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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馬思聰學琴

        2010-04-12 00:00:00向澤沛
        散文海外版 2010年6期

        我的父親是庚款留學生,他非常喜歡音樂,吉他彈得不錯,還寫過電影劇本,但是爺爺堅決不讓他搞文藝,所以后來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商學院學了經濟。從美國回來的時候,父親帶了很多樂譜和一箱子粗紋唱片,七十八轉的那種,另外還有一把四分之一的小琴,大概花了五百美元。那是一把真正的名琴,是有證書的。于是我從五歲開始學琴。

        起先我跟天津一個很老的老先生學了幾個月,他叫馬道永,后來換成白俄老師古達迪耶夫。他在租界里教琴為生,每次都是父親帶著我去,古達迪耶夫會說英語,父親就給我翻譯。當時我家和馬思聰家非常近,就隔著一個結核病院,大概也就幾十米的一段圍墻,但并不認識。

        一九五二年,古達迪耶夫要走了,去巴西,但他特別喜歡我,說一定要給我介紹一個好老師。當時他在中蘇友協里跟馬思聰先生認識,并且一起拉過重奏,但他說俄文、英文,馬先生說法文,語言不通,所以也不是很熟。那天正趕上父親出差,古達迪耶夫一個人帶著我去見馬先生。聽我拉琴之后,他倆聊了半天,知道馬先生決定收我了,挺高興的我們就走了。后來馬先生說,那天他以為古達迪耶失帶了一個會拉琴的小娃娃來,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問他們夫婦是不是可以收養(yǎng)。馬先生覺得不錯,想留下,但又覺得奇怪,怎么古達迪耶夫又給帶走了?等父親回來,帶著我又到馬先生家,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從一九五二年起,我開始跟馬先生學琴。那時候他剛四十歲,我七歲。過了兩年,馬先生到北京定居,我每個星期坐一趟火車到北京上課。開頭是父親帶著,后來我自己去,父親怕我走丟了,還在琴盒里擱十塊錢,寫個紙條:“叔叔、阿姨,我迷路了,請幫我買一張去天津的火車票。”一九五七年父親被打成“右派”,我有半年多沒去馬先生那兒,他給我家打電話問:“澤沛怎么不來上課?”父親說自己出了政治問題,怕牽連他。馬先生說:“你的事兒跟澤沛有什么關系?你叫他該來就來?!?/p>

        就這樣,我跟馬先生學了十四年,一直到一九六六年他被關進“牛棚”,是他的弟子中跟他學琴時間最長的一個。一般別的學生,比如林耀基,他是馬思聰一九五二年從廣州選來的,當時十五歲,他們一般只跟馬先生學兩三年。另外還有盛中國。盛中國是我雙料的師兄,他跟馬思聰學過,我也跟他的父親盛雪學過。因為馬先生說,盛家的左手技術很好,讓我跟他學了兩年。過去的老師有這樣的胸懷,不像今天,自己的學生將來可能得獎,那么別人都不許碰,把學生當私有的一樣。過去不是這種風氣。

        我是中央音樂學院附小第一屆的學生,不過那時候并不是專業(yè)附小,文化課還要到普通小學里上。我是比較聽話的那種小孩,雖然也挨打,但在練琴上不含糊。每天早上,先拉一個鐘頭再去上學;下午兩三點鐘回家,那時候沒有那么多的作業(yè),玩一會兒又開始拉,除去吃飯,一直到晚上九點都在練琴。正是這樣,打下了比較好的基礎。而且,因為我從小跟馬先生學,從七歲一直跟到二十一歲,從持琴到運弓等等,都很像他,就跟一個模子里扣出來的一樣。馬先生對我也基本滿意,有時候拉得不好,他也不說話,把臉一沉——本來他的臉就長,那樣就更可怕了,對我簡直就是大禍臨頭,絕對回去得玩兒了命地好好拉。

        我跟古達迪耶夫學到Kreutzer(克萊采爾)的練習曲,但是馬先生又重新打了一遍基礎。比如《克萊采爾》第二課和第七課,一個分弓、一個大弓,他讓我天天練、天天練,前后三年不斷強化,所以我的基本功是比較好的。而且,馬先生特別注重音樂,不像現在許多人技、藝分離,你去了只是學技術,跟做體操一樣,完全就是肌肉練習,非??菰铮卜浅5臒o趣。馬先生不是這樣,所以他的學生發(fā)音都非常漂亮,比如林耀基、楊寶智、劉育熙、余富華、王華翼、常希峰等等。馬先生說,一個孩子在音樂方面有沒有才能,主要就兩點:一是他對聲音是不是敏感,就像學美術的是不是對色彩敏感一樣,只有你對聲音敏感了,能夠捕捉到不同的聲音,才有可能塑造不同的聲音;二是這個孩子有沒有想象力。音樂沒有具象的東西,比如你說“蒼白”,那是沒辦法形容的,但一拉你就知道,這個聲音很蒼白,這就是想象力。比如在拉《費奧里羅》第二十八課的時候,我十一歲,馬先生說:“你把它想象成一條小溪。起先……然后……再然后……”什么是“幽咽泉流水下灘”,馬先生是作曲家,他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有這個想象力,教琴的時候,就把這種想象力傳授給學生。

        馬先生平時話特別少,課上也一樣,但他會做示范,這一點他做得特別好。音樂本身就是一種語言,需要模仿,需要人“帶”出來。就像小孩學說話一樣,每個媽媽都會去示范,說你“慢——慢——來”,沒見過哪個母親說:“我聽著,你說吧!”所以,好的老師必然要做示范,而我最煩的就是那種“君子教學法”,上課連琴都不帶,就憑嘴說。所以我那時候特別服馬先生,跟他學了十幾年,所有我拉的東西,從練習曲到大、小曲目,他坐在后面都能拿起來就拉,而且全部是背奏,從來不用看譜。有時候他提醒你,說:“這兒是f(強)吧。”或者“這兒是cresc.(漸強)吧”。你仔細一看,哎,果然。所以我現在教學生也是這樣,從《開塞》到《帕格尼尼24首隨想曲》等等,基本上都背得出來,這是從小訓練的結果。

        另外還有一點,馬先生從始至終都沒收過我學費。一次我父親提起,他說:“國家給我的就夠了。”馬先生是一級教授,每個月工資大概三百塊,當時來說的確不少,而且據我所知,包括林耀基、楊寶智等這些學生,他都沒要學費。但是現在的風氣完全不同了,一堂課五百、六百,甚至上千元,那么可能一些非常有才能的孩子就學不起了。有的老師,比如今天下午三點我跟你約了,你沒來,但錢你得交,因為時間我給你留出來了。這樣的人不在少數,而且就是這樣赤裸裸的:你來,好,交錢,上課,然后你走人。老師和學生之間就剩下買賣關系了,但退回去五十年,整個社會風氣都和現在不一樣。畢竟,拉琴不是目的,人這一輩子也不能光拉琴,首先應該做一個好人。傳業(yè)、授藝、培育人格,過去那才真叫教書育人。

        馬思聰早年留法,頭一次是十一歲去的,學小提琴,回來后沒幾年又去,這次專門學作曲。所以他的基本功非常扎實,和聲漂亮極了,那種精致、考究,雖然脫胎西洋,但又非常的中國味道,他是結合得最好,無人出其右。而且他這個人喜歡琢磨,肚子里的東西特別多。比如巴赫的六首無伴奏,世界上有各種不同的版本,現在我手頭上有八種,所有細節(jié)上的不同都體現了風格,馬先生在這些方面有研究,并且影響了我。再比如繪畫。馬先生自己雖然不畫,但是很懂,家里大大小小掛著很多,其中就有齊白石送他的。有時候他給我上課,忽然就指著墻上的畫,講起了中國文化的那種內涵和修養(yǎng)。有一回他去畫《流民圖》的蔣兆和先生家,特意帶上我,要讓我去聽。他們聊了差不多有一兩個鐘頭,他們聊天,我喝茶,在旁邊學了很多東西。

        馬先生平時話很少,很內秀的一個人,不會海闊天空地跟你吹,他不是那種人。他是一個真正的文化人,一個非常儒雅的中國知識分子,所以他的作品看似簡單,但越品越有味道,有一種跟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的娓娓道來。比如《思鄉(xiāng)曲》,那是他一九三七年寫的《綏遠組曲》中的一首,旋律其實就是從“我在城墻跑馬,眼淚流花花……”那首歌里抓過來的。馬先生給我拉的時候,不像現在人那樣一板一眼,而是很自由的。雖然也在拍子里,但是一張一收,表達出一種嘆息,在一種半清醒、半沉迷的狀態(tài)下,思緒沖出你的屋子,自由地飛到你遙遠的家鄉(xiāng)去。而且,馬先生這個人喜歡研究,他把綏遠民歌都吃透了,借用了“縮腔”——這在民歌里很常見,但現在極少有人這么演奏了。他們還是按照西洋歌劇的理解,那就好比外國人唱《茉莉花》,在中國人聽,還是太“洋”了。

        馬先生十七歲成名,技巧很好,但平時不顯擺的,一般不拉特難的東西,只有一次露了一回。一九六三年“上海之春”全國比賽,東北的閻泰山也來了,那是“東北一霸”,拉得很棒的。他來找我,希望能跟馬先生上一堂課,馬先生說:“行啊,來吧?!蹦菚r候,大家水平都不高,閻泰山拉帕格尼尼的協奏曲,那就是最頂級了。拉完以后,馬先生沒說話,拿出琴來,從頭到尾嘩啦嘩啦又來一遍,而且是背奏。閻泰山佩服得不得了,說:“哎呀——,厲害,厲害厲害!”其實,馬先生平時很少拉這種炫技的作品,他是很儒雅的一個人,偏愛那些非常細膩的、有內涵的曲目。所以,那也是我頭一次聽他拉這么難的東西,真是大開眼界。

        一九五七年,父親被劃成右派。因為這個問題,一九五八年沒讓我上附中,所以初中我是在普通中學念的。一九六二年形勢變了,政治氣氛緩和了一下,我這才插班進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的高中部。到了一九六五年,又不行了。那時候特別講出身,我是右派家庭,算是“黑五類”,加上琴又拉得好,全國比賽拿過名次,所以從一九六四年開始,老在班里挨批判,成了“只專不紅”的典型。后來我被分配到了平谷,在農村文化館教舞蹈,順便也作曲、打快板、組織表演隊、畫毛主席像,一直干到被革命群眾“揪”出來、當了“反革命”為止。

        馬先生被打成“黑幫”,關在學校的“牛棚”里。紅衛(wèi)兵說他姓馬,讓他吃草,用軍用皮帶打他,有一次皮帶扣打在腦門上,那血立刻滴滴答答流了下來。

        馬思聰是一九四九年周總理從香港召回來的,是中央音樂學院的首任院長。當時呂驥是副院長,是延安系統(tǒng)的,后來還有一個趙諷,過去他是地下黨,他們主持工作多一些,而馬先生除了開會,很少摻和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在天津的時候,他單獨住一個洋樓,后來搬到北京也很少去學校,學生上課都是直接到他家去,所以他的生活非常靜,心里也非常靜。有一次我問他:“您這個‘院長’怎么不管事兒啊?”他說:“管事兒?那我這院長就當不成了。”盡管如此,他也挨過批。先是一九五六年討論“音樂的方向”,后來是向黨提意見,一定要他說,結果反右又挨批。后來四川一個什么人,說馬思聰獨奏的那些曲目都是“封資修”的東西,是給老爺太太們聽的,于是又挨批。

        “文革”開始以后,我基本就沒見過馬先生。一次他們讓我去看他勞動,我說我不去——當然我也沒辦法救他,但我不愿意看他們那樣待他。

        一九六七年馬思聰出走,中央軍委派專案組到平谷調查。第一,我父親是右派,第二,我跟馬思聰學了那么多年,第三,我家是解放后從香港回來的,平谷一看是中央軍委派人來的。立刻當成一號案子來辦。審了半天,什么都沒查出來,而且的確也沒有什么,但這么大的案子轟轟烈烈上馬了,最后什么結果也沒查出來,說不過去的。所以最后給我定了一個“反革命叛國分子”,開除公職五年,留用兩年。我家本來有七把好琴,那都是五十年代初,馬思聰帶著我父親在天津挑的。那時候,幾百塊或者一兩千塊錢就能買把相當不錯的琴了,基本都是白俄、猶太人離開時留下的,放到今天大概得賣到一二十萬元(馬先生用的那把獸頭琴是他在東北買的,當時就一萬二千元)。到平谷時,我?guī)У氖亲畲蔚哪前?,結果“文革”時候抄家,七把琴全沒了,最后就剩下一個琴頭。

        當時受“馬案”株連的人太多了,馬思聰的大哥(馬思武)就是在那時候跳樓自殺的。而我的“反革命”的帽子一戴就是十年,一九七八年底才得以平反。第二年春天,我到北京交響樂團做了首席和獨奏演員。

        一九八五年,馬思聰平反了。他托女兒馬瑞雪從美國帶來坦普爾大學的報名表,說連房子都替我找好了。那時候,團里很多人出國考學的錄音帶都是我拉的,但我覺得,既然已經是首席了,學歷并不重要。何況馬先生說,很快他就回來了,所以我沒去。

        一九八七年,馬先生動了一個心臟手術。據說成功率是百分之九十幾,都以為沒問題了,但他就趕上那百分之幾,沒兩天,就去世了。

        我跟馬先生學了那么多年琴,可以說情同父子,他也視我如己出。過去他住西城馬勺胡同一號,國家給他配了專車,并且有專職司機。有時候他帶我和馬如龍到頤和園,他在知春亭上站一會兒,這就是他休息了,我和馬如龍兩人在外面推汽車玩兒。等大一點兒了,有一次他帶我去佛香閣,看飛檐上的鈴鐺,念起陸游的“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我問他什么是“畫角哀”?他說,那里有音樂,你聽:

        叮當——

        叮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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