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鋼是有些舊派的。準(zhǔn)確地說,他不追流行。他不追是因為他先入為主的都是有些舊派的。在藝術(shù)上,流行一詞大多數(shù)時候帶些貶義,他于是有先天的優(yōu)勢。
記得一次我們一起在長影廠游玩,他竟可以津津有味地將畫廊里昔日影星的芳名準(zhǔn)確報出。這讓我聯(lián)想起他泡茶時的動作,收拾行李包裹時候的做派,一切都是舊式的,如同一個從民國走過來的老畫家。卻奇怪地?fù)碛幸粡埱啻罕迫说哪?;還像宅門里跨出來的世家子,懷舊守成,又不乏質(zhì)樸與靈氣。
一次有位朋友私下問我:“徐鋼可否深交?”我回道:“亞老看人會走眼嗎?這些老先生經(jīng)歷離亂,閱人無數(shù),早就成精了。”對方深以為然。徐鋼人正,畫也正,作為亞明先生的關(guān)門弟子,他顯然比同齡畫家見多識廣底氣充足,但全然沒有當(dāng)今畫壇四處泛濫的袍哥氣、江湖氣——我曾開玩笑說,徐鋼如一軸硯香齋的字畫,古色古香,卻品相簇新,沒有包漿。
舊派的山水畫家都有一顆百年孤寂的心,百遍千遍地臨摹,再將古人的法度帶到自然里去驗證,似乎要喚醒那些古老的山神、樹精,讓他們引領(lǐng)自己的性靈來到先賢的天地,然后再指望一天突然穿過道道月亮門,“一超直入如來地”。這條修煉之途其實簡單而徹底,它的難度體現(xiàn)為到處布滿魔障和歧途——很顯然,沒有人能真正擺脫歷史和環(huán)境設(shè)下的迷局,浮而無根之人最容易走火入魔而迷失自我。前輩大師們是一個個各成生態(tài)的江河湖海,但這江河湖海中不知淹死多少追隨者。徐鋼幸得名師指點,從容不迫,溯流而上;聰明人下著笨工夫,又時時情系古典,標(biāo)舉士氣逸品;如此超元八宋,直追晉唐,想必一日,徐鋼能自得蹊徑,自成江湖,何況他還這樣年輕。
徐鋼近來畫了不少的園林,他是蘇州人,與園林自有天然的親近和貼切。造園大師往往都是滿腹山水,而且說園說了一輩子,始終也離不開一個“情”字?!皽I眼問花花不語”,癡也;“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怨也;故游園必有情思,然后得春風(fēng)化雨,知己泉石之心。綠色婆娑、竹影粉墻、斷橋、流水、廢園、枯樹……萬物的欣榮中卻隱約著無常。園林多么繁華都是靠不住的,用筆墨畫在紙上反而耐看耐讀。徐鋼秀潤精巧筆墨下的園林,自然平實處有恬靜閑淡的風(fēng)人之致,工寫回旋處,依稀散發(fā)著古艷;似乎描繪的園林,又顯然是在記憶里對故園的回味,訴說著“歸田”的出世情懷,如游子還鄉(xiāng)而不忘修葺故園,點綴些許新意。
徐鋼近年來的進步有目共睹,因在南藝教授山水,得以帶領(lǐng)學(xué)生下鄉(xiāng)寫生,此番周轉(zhuǎn),從傳統(tǒng)的紙上文本步入自然的真境,通過擺脫程序束縛而獲得新的活力,又適當(dāng)?shù)亟柚趥鹘y(tǒng)程序,把掘取造化源泉與充分的筆墨表現(xiàn)在更高的層面統(tǒng)一了起來。雖因年齡緣故,筆墨功力尚嫌纖弱,但二十來歲,對山水畫家而言尚屬童年時期,故而也鮮活脆嫩,倒是沒有中老年的成見和暮氣。山水是大科,與人物花鳥比起來,更少西方的參照,更多與傳統(tǒng)文化心脈的連接。江南是山水大師輩出的美穴地:元四家個個厲害,趙孟頫大家天成。錢選高逸離俗,但吃虧的是離趙孟頫太近。董其昌、王原祁以仿古打通造化,再打通心源;董還有極高的綜合修養(yǎng),是拿來主義的好手,引禪入畫,借古開今,推介松江意趣,被打倒的浙派山水從此再無出頭之日。至現(xiàn)代,傅抱石先生崇尚傳統(tǒng),得東洋巨匠狂傲不羈之氣??v酒放筆。任氣使才;更要緊的是帶領(lǐng)畫院同仁,登山臨水,行程萬里。搜盡奇峰,速寫勾勒,歸而成筆墨巨彰。因而與北方李可染先生的對景寫生相比,更近于古代先賢“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創(chuàng)作方式。錢亞宋魏等金陵諸家又各領(lǐng)風(fēng)騷。與今天之浮躁投機消費時代里的人相比,前輩又都有一份對為藝做人樣樣真誠坦蕩的澄澈內(nèi)心。而徐鋼確繼承了這份澄澈,所以能避開喧囂,不受時代塵俗之氣的污染和干擾。此為徐鋼之最大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