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從內蒙來到廣東,客居在佛山高明區(qū)。
高明城不大,很美。臨江建有一座世紀廣場,很氣派。廣場南北各有一組青銅雕塑,更增添了城市的文化品味。我為廣場,也為雕塑撰寫了一篇贊美文章,發(fā)表在當?shù)貓蠹埳?。不久,便接到鄧少天先生的電話,他謝我,請我喝茶:那時我才知道這些設計和雕塑有很多是他組織設計并監(jiān)制的。
少天的趣味很廣,他繪畫,有極精致的素描功底;他攝影持之以恒,拍攝了大量的、涉獵中外題材的許多照片;他還燒陶,做設計。
我是從他的一次攝影展上才真正認識他的。
就是在我初到高明那年夏天,接到了他的請柬,他邀我去他的別墅。參觀影展。
在這里我要對他的別墅說幾句閑話——
在我見到過的許多藝術家的別墅,還沒有一個像少天這樣的“玩法”的。遠離鬧市,深藏山中;前依深塘,后靠森林;塘有樓臺亭榭,林有泉水流瀉,更有敞亮的畫室和溫暖的壁爐、桑拿房。這是他幾十年邀游商海的經(jīng)濟積累,也是讓他醉心的藝術家園。他的影展便錯落有致的布置在別墅的房間里的過廳的門廊下。
那是一組“文革”時期的舊照片,全是黑白版。每張都是當年司空見慣的平常生活。再現(xiàn)出來,便有了一種強烈的震撼力量。有“五七”干校人海戰(zhàn)術集體勞動的場面,有干校大食堂等待領食的隊伍,更有學員批斗學員的慘象,有干校學員給走資派戴高帽的悲劇……看著那些恍如昨日的往事,我心驚肉跳!我哭了,我偷偷地擦著永也擦不完的眼淚。
少天說那是他父親當年下放勞動的一段歷史寫真,而今照片已全部交給了明城鎮(zhèn)政府作社教教材。他只留下兩張,掛在畫室,一張是他老父親當年在“五七”干校接受勞動改造的照片,一張是他本人在礦山接受工人再教育的留影。他說那是他的藝術之母、生命之根,他要永遠珍藏。
少天祖籍廣東梅州興寧縣。父母都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東江支隊的老干部。日寇投降后,東江支隊奉命北撤到山東煙臺。不久,解放戰(zhàn)爭炮火又起,東江支隊揮師南下兩廣,鄧少天就是在炮火連天的戰(zhàn)爭中誕生的。他的幼兒園就是馬背上的搖籃,他認識人生的第一個畫面,就是槍炮聲中父母穿軍裝的身影。
隨著馬背的顛簸,經(jīng)過數(shù)年的流離,在他上小學時全家才定居在佛山。不知何故,他一醒事就特愛繪畫。初中畢業(yè)后,他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到廣州美術學院附中?!懊涝焊街小保谔煺鏌o邪的中學生眼睛里,那就是藝術皇宮的前殿。那里鋪有紅地毯,從那里可以直通藝術王國。非??上В瑒倓傇谛R荒?,
“史無前例”的“大革命”就開始了。他連同這屆高年級師生,一起被趕到韶關曲仁煤礦接受再教育。藝術的幻影破滅了,交到他手里的不是畫筆,而是一把大板鐵鍬,下到深井,掘煤!
僅僅是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礦長才給了他一支炭素鉛筆,使他本已熄滅的藝術之火,又一次燃燒起來。
有一位礦工遇難,壓死了!
“煤黑子”窮,生前沒有一張照片,家屬要求追悼會上有一張死者的畫像。
鄧少天握住畫筆走到死者跟前,一片模糊,他忍著淚為死者洗凈臉上的血污,一筆一筆地把這個死了的人,重新畫得活起來。
紅工礦是清末老礦,事故頻繁,鄧少天也就不斷地被叫去為死者畫素描。有時候死者多,一天畫不完,他就睡在死人堆里,醒了接著畫。有血的,他幫助清洗;頭臉變了形的,他幫助修復整容。有人說小鄧畫家可以開一家“殯儀館”了,專做整容術。
這樣的玩笑,叫他毛骨悚然!
十年礦山、十年磨礪,十年中他畫了多少死人?他逐漸變得緘默起來。在繪畫中他要接近死難家屬,要傾聽他們撕心裂肺的哭述,這使他懂得了最底層人民的深沉苦難,也完全改變了他對藝術的空想?;叵脒@些往事,少天說他要腳踏實地地工作,要珍惜人生的坎坷變化。他說他也要感謝母校,因為正是有了在母校學習的這段經(jīng)歷,才使他有機會認識人生的真正價值。
離開礦山回到城市,他每年都要外出一次,不是旅游,而是探索,是從生活中去尋找、去發(fā)現(xiàn)藝術的精靈。他拍了近萬幅照片,卻很少面目單一。他喜歡冷靜,不喜歡喜慶的大場面。他追求天然的樸素美,不喜歡粉黛雕飾。他特別有意地追求普通人物的普通生活,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找回他當年對礦工和對礦工家屬的感覺。從新疆維族老人額頭上的皺紋里,從川西山區(qū)老嫗渾濁的目光中,他找到了憂郁和期盼;從貴州大山里少數(shù)民族婦女青灰色的衣衫里,從孩子們爭相搶拿一塊糖果的神態(tài)中,他看到了廣大西部土地上許多父老鄉(xiāng)親至今還在過著清貧苦寒的生活。這種感情正是他當年礦工生活的延伸,也是一個有良知的藝術家永遠不會忘記的!有一張照片最叫我感動:在大西北火辣辣的黃土高坡上,一孔破舊的窯洞前昂首站立著一位婦女,紅衣紅裙紅頭巾。她極目遠望,她可能貧窮,但她堅強,雙唇緊閉,把多少話埋在心底。照片上沒有樹,連革也沒有,只有一條勾水桶的扁擔,可是水在哪里啊?井有多深?也許少天在拍攝這幅照片的時候心情是很復雜的。
大西北的生活有苦澀,但只要有生活就有美麗。
離校38年了,母校仍然沒有忘記鄧少天,請他回校辦個人攝影展。他感動得流淚,他說在美院比我強的人太多了,美術學院高雅的藝術殿堂里本不應該有我的位置。這幾天。他一直在誠惶誠恐地、一件件精心挑選著他的展品。他還說,這次展出是母校給他的一次機會,也是一次嚴格的考試,不過我知道這次考試不會及格,也不會畢業(yè),因為我永遠只愿意做美院的學生。
守拙·敬畏
我,鄧少天,1947年生,廣東興寧人。1965年考入廣州美院附中,因“文革”學業(yè)中斷。1968年分配至廣東韶關曲仁煤礦,附中所學,終派上用場:為在井難中逝去的兄弟整容、畫遺像。1977年調回佛山某公司從事對外宣傳工作。1994年辭職,威了自由職業(yè)者。攝影作品曾獲全國影展銅獎、廣東省魯迅文藝基金獎,雖叨陪末座,亦足慰平生。1991年考取英國皇家攝影學會會士。
感謝母校及學院美術館的包容,少天得以在此舉辦攝影個展,數(shù)十年夙愿今載得圓。這些習作均為近年來漫游四方尤其是在西北地區(qū)所得。 方家面前不敢奢談創(chuàng)作心得,一為守拙——守拙最好是不言:二是敬畏——遑遑藝術圣殿之上.凡夫如我者豈可大聲唁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