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吳正斌半個多世紀前的同班同學。他學生時代不裝,工作之后不爭,改革開放以來不跟風。勤勤懇懇工作,平平實實繪畫,什么真誠、正派、溫文爾雅等詞都可以放在他的身上。
1957年到1965年是我和他學習美術的學生時代。其間政治運動不斷,社會風氣浮夸,人際關系緊張,相互之間均處于人為的階級斗爭狀態(tài)。校內(nèi)相當多的師生不安,小部分師生演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裝積極,裝革命,裝先進,見風使舵,兩面三刀。當年的吳正斌不裝。既不裝先進,也不裝后進,一樣努力學習,一樣勤苦勞動,下課一樣畫速寫,星期天一樣去寫生。自吹自擂與他無關,積極靠攏組織與他無關,打小報告害人更與他無關。
在我的記憶中他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珍惜自己的作品。每次寫生回來都要切齊畫邊,配好襯紙。裝進鏡框欣賞并聽取意見。人不裝先進,畫一定要裝鏡框。在校八年他堅持這個好習慣。
美術的最大能量便是創(chuàng)造形象。既可以用來服務于崇高目的。又可以用來服務于閑情雅趣,還可以用來服務于其他。因此,各種社會力量從來都不會放松對美術的控制與利用。畫家的隊伍永遠是一支小隊伍。但為了各自的利益相互間的競爭也從來沒有放松過。1966年到1976年,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席卷全國,畫家之間的競爭更加尖銳。也許是性格決定命運,也許是智者成于不惑,吳正斌不爭。不爭名,不爭利,不爭地位,不爭權力,亦不爭所謂的創(chuàng)作機會。
為什么呢?
因為他堅信藝術的源泉是生活,藝術的根本在真情,藝術的美妙靠智慧,藝術的歸宿是人民。深入生活,培育真情,提升智慧,回報人民,只能依賴無限的努力,爭是無用的。
在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大動蕩、大破壞和大倒退之中。吳正斌以平視的眼光、平和的心態(tài)與平實的工作,為自己贏得一片純凈的藝術天地和大量的創(chuàng)作機會。各大博物館、紀念館主動邀請他去創(chuàng)作。與此同時他還完成了一批世外桃園式的作品。例如:《菊花》、《水鄉(xiāng)》、《家鄉(xiāng)小巷》、《池畔》、《溫室》、《冰糖葫蘆》等等。
《菊花》屬于在家中完成的靜物寫生。在祖國山河一片紅的日子里畫花烏魚蟲是要被批判的,不用寫實的和紅光亮的方法也是要被批判的。從畫面效果看作者的心境平和并全神貫注。他沒用照像般寫實的方法,也沒用大筆觸和大色塊,卻用了當時幾乎沒人試過的寫意式的肌理表現(xiàn)法?;ǖ纳耥嵑腿说那槿け憩F(xiàn)得很充分。我估計他巧妙地避開了當年的令人厭惡的批判。
《水鄉(xiāng)》是一幅風景寫生。構圖樸素,造型簡約,色彩清新,用筆概括,空間層次豐富亦通透,天光水影令人陶醉。
《家鄉(xiāng)小巷》屬于城市風景。吳正斌祖籍湖北沙市,這是他探望父老鄉(xiāng)親時的作品。初看畫面似乎平淡,仔細看有不少令人感動之處。小巷中住著他的岳父母,他的夫人就在小巷里長大。一旦成熟的畫家動了深情,筆下自然有佳作問世。
《冰糖葫蘆》也是北方小景。一堵古老的土墻邊靠著一樹冰糖葫蘆。吳正斌只畫了頂上的幾串。畫面中山楂鮮紅,凝固的糖漿晶瑩閃亮,被冬日的陽光照耀著,油然而生的鄉(xiāng)情和親情就像一雙胳膊把你緊緊地擁抱,那種溫暖和甜蜜會浸透你的心窩。一群孩子似乎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他們正歡快地舉著、咬著這童年的美妙,思鄉(xiāng)之淚會不經(jīng)意中滴下來。
想一想文化大革命,再讀一讀這批畫,你內(nèi)心會怎樣評價不爭的吳正斌?
1978年至今是我們國家走向盛世的三十年。期間的中國美術同主流美術、設計美術、市場美術和西方文化美術的爭奇斗艷與交相輝映所構成,日益興旺和繁榮。一個世界“美術”進入中國和中國美術走向世界的大格局已經(jīng)基本奠定。
迎接新時期的吳正斌回到廣州美術學院任教,并擔任過一段時間的系主任。在令人興奮和眼花繚亂的大背景下,既是畫家又是教授的吳正斌做了五件事:
1、悄然踏上旅途赴歐美、日本、俄羅斯,在不同時期的西方美術巨匠的作品面前去觀察西方美術現(xiàn)代化的歷程。
2、以系主任和帶隊教師的身分走訪國內(nèi)各大、中城市,訪問那里的畫家和教授,共同探討中國美術現(xiàn)代化的路線與方法。
3、穿三峽,過太行,進西藏,下江南。深入當下中國人的生活,體驗他們此時此刻審美需求,同時也探尋民族傳統(tǒng)的藝術寶藏。
4、在教學中創(chuàng)作,在創(chuàng)作中教學,和生氣勃勃的一代又一代青年畫家們共同探索美術發(fā)展的新思路。
5、抵制有害于中國美術現(xiàn)代化的政治波普。不畫大頭怪,不屑嬉皮士,堅持平和樸素的畫風,堅持雅俗共賞的審美,畫自己的所見、所思、所愛,不跟風。
吳正斌的努力所獲甚豐。
《陽臺》、《鴛鴦林》等屬于改革開放早期的作品。素描是俄羅斯的功底,色彩有印象派的影響,形象是中國的。情調(diào)是典型的,生活是真實的。平和而陽光,溫馨而美麗。
《圣殿》、《輪回》、《高原之鷹》等屬于多次進西藏的成果。他沒有為展覽而畫,也沒有為市而畫。他是為西藏人民的純樸和圣潔,為西藏青年的勇敢與豪邁,而全情投入和嘔心瀝血。因此,畫面上沒有過分的拘緊和刻板,更沒有招搖與賣弄。一切都筆隨意走,意隨情生,順乎自然。其結果是順利參展,順利獲獎,順利被中國美術館收藏。那閃閃發(fā)光的金杯也順利進了他的書房。
《拄拐杖的老人》和《睡著的老人》應該是上課時為學生示范時完成的作品。前者造型、色彩、筆觸完美結合并強勁有力,老人性格鮮明,目光銳利,神采過人。后者的造型、透視、色調(diào)都要復雜得多,你不能不承認這幅畫的造型更準確,刻畫更深入,色彩更豐富,色調(diào)更協(xié)調(diào),整體處理更瀟灑。
《江南三月》和《宏村水塘》屬于吳正斌特有的三色水彩速寫。作者往簡潔清新的方向畫,沒有為水彩而水彩,也沒有為速寫而速寫。抓住幾個大色塊,筆觸和水分任其自然,那陽春三月和鄉(xiāng)情鄉(xiāng)意都充分表現(xiàn)出來,并充分滿足現(xiàn)代中國人工作之余對閑情雅趣的需要。應該說這是一個很寫意的境界。
在中國歷史上,不裝、不爭、不跟的人一直都有,能過上好日子的不多。惡裝、強爭、死跟的人一直不少。被釘上恥辱柱的也不多。吳正斌很幸運,道德上成功,事業(yè)上成功,生活上也成功。用吳正斌的話:不少大師的輝煌期在七十至八十五歲,讓我們合作努力吧!
2010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