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世紀對耀州窯的大面積發(fā)掘工作開始以來，特別是發(fā)現(xiàn)了五代地層并出土了一批高檔器具后，關于耀州窯的性質(zhì)及其與明代以來廣為傳之的“柴窯”的關系便成為古陶瓷界討論的一個話題。筆者認為要討論這個話題，應該從兩方面著手：一方面要從五代耀州窯出土器物去看其本身的性質(zhì)，另一方面也應從有關柴窯的文獻記載中探討它的特點和性質(zhì)。本文主要是對五代耀州窯的出土器物及工具——陶范作以解析，并根據(jù)這些分析來判斷五代耀州窯的性質(zhì)。

一、從窯址出土的“官”字款青瓷看五代耀州窯的性質(zhì)

目前，在窯址范圍內(nèi)已出土了16件“官”字款青瓷(圖1)，均為碗和盤的殘件，“多仿金銀器皿造型，胎為灰色，釉色除純正的青釉以外，還有淡青釉、天青釉(青中泛藍)、青綠釉、灰青釉等，施釉時內(nèi)外施滿釉，足上裹釉，用托珠支燒，胎釉結合緊密，釉面瑩潤，開有細密紋片，釉層有玻璃質(zhì)感?！佟衷谌敫G前刻在碗盤圈足內(nèi)，字跡工整，制作精細，整體格調(diào)高雅，是一種很高檔的瓷器產(chǎn)品?！?見陜西省考古研究所《五代黃堡窯址》，文物出版社，1997年)

帶“官”字款的瓷器在我國很多地方都有出土，國外埃及福斯塔特遺址及蒙古喀喇哈林城也有出土，不少國家的博物館和私人收藏家也有收藏，估計有百余件。但要探討它所蘊涵的意義，我們首先應該從出土“官”字款瓷器的墓葬著手，了解那些使用“官”字款瓷器人的身份，有助于我們認識生產(chǎn)“官”字款瓷器的瓷窯的性質(zhì)。

從墓葬出土情況看，“官”和“新官”款瓷器的使用者都是一些身份較高的人。如赤峰大營子村遼穆宗應歷九年駙馬贈衛(wèi)國王墓出土“官”字款白瓷碗、盤各2件，墓主人是皇室駙馬，并封為衛(wèi)國王。北京南郊趙德鈞墓也出土“官”和“新官”款瓷器各2件，據(jù)《舊五代史》卷九十八記載，趙德鈞“累官至檢校太史兼中書令，遼封北平王，天贊六年，遼遣人詔賜盧龍軍節(jié)度使”。浙江臨安晚唐錢寬墓出土“官”和“新官”款白瓷共14件，墓主錢寬為吳越王錢镠之父，錢镠唐末官至鎮(zhèn)海、鎮(zhèn)東兩軍節(jié)度使，其父錢寬卒于唐乾寧二年(公元895年)，葬于光化三年(公元900年)，此時錢镠已吞并了浙東，兼有兩浙、蘇南十三州之地，號吳越國王?？獭肮佟弊挚畹脑礁G青瓷雙鈕罐出土于臨安板橋的五代墓中，出土的墓志殘留有“……王國功臣，鎮(zhèn)海吳隨口君墓志銘并序……”等字，吳越國前二代統(tǒng)治者錢鑼、錢元璀之妃子中皆有吳姓者，“死者可能是吳越前二代吳姓王妃的親屬”(見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浙江臨安板橋的五代墓》，《文物》1975年第8期)。從以上幾例可以看出，“官”款瓷器都出現(xiàn)在統(tǒng)治階級中的上層人物及皇親國戚的墓葬中，其來源應是貢御或是官方定制。

關于“官”字款的“貢御”之涵義，明代立地坡琉璃廠遺址出土的琉璃瓦的瓦頭上印的“官”字款也可以為瓷器上的“官”字涵義做一些旁證。據(jù)乾隆本《同官縣志》(筆者注：銅川原名同官)“琉璃廠”條下記載：“在縣東南三十里立地鎮(zhèn)，鎮(zhèn)出白土可為瓷器，明初救造琉璃廠以供奉秦王府蓋造之用?！薄睹魇贰ち袀鳌肪硪灰涣灿涊d：“秦愍王樉，太祖第二子。洪武三年封，十一年就藩西安?！?中華書局1974年版，3560頁)當時，朱樉曾在西安大興土木，修建秦王府，所需大量琉璃瓦就在現(xiàn)今銅川市立地坡燒造，“瓦唇上還工工整整刻上一個‘官’字”。明代立地坡琉璃廠窯為當時朝廷敕造，其產(chǎn)品上的“官”字之涵義不言自明。其他如洛陽隋唐都城遺址出土的“官”字板瓦，江蘇揚州唐城遺址出土的“官”字大板瓦，云南出土的南詔、大理國時期的“官”字瓦等等，以上例證似乎都與皇室、都城有關，“官”字與“貢御”甚或“敕造”應有對應的關系。五代耀州窯出土的“官”字款青瓷說明其當時曾燒造過貢瓷。

二、從窯址出土的高檔青瓷看五代耀州窯的性質(zhì)

探討五代耀州窯性質(zhì)的最直接的證據(jù)是窯址出土的器物(圖2-10)。在五代耀州窯發(fā)掘出土的器物中有黑胎和白胎兩類青瓷，其中白胎稍晚于黑胎，數(shù)量也少于黑胎。白胎青瓷的胎泥都經(jīng)過精細淘洗，質(zhì)地相當純凈，胎體的斷面呈白色或白中微灰色調(diào)，與該窯鼎盛時期的宋耀瓷灰白胎相比，白度更強，但胎致密度和顆粒的均勻程度均不如宋。此種白胎器坯體外表一律不再施白色化妝土，青釉直接施在坯體上，釉多呈淡青、淡天青、粉青，少數(shù)呈青白、湖青、青綠色。瓷釉很純凈，晶瑩滋潤，有些有開片，是該窯歷代青瓷中釉色最清淡典雅的瓷器，最好的瓷釉與汝官青瓷很相似。白胎器的施釉部位是通體滿釉，但底足多施裹足釉，墊燒采用三叉支墊或三小堆石英砂托珠墊燒；或是底足施裹足釉后又將足底的釉藥除去，在除去釉藥的足底刷紅黃色漿汁，燒成后其底足具有類似火石紅般的紅黃色。代表器物有多曲杯、菱花口渣斗、敝口碗、小口三足水盂、鏤空盞托、柳斗杯、淺腹瓜形壺、剔花鼓腹執(zhí)壺等。白胎器的制作甚為精巧，特別是其中的薄胎器物，器壁可薄到0.2～0.1厘米，如此薄的精巧瓷器在全國各地的五代青瓷中尚屬僅見。裝飾手法有細線劃花、印花、貼花、捏塑、鏤空及剔劃花等。造型多仿金銀器，紋樣題材中也出現(xiàn)有龍風紋。即便是黑胎青瓷，其坯體的外表也均加施一層白色化妝土(亦稱護胎釉)，化妝土上再施青釉。其釉色或呈暗藍的天青色，或呈微灰的湖青、湖綠、湖藍等色調(diào)。釉面晶瑩溫潤，常有細開片，釉中再不見唐器的黑點鐵斑。器物通體內(nèi)外施釉，而且還施釉到整個底足和足底。其器物種類也多為酒具、茶具和餐具，造型秀美精制，造型多以仿晚唐和五代的金銀器為特征，器口多各式花口，如花口碗、花口盤、花口洗等，器壁往往多曲折，如多折杯、多折洗、菱口洗，以及如意形壺門紋套盒等。(參見陜西省考古研究所《五代黃堡窯址》文物出版社，1997年)

這些與該窯唐代和宋代青瓷迥然有別的高檔青瓷絕非一般平民所用，而在五代達官貴人的墓葬中卻可見到它們的身影。如陜西彬縣五代馮暉墓中出土的一批瓷器中就有五代耀州窯青瓷，其中有兩套茶具——杯與托盤，還有一套酒具——溫碗與執(zhí)壺(僅存蓋)，這些器物都是五代耀州窯的典型器物。該墓的墓志顯示下葬年代為后周顯德五年(公元958年)，墓主人馮暉為“周朔方郡節(jié)度使中書令為王”，為五代掌握軍事力量的重要人物，在后周時“周高祖降冊備禮，封王，加推誠奉義同德翊戴功臣、開府義同三司、檢校太師兼中書令，陳留郡王”(見杜文《后周馮暉墓出土耀瓷及相關問題》，載《中國耀州窯國際學術討論會文集》，三秦出版社，2005年)。馮暉墓出土五代耀州窯青瓷證明了該窯瓷器的使用者是當時一些身份顯赫的人士。

三、從窯址出土陶范看五代耀州窯的性質(zhì)

上世紀九十年代，耀州窯遺址所在地——銅川市四中出土了一批陶范(圖11—19)，而這一帶正是出土高檔青瓷和“官”款青瓷的窯址范圍之內(nèi)。根據(jù)這些陶范的形制與特征分析，它們都是用來模制杯類器具的外范，這類外壁模印花紋的杯在五代文化層中已發(fā)現(xiàn)不少，如柳斗紋杯、鳥蝶紋杯等(見圖2、3)，都是一些形制精巧、胎質(zhì)潔白、釉色淡雅的高檔茶具。

這類高檔茶具不僅在五代馮暉墓中有出土，在后唐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中的案幾上也可看到這類杯的形象(圖20)?！兑寡鐖D》中的主人公韓熙載是北方貴族，因戰(zhàn)事從北方到了南唐，后主李煜要授他為相時，他感到“世事日非”無意為官，并以聲色自樂來“避國家人相之命”。因他的生活太放蕩，后主命顧閎中、周文矩竊畫韓家夜宴情景，想通過這種圖畫起規(guī)勸作用。顧、周二人都是南唐畫院的翰林待詔，他們所畫的是當時貴族生活的真實情景。出土實物與文獻都可證明這類茶具是當時上流社會才有條件使用的生活器具。

另外，這批陶范的紋飾題材中如獅、虎、牛、猴紋在小型杯類范中頗為少見(見圖15—18)，探討它們的內(nèi)涵也有助于我們認識五代耀州窯的性質(zhì)。

獅紋是一種吉祥紋飾，佛教經(jīng)典對獅子非常推崇，《坤輿圖》說獅為“百獸之王，諸獸見其匿影”。獅紋也是唐代貴族使用的金銀器上的主要紋飾，如西安八府莊窖藏出土的獅紋三足銀盤、遼寧昭盟喀喇沁旗窖藏出土的鎏金銀器蹲獅團花紋六曲三足盤，以及何家村窖藏出土的雙獅紋十云瓣銀碗、雙獅紋單柄金鐺等。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日本正倉院收藏的鳳獅紋銀熏球(爐)，其“上半球體一面為鼓翼之鳳鳥，對稱的另一面為奔走之雄獅”，“該熏球的一半為‘明治三十年二月補之’，系天平勝寶八載(公元756年)七月二十六日《東大寺獻物帳(屏風花氈等帳)》所載的‘銀薰爐’，當為圣武天皇遺物。”(見韓偉《海內(nèi)外唐代金銀器萃編》三秦出版社，1989年)由此可見，使用以獅紋做裝飾的器具，是一種身份與地位的象征。虎紋也有同樣的寓意，《風俗通義》：“虎者，陽物，百獸之長也，能執(zhí)搏挫銳，噬食鬼魅?！币虼擞没碜餮b飾也是一種表示身份地位的方式。用牛的形象作紋飾圖案較為少見，古代有一種斗牛紋，被用作賜服上的紋飾圖案，《名義考》說：“斗牛如龍而觫角?！宾⒔羌唇亲髑?，一如弓箭式，形異于龍蟒之角，是一種想象中的形象。另，唐代金銀器上有犀紋，斗牛、犀與牛雖不是同一種動物，但其表達的寓意應是相同的。猴子的形象在唐代金銀器上也可見到，如西安文管會收藏的西安出土的樹下雙猴紋銀盒，“蓋上有闊葉樹一株，樹蔭蔽地，樹下左右各有一猴，空間填以花瓣?！?同上)從這些紋飾的含義及它們在唐代皇室及貴族才能使用的金銀器上的運用狀況，也可看出用這批陶范印制的杯(這類杯都是與盞托配套使用的)所服務的對象是具有一定身份的貴族。這批陶范從工具的角度也可證明五代耀州窯生產(chǎn)的高檔青瓷是為皇室貴族享用的，而非服務于平民老百姓。

綜上所述，從五代耀州窯的出土器物與工具分析，結合墓葬出土的五代耀州窯瓷器，都直接與間接證明了它所生產(chǎn)的瓷器的使用對象是當時社會的上層人士以至達官貴族，五代耀州窯應是一個為官方燒造貢瓷的瓷窯。

四、范背“丁家”題款的啟示

應該提及的是在這批陶范中有一件柳斗紋范背刻有“丁家”二字(圖21)，它對于我們探討當時貢御瓷器的生產(chǎn)方式具有不可忽視的意義。

在范模上刻劃姓氏或姓名大致有兩種含義：一種為作坊主姓氏，一種為工匠姓名。耀州窯唐代就有不少工具上刻有姓氏或姓名，如在盤頭上刻“趙少琮”，刮板上刻“王”字，壺柄模外刻“王”字，在器足模和鈐模外刻“孟”字等。在宋代的童子戲梅紋范底也陰刻有草書工匠姓名，另一件器足范的范背陰刻“張家”二字。在工具上題刻姓名，反映了作坊的性質(zhì)，當時作坊能容許刻上主人或工匠的姓名，說明這些作坊是民間經(jīng)營的。這件刻有“丁家”題記的五代陶范說明了這個生產(chǎn)高檔青瓷的作坊性質(zhì)是民間的，并非為官府直接控制，它只是接受生產(chǎn)貢瓷的任務，而一旦這種任務中止，它還可以生產(chǎn)商品瓷，這與宋代的汴京官窯、南宋官窯“自制窯燒造”是不同的。其實，在五代那種兵荒馬亂、政權更替頻繁的午代，官方要直接“自置窯燒造”無論從政治還是財力上來說都是有不少困難的，利用具有良好條件的瓷窯來給官方燒造貢瓷不失為一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而耀州窯在唐代時生產(chǎn)規(guī)模即已非常龐大，并已為京城燒造建筑材料，至晚唐時，其青瓷的質(zhì)量已可與越窯媲美，說明其制瓷工藝已達到了一個很高的水平，五代時被選中生產(chǎn)貢瓷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還有一點要說明的是，以上提到的白胎青瓷、“官”款青瓷標本、杯類陶范都出土于一個較小的范圍內(nèi)——四中，也就是說在這個范圍內(nèi)的瓷窯是專為官方生產(chǎn)貢瓷的，正如晚唐時生產(chǎn)秘色瓷的越窯及宋代的汝窯一樣，窯址范圍相對集中正是此類性質(zhì)瓷窯的共同特點。

(責編：雨嵐)

參考文獻：

1 陜西省考古研究所《唐代黃堡窯址》，文物出版社，1992年。

2 陜西省考古研究所《五代黃堡窯址》，文物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