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計劃是去距離拉薩57公里的甘丹寺。
甘丹寺建在卓日窩切山的頂上。那是一座位于海拔3800米的高山上、有500多年歷史的寺廟。
坐中巴從拉薩出發(fā),一路向東駛去。當我們行至“吉曲河”南岸的旺固爾山腳下時,發(fā)現(xiàn)去甘丹寺唯一的一條山路被幾塊大石攔腰封住。我和學生們大眼瞪著小眼,只能望洋興嘆!
看著那半山上一間間僧人修行的巖洞,有學生竟敢提出自己爬上山去。
開車的藏族司機笑著說:那只是你們的想法而已,這里遠看是山,近看是川,路是坑坑洼洼的并呈S形盤旋,一天是根本爬不上去的。
行囊上肩,在正午11點的陽光下,汽車絕塵而去,留下我和學生在公路邊毫無目地向前踟躕,希望能尋覓到一點收獲。
高原的早上還是涼爽的,中午卻變得干熱起來。公路兩側仍然是綿延無盡、溫和平緩的山巒。
走到一處鋪展著大片綠樹的場地,心情為之爽朗。我們就地坐在這里吃隨身帶的午餐。涼風掠過,只見不遠處已收割的田地里成捆的青稞,一組一組地垛在那里。大家匆匆吃點東西,就走進那泛著黃色的田野。
經過了三天的高原行走,高原反應給學生們帶來的不適已經徹底消失,同時他們或多或少的有了耐勞的精神,我也可以背著沉甸甸的攝影包迅速地追上他們,并走在了前頭。
田間盡頭,是一個被眾多土林環(huán)抱的小山丘,隱約有房舍臥于其間。村口處,先是一處殘垣斷壁,進而幾幢嶄新的藏式房子,在烈日的炙烤下向上生長。
我們踏著短短的影子,循著希冀前行,直到看見一個身著黑衣的人站在我們面前,當時還以為是“山賊”出現(xiàn),真?zhèn)€嚇了一跳!奇怪的是那個“山賊”一動不動,漸漸走近才看了個清楚,原來是一個木頭做的“人”,頭上還戴了一頂嶄新的牛仔帽。
學生們都搶著和這位“打扮”講究的木頭人合影留念,之后繼續(xù)向小村里“進軍”。村口有一條小溪,我們走過一座石板小橋便進了村。
村子很小,小得可以一眼看穿。
一過來沒看見人,看見的是人們把金秋的疲憊存入睡眠,從沒有任何一種真實如收獲般讓人興奮又疲憊,盡管收割后的麥地上布滿了傷痕。
藏民房的圍檐上有用墨和三彩繪出的神像,暗悠悠地藏在殘壁上,幾經風雨斑駁,顯出蒼老的韻味。學生們便用隨身帶的水把畫面澆濕,瞬間石青、石綠朱砂等顏色又鮮活起來,清晰得讓人以為是新添之筆。院門都是虛掩著的,看不到里面的格局結構。我們遵守藏胞的習俗,在沒有征得主人的允許時,不能走進院門一步。
轉入一個“之”字形山丘,一座插滿紅白兩色經幡的坡頭進入視線,接著是三面環(huán)山的一片洼地,里面高低錯落的幾幢雕房,簇擁著一座古舊白塔。白塔如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讓我們很驚訝的是,在這樣一個偏僻的小村里,竟有與那木措相似的白塔。走進它,看著上面用自堊粉潑灑后一綹一綹向下淌著的條紋,如同釋放的煙花。白塔周圍的地面,有白粉涂畫的圖騰和格子。用布印制的帶有鳥、龍、獅、虎、馬等圖案的五色“風馬旗”,他們從白塔底端,扯出繩索,以扇形向山頂攀援,在風中招展,有如旗陣,氣勢不凡。
轉到白塔的背光處,但見一位搖著轉經筒、捻著佛珠的老婦人在塔下靜坐。她頭上扎著的那條圍巾黃得耀眼,身上穿的長袖襯衣粉得嬌嫩;黑色棉布袍系著飾有各色橫條的氆氌;綠松石戒指環(huán)繞無名指,金色耳環(huán)護著她滿臉的溝壑,顯見歲月滄桑的目光,正向著遠處……
其實學生們真正希望的是能和老人聊上幾句,最想要的是溝通之后所獲得更為純粹的東西。但語言的不通帶來了很大的障礙,彼此只能限于手勢和表情。學生們給老婦拍照,與她合影,還把自己的手和老婦的手握在一起拍照。還覺得不夠,就又拿出筆和紙,圍著老婦畫起來。在秋日驕陽的白塔下。不帶一點雜念,不帶一點焦慮,更無人打擾,畫著這位安靜的藏族老人。
一陣呼喚聲傳來,抬頭看,鄰近的那座山頂,幾個孩子正向我們搖手,一組浮云正蓋在他們的頭上,系在他們的指端。不一會兒,山上的幾個小孩精靈似地跑了下來,黝黑的臉上掛著稚氣與好奇,圍在我們身邊。他們的脖子上還扎著紅領巾,并會說普通話。
Y同學伸出手輕輕地在一個女孩臉上拂去一縷汗水,向她詢問:“這是什么地方?”
“章多鄉(xiāng)!”
“章多鄉(xiāng)!”原來這里叫“章多鄉(xiāng)”!一個多好聽的名字。在這里,無需發(fā)現(xiàn)太多古跡,僅僅是樸實與幽靜,就可以使我們呆足整個下午。大學生們把隨身帶的筆記本、碳素筆、糖果等送給這幾個小學生,小學生在白塔下給大學生們唱藏族歌曲,大學生們在白粉圖畫的圖騰上和小學生們跳著“巴扎嘿”。
短短的接觸,已讓我永遠忘不了那些純真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神。
讓我們喜出望外的是,12歲的嘎措邀請我們到她家里做客,
和嘎措熱誠相反的是她家院子里的兩條大黑狗,見了我們就使足了全身的力氣“汪汪”大叫,似乎非要掙斷鐵鏈,與我們決一死戰(zhàn)似的;墻根下懶散的雞也湊起了熱鬧,四處亂飛,直到越墻而逃。
午后安靜的小村,由于一群不速之客的到來,一時雞喧犬吠,好不熱鬧。
嘎措引著我們走進屋里,進“客廳”,看到的是班禪像和毛主席像粘貼在已經變老的墻上,醒目異常,墻上還有嘎措畫的畫和她的三好學生獎狀;柜子上設有簡單敬奉佛像的供桌,旁邊放有帽子、水杯等;地中間是一方磚砌的爐子,煙囪伸向房頂又穿透出去;沒有電視、冰箱之類的家用電器;西面靠窗的地方也是用磚砌的平臺,上面鋪有氆氌織毯,代替了沙發(fā)座椅,但只能坐下我們五個人,還有幾個人只能站在院子里向屋里看。
小主人嘎措只笑不說話,從畫得紅紅綠綠的木柜里取出白瓷藍釉的茶碗,一個一個擦拭干凈,擺在那冬天用來生火的爐臺上,然后捧上裝滿酥油茶的暖瓶,傾倒在我們面前的茶碗中,小屋里頓時充滿了酥油的香氣。
女主人回來了。她有著厚重的外表、鮮明的輪廓;她沒有穿藏袍,也沒佩戴珠寶項鏈;辮子盤繞在頭上,穿著簡單的衣褲。我們擔心,她會不會覺得所有來西藏的漢人,都是在公路上急駛而過地去看專門的寺廟和景點,而不會有人專門下車,再走那么長的一段麥田,來到這個小鄉(xiāng)村?眼前這么多的不速之客坐在她家里,還不客氣地喝著她的酥油茶。
和嘎錯一樣,女主人毫無怪罪地向我們微笑,眼神清澈,讓我們感到了一種淳樸的真誠和徹底的放松。她熱情地為我們添著奶茶,使我的碗里又溢滿香氣。
我們向女主人問起酥油茶的制作方法。她走進右手邊的廚房,拿來一塊茶磚給我們看,然后將茶磚掰碎,放到了鐵鍋里加水煮,水沸后撒點堿,茶葉水就變成醬油的顏色;然后,將煮開的茶葉水倒進碗口粗、半人高的圓筒里,再放進一些酥油、鹽巴,她抓住筒中的木杵,上下攪動,反復提壓,讓茶葉、油脂和水融在一起,之后倒入鍋里,煮幾分鐘,就是香氣騰騰的酥油茶了。女主人還重新為我們擺好茶杯,給我們每人又加滿酥油茶。喝著土黃色的酥油茶,既止渴又充饑,是我們在高原品嘗到的最美的飲品。
我先后曾有過兩次進藏的經歷,但這么近距離地看到、接觸到藏族人的生活以及與他們進行零星片語地交流還是頭一次。兩條黑狗看它們的主人和我們出出進進的,也變得很融洽起來,就不叫了。而學生們也陸續(xù)走到院子里,開始用照相機記錄著藏胞房檐下的生活景象。
嘎措家的房子筑在三級臺階上,以石頭壘砌,分東、西兩間屋子,東屋是客廳,西屋是寢居。院角有個豬圈,有口水井;茅房半露半現(xiàn)在平臺角落,沒有排水設施。墻頭上有大大小小的并不是專門用來栽花的瓷缸或瓦盆,從中生長出的花朵,樸素地表達著主人的一己之好;外墻門窗上跳出的楣檐,懸掛著紅、藍、白三色的條形布幔,布幔的每種顏色據說都是有意義的;小小的木框窗戶,是藏式特有的裝飾風格,窗框外涂抹了夸張的黑色窗套。窗戶木條多黑色、紅色和黃色,木條上的顏色據說也是有說道兒的;院落大門上,一個牦牛的頭骨裝飾在那里,犀利的牛角伸向天空;門檐下還張貼著草紙刻印的經文,經文的內容分別代表五行:金、木、水、火、土,它強烈地標注著房屋主人的用心所在。主人絲毫沒有共賞的雅興,只有我們這外來的過客可能察覺出一抹他鄉(xiāng)之遇的心境。
院子靠墻立著一個木梯,我跟著一名學生,爬上房頂,房頂是一塊四十平方米的平臺,沒有任何挑檐之類的修飾;、屋頂?shù)拿總€檐角,有用五種彩色布條和樹枝插成的“五色幡”。平臺踩上去很柔軟,原來上面鋪了一層細土,有些谷物正在晾曬。再看左右鄰居的房屋頂都是一個連著一個的大平臺,積木般散落在大山的緩坡或平壩上,從這家綿延到那家。用石塊堆砌的民房裸露著巖石的本身,各種不同的顏色協(xié)調地拼插組合在一起,與周圍的農田構成了一幅完整和諧的田園風光。
遠處的田里有藏人正在忙碌著,組一組的青稞垛,看上去像是一只只的羊臥在那里……
章多鄉(xiāng),多好聽的名字,這個以雪山為蘺墻、青稞作幔帳、散布著牦牛的小村莊,在佛光籠罩下,是那么的和諧安詳。
章多鄉(xiāng),一個在沒有設想與之邂逅的美麗小村莊。
——2006年9月5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