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勤勤正在按課本的要求,“吟哦諷誦”著一段課文。教室里只有她一個人的聲音:
“……瞧瞧那漓水,碧綠碧綠的,綠得像最醇的青梅名酒,看一眼也叫人心醉。再瞧瞧那沿江攢聚的怪石奇峰,峰峰都是瘦骨嶙峋的,卻又那樣玲瓏剔透,千奇百怪,有的像大象在江邊飲水,有的像天馬騰空欲飛,隨著你的想象,可以變幻成各種各樣神奇的物件。這種情景,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詩人畫師,想要用詩句、用彩筆描繪出來,到底誰又能描繪得出那山水的精髓?”
她多少有點表演的性質(zhì),帶著表情,盡可能按教學要求,“讀出作者的情感”,抑揚著,頓挫著,讓她的聲音在教室里起伏著,回旋著。念完最后一句,她沒有立刻把手中的課本放回講桌,倒不是怕放課本的動作和聲響驚擾她的余音,是想讓學生們在她回旋著的余音里想象課文中描述的自然山水,感悟自然山水中的詩情畫意。
張沖舉手了。
她看見張沖舉起了手。她本不想給他反應,但張沖的手似乎比優(yōu)美的課文更有吸引力,同學們的目光都已集中在他舉起的那只手上了。她不能不作出反應。
她:“你有問題?”
張沖站起來,環(huán)視了一下教室里的同學,笑了一下,然后轉(zhuǎn)頭看著她。
張沖:“能問嗎?”
她走回講臺,把課本放在講桌上,兩手撐在講桌的兩邊,目光直視著張沖:“問吧。”
張沖:“什么是嶙峋?”
她的目光立刻有些散亂了。她沒想到張沖會給她提這么一個問題。
她:“嶙峋?”
張沖:“你剛才念過的,瘦骨嶙峋?!?/p>
她:“好吧,嶙峋的樣子,怎么說呢?你坐下I吧?!?/p>
張沖坐下了。李勤勤的腦子卻無法安穩(wěn)了。這篇課文她已經(jīng)連續(xù)教了幾年,從來沒有一個學生問過這樣的問題。她也沒深究過“嶙峋”這么一個詞。現(xiàn)在,學生要求她把它說清楚,她能說清楚嗎?還好,她曾查過《新華字典》。
她:“嶙峋,山石一層層的重疊不平……”
她幾乎是一字一頓按字典上的解釋念的。
她:“你能想來嗎?”
張沖又一次站起來:“想不來?!?/p>
張沖又坐下了,
她整理了一下思緒,想盡可能說得清楚一些:“課文上用了瘦骨嶙峋,我們可以想一下很瘦的老人,皮包骨頭的老人,這也是一種嶙峋。”
張沖又站起來了:“老人皮包骨頭是嶙峋,重疊不平的山石也是嶙峋。哪一個嶙峋是真正的嶙峋?”
李勤勤感到嗓子有些發(fā)干了。她沒讓張沖坐下。她把目光轉(zhuǎn)向所有學生。
她:“你們覺得張沖的問題是問題嗎?”
學生們竟然齊聲回答:“是——問——題——”
她把散垂下來的一綹頭發(fā)劃了上去。
她:“你們也想不來嗎?”
學生們又一次齊聲回答:“想——不——來——”
就這么,張沖的問題成了所有學生的問題。
她低下頭開始想了,想她怎么才能把“嶙峋”說清楚。結(jié)果是,她覺得她一時半會兒沒法說清楚,因為她自己也想不出確切的“嶙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能想出來的都很籠統(tǒng),要具體,似乎只能是瘦老人身上的骨頭和一層層重疊不平的山石了。可是,世上的瘦老人多了,哪一位瘦老人的骨頭更嶙峋呢?一層層重疊不平的山石也是多種多樣的,哪一種更適合“嶙峋”的含義呢?瘦骨可以“嶙峋”。重疊不平的山石也可以“嶙峋”,這“嶙峋”的含義也太不確定太含糊了吧?
就這么,張沖的問題也成了李勤勤的問題。
她感到她在冒虛汗,再不開口說話,鼻尖上就會滲出汗珠子的。
她:“‘嶙峋’是一個形容詞,可以形容瘦骨,也可以形容一層層重疊不平的山石。比如‘燦爛’這個詞,既可以形容陽光,也可以形容笑。如果我們細心體會一下,陽光和笑是有一定的相通之處的,或者說相似性。所以,可以說燦爛的陽光,也可以說燦爛的笑……”
張沖打斷了她。
張沖:“可以說燦爛的牛糞嗎?”
學生們“轟”一聲笑了。還有學生興奮地拍著桌子。
李勤勤的忍耐終于突破了限度。她大喊了一聲:“笑什么笑!”
教室立刻安靜了,
李勤勤把憤怒的目光轉(zhuǎn)向張沖。眼睛里不僅有憤怒還有淚水。
張沖:“老師,我不是故意的?!?/p>
李勤勤:“但你是有準備的!”
張沖:“問‘嶙峋’是有準備的,說牛糞沒準備。你說燦爛的陽光、燦爛的笑,我突然想到了牛糞。我覺得陽光照在一堆干牛糞上也很燦爛,也可以說燦爛的牛糞?!?/p>
教室里“嗡嗡”起來了。學生們在討論,在爭執(zhí)。有學生說可以說燦爛的牛糞,有學生說不可以,有學生說可以不可以要看是否有燦爛的陽光。有學生說有陽光也不能說燦爛的牛糞,只能說燦爛的陽光。還有學生說得更奇特:牛糞一圈一圈的,像笑一樣,陽光照在上面,既是燦爛的牛糞,也是燦爛的笑。
一節(jié)富有詩情畫意的課就這么被“嶙峋”和“牛糞”給攪亂了。什么是“嶙峋”呢?能不能說“燦爛的牛糞”呢?李勤勤沒有給她的學生一個確切的答案。
她很郁悶,但不甘心。下課時,她給學生們說:“我會把‘嶙峋’說清楚的。”又給張沖說:“還有你那個‘燦爛的牛糞’?!?/p>
既然說了就要兌現(xiàn)。李勤勤和自己較上勁了,滿腦子都是“嶙峋”和“燦爛的牛糞”,
還好,那天不是星期天,不用接孩子,但癱瘓在床的父親是要照顧的。她給父親喂過飯,自己匆忙吃了幾口,把碗筷堆在碗池里,沒洗,就進了她的那間小書房,開始對付“嶙峋”和“燦爛的牛糞”了。
她從書架上搬出了一本《辭海》。她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要看看《辭?!肥窃趺凑f“形容詞”的,因為“嶙峋”和“燦爛”都是形容詞。
形容詞:表示人或事物的形狀、性質(zhì),或者動作、行為、變化的狀態(tài)的詞。如“高”、“小”、“好”、“勇敢”、“偉大”、“慢”、“清楚”、“干凈”等。漢語形容詞可以同副詞組合(很勇敢);有的可以重疊(小小兒的、干干凈凈);用肯定否定相疊的方式表示疑問(好不好、清楚不清楚)。常作謂語(天氣好)、定語(偉大的領(lǐng)袖)、狀語(慢走)和補語(看得清楚)。
她很失望。這一堆文字里偏偏沒有“嶙峋”和“燦爛”的舉例,也沒有給她提供解釋“嶙峋”和“燦爛”的方法。她依然沒有辦法把“嶙峋”和“燦爛”說清楚說明白。
我總不能把學生領(lǐng)到一座山峰跟前,指著一層層重疊不平的山石說“這就是嶙峋”吧’也不能把他們領(lǐng)到陽光里給他們說“現(xiàn)在我們就在燦爛的陽光里”吧?如果有學生,比如張沖反駁說“我覺得這山峰一點兒也不嶙峋,也不覺得這陽光是燦爛的”,我又該給他怎么解釋呢?
看來,形容詞是只能意會,沒法解釋的。可是,問題又來了:既然是意會,陽光里的牛糞為什么就不能是“燦爛的”呢?燦爛可以和笑搭配,也就應該能和牛糞搭配。我能給張沖這么說嗎?不能這么說,又該怎么說呢?“嶙峋”就是“嶙峋”,“燦爛”就是“燦爛”,要用感覺去感覺,用心靈去意會——這么說不就等于沒說嗎?
她上一趟廁所,又回到小書房。她沒法接受“我說不清楚”這個現(xiàn)實。
不行,我一定要說清楚。我已經(jīng)給學生說了,我會把“嶙峋”說清楚的。也給張沖說了,還有你那個“燦爛的牛糞”。
《辭?!窙]解決問題,也用不著查字典了,因為已經(jīng)查過了。
那就再看看課文吧。
她翻開課本,把她已經(jīng)能夠背誦的那一段課文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沒想到情況變得更糟了。這一段課文好像也在和她為難一樣,竟接二連三跳出來一串和“嶙峋”一樣難以說清的詞,比如“玲瓏”,比如“最醇的……酒”,比如:“隆石”和“奇峰”。這些平時讀起來很悅耳想起來很優(yōu)美的詞,怎么突然間變了面目呢?它們在字句間蹦跳著,挑逗著她,嘲弄著她,對她說:我們都是你沒法說清楚的!
不僅是這些詞,很熟悉的課文似乎也變得奇怪了,前邊寫的是“峰峰都是瘦骨嶙峋的”,緊接著“卻又那樣玲瓏剔透,千奇百怪”。“瘦骨嶙峋”和“玲瓏剔透”也太不搭邊了吧?瘦骨嶙峋的山峰怎么又像在江邊飲水的大象和騰空欲飛的天馬了?飲水的大象和千奇百怪怎么掛上鉤了?是想象力太豐富,還是隨意亂寫?你可以隨意地寫,我卻沒法隨意地給學生教啊!你怎么能用那么多說不清楚的詞寫文章呢?
亂了,整個亂了,理不清歸不攏了。
李勤勤想大哭一場。
她不能抱怨課本。課本里的課文都是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范文。
也不能抱怨學生。學生不清楚不明白當然要問老師。
就這么,李勤勤用“嶙峋”、“燦爛”以及“燦爛的牛糞”把自己蹂躪了大半夜,得到的結(jié)果是:想大哭一場。
她沒哭。她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接下來的幾節(jié)語文課,李勤勤都很不在狀態(tài)。她知道是“嶙峋”和“燦爛的牛糞”在作怪。她很別扭。她不想這么別扭,不想這么不在狀態(tài)。
在一節(jié)課的最后,她終于鼓起了勇氣。
她說:“同學們,有一件事情我得給你們有個交代。”
學生們立刻安靜得沒了一點聲音,
她說:“你們還記得‘嶙峋’這個詞嗎?”學生們想起來了,齊聲回答:“記——得——”她說:“還記得我說過我會把它給你們說清楚嗎?”
學生們興奮了,又一次齊聲回答:“記——得——”
教室里的氣氛飽滿起來了,所有的學生都凝神靜氣地看著她,滿懷著期待了。
她調(diào)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后說:
“這些天的語文課我很不在狀態(tài),因為我沒有勇氣面對你們,我很羞愧。我努力了,也受過煎熬了,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們的是,‘嶙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我說不清楚……”學生們發(fā)出了一聲“噢——”,飽滿的期待癟下去了。
她沒有因為學生們的反應受到絲毫影響。她要把她想說的全說出來。
“我知道你們很失望。這失望不屬于你們,是屬于我的,也應該屬于我。我不但說不清楚‘嶙峋’,也說不清楚‘玲瓏’,也說不清楚什么樣的酒是‘最醇的’酒,什么樣的石是‘怪石’,什么樣的峰是‘奇峰’。我說不清楚的還有很多很多……”
教室里的氣氛又開始飽滿起來了。
她感到她的眼睛正在濕潤。她繼續(xù)著:
“我要感謝你們,感謝張沖同學。我雖然沒能回答你們的問題。卻因此得到了許多。包括對自己的失望。失望并不是什么壞事情,正因為我對自己的失望,我才想到了許多過去沒有想過的東西。我相信我們正在學習和使用的語言文字是世界上最優(yōu)美的語言和文字。它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不管我能不能說得清楚,都是我們民族智慧的創(chuàng)造。正因為許多事物的形狀、性質(zhì)、狀態(tài)是豐富的、變化的、難以言說的,我們的語言和文字里才有了那些要用我們的想象力去想象,用我們的心去意會的美麗的詞語,比如‘嶙峋’,比如‘玲瓏’,比如‘燦爛’……我很遺憾我說不清楚它們,但我相信你們,隨著知識和閱歷的不斷豐富,你們會理解,也會貼切地使用這些詞的……”
她感到她好像流淚了。她在掌聲里對她的學生們微笑著。
然后,她又一次把張沖約到了她備課和批改作業(yè)的辦公室。因為還有“燦爛的牛糞”,她想和張沖單獨談。
(節(jié)選部分略有改動,作家出版社2010年4月出版,定價28元。全國各地新華書店有售。)
(本欄插圖/倫鵬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