覃所部,來到她娘家一帶打游擊(她兒子的回憶也旁證了這一點)。而事實上,當時毛澤覃率一個連的突圍部隊,任務是到閩贛邊領導開展游擊戰(zhàn)爭。他們原要經(jīng)會昌白鵝、小密,再沿贛閩界山武夷山到達閩西,與福建省委的萬永誠等會合。不料在瑞金境內(nèi)的紅林山區(qū)遇襲犧牲。所以乍見毛澤覃的尸身,張桂清會驚懼。她不敢指認毛澤覃,不敢給毛澤覃洗面,可以理解為對烈士遺體的保護,使之免遭敵人的侮辱、殘害;也可以理解為對她自己的保護,避免敵人將她往中共高層掛靠,因而遭受更多更大的迫害。當然,毛澤覃犧牲前在何地活動,張桂清不一定清楚,或者就是不清楚。
張桂清老人的回憶,也有值得質疑之處,最主要的是她給張亮帶小孩的事。
據(jù)《項英傳》的作者——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百科研究部原副部長王輔一研究員多年的調查研究,尤其是多次同項英、張亮的女兒項蘇云交談,得知其父母的情況是:1930年11月,項英奉黨中央令由上海派往中央蘇區(qū),負責組建中共蘇區(qū)中央局及其領導下的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并任中央局代理書記和軍委主席。行前,他對懷孕數(shù)月的妻子張亮作了安排。12月,項英順利到達贛南。次年3月,張亮在上海生下女兒,即項蘇云。不久,張亮調赴中央蘇區(qū),她將女兒托付給教育家陶行知撫養(yǎng)。大約1934年7月,張亮在瑞金懷孕。紅軍北上后,張亮隨夫留在中央蘇區(qū)堅持游擊戰(zhàn)爭。1935年2月上旬,中央分局確定精簡機關部隊、改變斗爭方式后,身為中央分局書記和中央軍區(qū)司令員的項英,決定將懷有身孕的妻子安排隨瞿秋白、鄧子恢、何叔衡一行去福建,然后經(jīng)廣東和香港,轉赴上海。項英做此決定,心情是很沉重的,讓張亮留下吧,險惡的環(huán)境不允許,還有以后分娩怎么辦?思前想后,他才毅然如此決斷。不料一個月后,張亮在轉移途中遭敵伏擊被俘,在龍巖國民黨監(jiān)獄里生下一個男孩,即項學成。1938年4月,張亮輾轉千里將學成送到延安。時在延安的項英未便留下妻子,給了路費讓她離開,以后張亮去向不明。項蘇云比張亮母子晚了三個月到延安,雖未能見上母親,但總算和弟弟及父親相聚了,
毛澤覃烈士陵園
筆者所以詳引王輔一的研究成果,是想表明張亮在瑞金時,身邊既無女兒,也無兒子。這一事實,無論從項英,還是張亮,抑或項蘇云、項學成的當時言談、后來回憶中,都可證實。他們中的任何一位,都沒有提到或暗示:在蘇云、學成之間,有個在瑞金誕生的、小名叫小狗的孩子。當然,作為研究項英的資深專家王輔一,以及其他相關人員,也從未發(fā)現(xiàn)并揭示這方面的材料。
按照張桂清的說法,她給張亮帶小狗掛帶三年,即從1933年到1935年2月,這意味著張亮于1932年或1933年在瑞金生了個男孩。如果是這樣的話,為什么項英、張亮他們從沒提到此事,連兩人分手前、重逢后也沒有提到?即便孩子當時夭折了,或者送人了,項英一家也總會多多少少吐露信息。退一萬步說,就是項英一家對此諱莫如深,幾十年來也總會有人知曉吧?那么,張桂清的一面之詞就是孤證。
同樣只能視為孤證的,還有劉立財所說、所聽到的,紅林山區(qū)當?shù)赜腥撕兔珴神鲆u犧牲有關系。按說 “文化大革命”時縣里既然組織了專案調查組(還是由縣人武部政委郭振斌親任組長)調查此事,問題就應當有個明確的結論,起碼留下了續(xù)查的線索。但劉立財沒有談到這一層,筆者也不便深究。
由于上述原因,加上我的訪問對象未能就毛澤覃犧牲及身后的情況,提供清晰、完整且可信的回憶,所以我沒有用當年的采訪記錄形諸文字。
1.王輔一:《項英傳》,中共黨史出版社1995年10月版,2003年11月第3次印刷。2.王輔一:《說項英怒殺其妻張亮純屬訛傳》,《鐵軍縱橫》2005年第2期,第50-51頁。3.《江西黨史資料》第2輯,中共江西省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黨史研究室編,1987年7月內(nèi)部版。
題圖 張桂清老人
責任編輯 馬永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