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新紅 逄金一
(山東師范大學,山東 濟南 250014;山東大學,山東 濟南 250100)
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①
——莎士比亞傳奇劇之生態(tài)詩學解讀
莊新紅 逄金一
(山東師范大學,山東 濟南 250014;山東大學,山東 濟南 250100)
借鑒生態(tài)主義的思想成果,從新的緯度對莎士比亞傳奇劇進行創(chuàng)造性解讀和闡釋,主要在天地自然對人格生成的影響、修復破裂的人際人倫關系、重建對神圣性的敬畏意識、重返天地人神和諧棲居的秩序樂園等方面的精神探索上,發(fā)掘和展示大師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深蘊的生態(tài)詩學內涵和生態(tài)智慧。
莎士比亞;傳奇劇;生態(tài)詩學
隨著生態(tài)批評理論的建構日趨成熟,當前文學生態(tài)批評的實踐和生態(tài)詩學理論的運用卻差強人意,有學者提出“文學批評不僅應該去理解和闡釋文本,而且應該不斷地挖掘文本解讀的可能。在這個意義上,生態(tài)批評的對象絕不局限于生態(tài)文本,而是在重新閱讀的基礎上,建構并努力傳遞一種生態(tài)批評的視角,一種生態(tài)批評的思維方式和閱讀方式。作為對生態(tài)理念的呼應,生態(tài)批評不能等待生態(tài)文本的完整出現(xiàn),也無法以某種準確的尺度鑒別出生態(tài)文本。生態(tài)批評本身就應該是一種生態(tài)主義的創(chuàng)作,是以生態(tài)主義閱讀視角對經(jīng)典作品的重構性創(chuàng)作。這種創(chuàng)作以生態(tài)主義的立場閱讀,并在這種寫作性閱讀中發(fā)現(xiàn)、確認、構建和豐富自身的生態(tài)主義視野”。①胡志紅:《西方生態(tài)批評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42頁。本文則是對這一呼聲的積極響應,擬在生態(tài)主義觀照的視野中,對經(jīng)典文學作品進行創(chuàng)造性闡釋和解讀,試圖從生態(tài)批評這一新的緯度,發(fā)掘莎士比亞傳奇劇中深蘊的生態(tài)詩學內涵,在文本生態(tài)批評的實踐領域做出大膽的嘗試,力圖為目前正在發(fā)展中的生態(tài)詩學的內涵建構提供一定意義上的啟示,也可為迷茫困惑的現(xiàn)代人如何克服目前所面臨的生存困境、突圍當前的精神生態(tài)危機、重返人類和諧共居的詩化精神家園等方面挖掘和提供更多的生態(tài)智慧和精神啟示。
文藝復興時期受人文主義思潮的影響,人類的主體意識覺醒,利己主義和物質主義開始極度膨脹。人文主義本來是對中世紀人類受封建專制和神權壓抑所遭受的精神失衡、靈與肉的分離關系的反撥,但因為人類理性的有限性和欲望的無窮性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肉欲和物欲泛濫的一極,“精神生態(tài)危機的表現(xiàn)之一是靈肉分離,靈的一極代表著理性、精神、信仰,肉的一極代表著感性、欲望、本能”。②王茜:《生態(tài)文化的審美之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30頁。精神兩極動態(tài)持存的制衡狀態(tài)是人類精神生態(tài)和諧的前提,而靈肉分離則會造成人們精神失衡、人格扭曲、身心失諧。當人類開始走出中世紀教會神權設下的藩籬時,沒有了神權的束縛、信仰的規(guī)約,一方面人類的主體性、自我價值、利益尊嚴得以高揚,人開始相信自己就是“人間的上帝”、宇宙間“大寫的人”,創(chuàng)造、進取、掠奪和冒險的生命力得到極大激發(fā),“那些隨著工商業(yè)的發(fā)展而首先致富的資產(chǎn)者,是率先在封建領主和教會權勢人物的眼皮底下過著撒旦一樣生活的人。他們憑著自己的才智、狡猾和冒險精神,幾乎是憑著對上帝的叛逆精神,一個個轉眼間從乞丐成了富翁”。①蔣承勇:《西方文學“人”的母體研究》,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8頁。人類沉醉在感性欲望和世俗生活享受的狂喜之中,表現(xiàn)出唯我獨尊、天馬行空恣意馳騁的自信和勃勃野心,這種無止境的物質追求和不可遏止的創(chuàng)造力成為推動歷史進步不可阻擋的力量;但另一方面,隨著理性和物質欲望的覺醒,人類執(zhí)著于此世個人利益的無限攫取和欲望追求的無窮放縱,人們在努力實現(xiàn)自身價值和執(zhí)著追尋自我存在意義的過程中,卻陷入了自身價值虛無和存在意義逐漸喪失的悖論,信仰缺失、心靈空虛、困惑迷惘、無所依恃,人們的精神生態(tài)問題愈來愈凸顯。
人文主義單純肯定個人的尊嚴價值和世俗欲望,極力張揚個人欲望的實現(xiàn)與獲取,結果造成了人類的精神危機和人文主義自身的根本性危機,人文主義可以說是形成近代人類中心主義的開端和淵藪。莎士比亞作為一代現(xiàn)實主義戲劇大師,本身并沒有自覺的生態(tài)哲學意識,也談不上將現(xiàn)代的生態(tài)主義理念自覺地運用到戲劇創(chuàng)作中,但大師根據(jù)自己豐富的人生積累、洞察幽微的獨到眼光和對社會人生的直覺體悟所創(chuàng)作的戲劇,其內容的現(xiàn)實性、豐富性和超越性必然會內蘊著從兩希文化流傳下來的一種古樸的生態(tài)智慧。在悲劇中,大師對當時發(fā)展走向出現(xiàn)偏差的人文主義流露出深刻的反思和批判意識,將人的精神生態(tài)危機圖景呈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將極端利己主義造成的人性惡揭露到了極致。但人的出路在哪兒呢?人類如何走出欲望的深淵、祛除精神的病灶、恢復健康的精神生態(tài)呢?大師在上下求索的精神探尋中,在后期的傳奇劇中試圖突圍精神危機、超越現(xiàn)實,引領人類穿越荊棘遍布、險惡叢生的人性荒原,重歸美好、和諧的精神家園。他后期傳奇劇中所呈現(xiàn)的人類和諧樂園得以重建的理想,從某種意義上說,內蘊了豐富的生態(tài)詩學內涵和生態(tài)智慧。
神奇奧妙的大自然對人性的磨練和滌蕩、孕育和滋養(yǎng),有助于生成本真質樸、自然和諧的健康人格,即生態(tài)人格。生態(tài)心理學研究表明,人的心理與環(huán)境是一個統(tǒng)一整體,兩者相互影響、有機結合產(chǎn)生新的心理品質,一種自然環(huán)境參與建構的心理品質——環(huán)境因素參與人的心理創(chuàng)造活動,作為有機體的人和自然環(huán)境在人的心理空間中得到交融和化合,使得人的心理不斷滲透環(huán)境的因子,促進人的“心理成長”,也使人這一生命有機體的心理不斷得到“豐滿”,使人的心理不斷走向成熟、完善與健全,而環(huán)境也折射出人的心理內涵,心物合一、情景交融。在實際生活中,自然環(huán)境無時無刻不在滋潤著人們的心靈,促使人們的心靈趨向純凈、甜美和完善。生態(tài)心理學還從人與自然的關系角度,揭示了自然環(huán)境和荒野對于心理與精神的治療價值,要求建立人與自然的血肉聯(lián)系,喚醒生態(tài)潛意識,重塑生態(tài)自我,最終促進人的精神健康。并認為荒野可以建立自信、消除壓力、促進反思、并產(chǎn)生敬畏心理,最終形成心智健全、精神健康的生態(tài)自我。特別自 20世紀末以來,當意識到已有的文化傳統(tǒng)不能解決人類所面臨的困境時,人們最終將困境的解決回歸自然、回歸荒野。
莎士比亞傳奇劇中塑造了一系列天性本真質樸、人格健康和諧的新形象,但他們大都成長于遠離塵世喧囂、充滿自然靈性的僻遠地域,與上述的生態(tài)理論具有了不言而喻的相合之處。《冬天的故事》中的潘狄塔,雖然受生父迫害,自出生之日被棄于荒野之上,險遭熊口,后來卻為當?shù)啬寥讼嗑群蛽狃B(yǎng),有幸成長于遼闊澄澈的天空與碧草如茵的草原之間,純凈和美、豐富繁茂的大自然賦予她近于完美的自然人格——自然淳樸、性靈充盈、活力四射、坦蕩磊落、寵辱不驚、仁愛寬容。當她知道喜歡她的小伙子是位王子時,平靜如初、坦然自若,并不懷有非分之想或急于攀龍附鳳、趨炎附勢,而是頗有自知之明地堅持與王子以普通朋友身份平等相處,亦歌亦舞、歡聲笑語,分享年輕活潑、純凈自然的友誼。而當王子坦承對她傾心愛慕的肺腑之言,她也并沒有因為自己出身低微而輕言放棄這份誠摯的感情,勇敢地與王子一起為之奮斗爭取。當?shù)弥赣H早年昏聵陷害母親和自己的事情真相后,對父親當年的罪孽,雖然也氣憤心傷,但見父親真心悔過,也寬恕了父親,接納了這份飽含辛酸、失而復得的親情。她所表現(xiàn)出的博大坦蕩的胸懷頗有天地自然之氣魄,是一位真正的自然女兒。她也是該劇的靈魂,因為她的出現(xiàn)和穿綴,以往老一輩之間的愛恨情仇終于煙消云散,一個新的幸福美滿的王國終于得以為繼和重建?!侗╋L雨》中公爵普羅斯比羅的女兒米蘭達,也成長于遠離塵世喧囂卻平靜和諧、萬物豐茂的荒島,受大自然的浸潤和熏陶,聰明靈秀、本真自然,對落難的王子菲迪南在不知其身份的情況下一見鐘情,只愛其人而非其它附屬的世俗之物,這樣的愛情完全出于自然天性、純凈無瑕。二人純潔熾烈的愛情,經(jīng)受住了父親的考驗并平息了父親心頭郁積的仇恨之火,致使父輩們拋棄舊怨相互和解,締造了一個充滿愛與和諧的新世界。公爵曾遭受親弟弟的陷害,本來心懷深仇大恨,但其受傷的心靈在經(jīng)歷大海上的狂風暴雨及荒島上多年風風雨雨的自然力量的滌蕩,逐漸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心理上吸取了大地寬容博大的精神,心胸逐漸變得坦蕩和仁愛,即使天賜良機給予他復仇的機會,他也沒有以仇報仇、以怨報怨,而是用仁愛和寬恕對待曾經(jīng)的敵人,將敵人感化使之懺悔,一起撐起一個充滿愛和秩序的新世界。
莎士比亞把這些完美形象大都安排在遠離人世喧囂、自然和諧的天地之間,而劇中生活于宮廷中的人們則心胸狹小、貪婪自私、損人利己,人格上皆有缺陷,缺乏一種來自大自然的本真和諧的元素,雖是無意,但卻也傳達出一種淳樸的生態(tài)意識——只有得自于大自然的滌蕩、浸潤與滋養(yǎng),才生成這一個個自然純樸、和諧健康、豐盈靈秀的美麗形象。他們是修補罅隙、治愈傷疤、拯救世界、創(chuàng)造和諧的新生力量。而大自然神奇、博大的胸懷對這種自然人格的塑造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大自然的本然之質與這種和諧本真的人格是同質同構的。雖然大師沒有明確提出“回歸自然”的口號,但從他對理想人物成長的環(huán)境安排上,可以順理成章地推導出博大坦蕩的大自然在他心目中的作用和地位。人文主義理想即追求和諧生活的理想,大可兼善天下,求得大宇宙的和諧,小可獨善其身,求得小宇宙即個人內心的安寧。莎翁關于和諧人性的理想與為二元論所主宰的中世紀關于人的概念是根本對立的,體現(xiàn)了他以及文藝復興時代對人的本質的全面理解。
人從出生之日起,隨著生命實踐的展開就處在了人與人、人與外在世界的關系之網(wǎng)中,馬克思指出,“人的本質并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xiàn)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60頁。人不僅要面對與自然界的關系,而且在社會生活中更要面對圍繞自身的各種人倫人際關系。在這個關系性系統(tǒng)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功能,并遵循一定的系統(tǒng)規(guī)則與其它個體交往互動、互通信息能量,以保證自身的健康發(fā)展和人類整體系統(tǒng)功能的良好運行。這樣,人與他人的交往關系成為整個社會關系系統(tǒng)良好運轉的保障,也是維持良好的個人精神生態(tài)的情感和社會基礎。但不同個人主體之間如何交往互動?
胡塞爾曾提出一個根本性問題,即獨存的我如何抵達他人?或者說,各個處于自己位置的人怎樣相互抵達?并首次提出主體間性的概念,認為人與人之間是“交互主體”的關系,是主體間性的關系,每個人都是平等存在的主體,應該互相尊重、平等對待、友好相處。②王曉華:《生態(tài)批評——主體間性的黎明》,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1頁。而劉建軍教授提出了“不完整主體”的理論,“不完整主體理論承認人在世界上的絕對地位的同時,同樣必須要承認這個主體是由多個個體構成的,而每個個體又是不完整的。也就是說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不完整的個體的人在一定的關系中達成一個特定時期的相對完整的人的‘主體’?!粋€自身完整的主體其實就是封閉體,是無法與他者對話的。所以,對話的現(xiàn)實目的是溝通,是二者通過對話達成共同愿望的實現(xiàn)”。③劉建軍:《后現(xiàn)代語境下基督教文化形態(tài)的基本特征》,《東北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通過平等友好地“對話”,與別的個體之間展開交往活動,其目的正是為了彼此之間的“相互成全”。所謂“相互成全”,首先說的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關系,它既涉及人的社會性存在,也同時闡明了在與他人的互動之中保持雙方人性的生長與人格的逐漸完滿。但“相互成全”最重要的內涵在于,宇宙間存在的任何社會性單位自身都是不完整的,或者說對于作為社會性存在的個體、國家來說,其自身都沒有任何先行規(guī)定好的本質所在,而它的社會性的存在也不是先定本質按照自身邏輯的歷史展開,因此任何單位對“自身完整性”的需求以及實現(xiàn)過程都必須和同樣是“不完整的單位”之間形成互相促進與各自成全之間的關系。也就是說,它們都必須進入相互之間的交往互動之中,交往之中的雙方都應該是平等的存在者,交往的目的是為了各自的“相互成全”,而且在成全自己的完整性的過程中也允許別人成就自己之“完整自我”。④車鳳成:《生態(tài)學批評中的理想人格——“生態(tài)人”之分析》,《南京林業(yè)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8卷第2期。另有生態(tài)學者認為,“生態(tài)文明則把自我從封閉的理性主體還原為一個有著內在統(tǒng)一性的開放的、生成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我’只有盡量汲取宇宙中無限豐富的生命潛能,充分把握自然所蘊涵的生命節(jié)律并與之合拍,自我才能得到最充分的實現(xiàn)。因此,自我生命的完善不能通過視他者為敵人,壓抑和否定他者來實現(xiàn),而要把他者視為拓展‘我’的生命維度的契機,通過我與你的平等對話關系,使我與他人彼此進入對方的生命世界。在每一次生命世界的交融中,‘我’的生命視野都將得到一次拓展,最后從私人之‘小我’上升到耐斯所說的深生態(tài)學意義的‘大我’。從開放式生成的個體生命視角出發(fā),‘我’和他人的生命將彼此包容,將對方當作自己生命歷程中遇到的兄弟、友人或師長,從而建立起一種友善仁愛的人際關系”。①王茜:《生態(tài)文化:審美之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也有學者指出,人類要消除生態(tài)危機,“最根本的是要消除私有財產(chǎn)權力在人與人之間制造出來的競爭和對抗,在此基礎上消除不同利益主體在利益上的沖突。只有如此,人們才能真正從人的‘類存在’的意義上去關注那些屬于人類的共同利益,否則,要真正解決生態(tài)問題是不可能的”。②呂世榮:《馬克思自然觀的當代價值》,《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
由此可見,我與他者、不同個體之間的關系應該是主體間性式的互相尊重、彼此成全、共同成長、和諧共處的。在傳奇劇中,莎士比亞卻強調了人倫人際關系的彌補、修復和重新構建,個人主體不能將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追求自己的欲望和利益的實現(xiàn)必須不以損害別人的利益為前提。人倫人際關系不僅是良好的社會秩序持存的保證,而且也是人的情感歸宿和心靈依托,是個人生活和諧、幸福的必備條件。為了一己私利而切斷人倫情感關系的紐帶,自己的心靈也會失去平靜和平衡,孤獨、恐懼、懊悔、無依無靠、度日如年,如克勞狄斯對自己所犯下的罪惡要遭天譴的恐懼、麥克白的心靈交戰(zhàn)的煎熬、里昂提斯十六年的懊悔折磨等,他們只顧追求自己欲望和利益的實現(xiàn),雖然通過一些卑劣陰險的手段最終達到了自己的目的,但已再無幸福感而言。
而一旦罪惡已犯下、裂痕已造成,人們如何再能平復心靈的風暴、彌合破裂的人倫關系紐帶?莎劇給予我們的啟示是:用愛克服惡,用愛去感動、轉化、彌合一切,重新構建愛的世界。真誠的懺悔、博大的寬恕、仁慈的愛心可以彌合曾經(jīng)的裂痕、治愈心頭的傷疤、抹除仇恨和宿怨,建立起人與人之間新型的統(tǒng)一和諧的關系,重新樹立和諧的社會秩序。《冬天的故事》里,里昂提斯出于無名的懷疑和猜忌,欲置自己多年的好朋友波力克希尼斯于死地,致使忠厚誠實的大臣卡密羅與之一起潛逃,而國王的偏執(zhí)暴戾不僅使小王子經(jīng)不起打擊而夭折,剛出生的女兒被棄于山野,并使愚忠之臣安提戈涅斯葬于熊口,寶麗娜一家家破人亡,自己忠貞仁厚的妻子也幾乎死于非命。因為個人精神的病變和人格的異化,導致整個人倫人際關系系統(tǒng)土崩瓦解,整個國家風雨飄搖、后繼無人。但因為女兒潘狄塔和波力克希尼斯之子弗羅利澤的愛情,將所有已經(jīng)破裂的關系重新綴連起來,父女相認、父子團聚、君臣和好、朋友修和、夫妻破鏡重圓、家國后繼有人,所有的關系裂痕得以彌合,一個嶄新的秩序王國重新確立。而其中最關鍵的因素是里昂提斯十六年的誠心懺悔、赫米溫妮等一切相關之人對其罪過的諒解和寬恕,充分表明經(jīng)歷了世事滄桑之后,只有人與人之間的愛才是人類靈魂的幸福歸宿。充斥于世間的愛、一種富于宇宙精神的大愛,是劇中關系修復、秩序重建的精神支柱和關鍵鏈接。雖然莎士比亞并沒有生態(tài)哲學關系性思維的眼光,但他的傳奇劇同樣給予我們豐富的人生智慧啟示,即夫妻的忠貞、朋友的信任、君臣的和睦、愛情的純真、秩序的和諧等人倫人際關系的持存和重建,憑靠的只有愛的力量,通過“愛”抵達彼此的心靈,互相扶持、互相促進、共同成長,才能重新搭建起完滿和諧的人倫人際關系之網(wǎng),支撐起個體脆弱的生命,才能尋找到和諧平靜的精神家園,人類社會才能得以持續(xù)發(fā)展。
令人稱奇的是,莎士比亞后期傳奇劇的每部劇中都出現(xiàn)了異教神的不同形象,如《辛白林》里的竹簡及神奇預言,《冬天的故事》里的阿波羅神喻,《泰爾親王配力克里斯》中的天火和顯靈的雅典娜女神,《暴風雨》中無所不能的精靈愛麗兒及諸位神靈現(xiàn)身對一對年輕人的祝福等。那么,通過這些神靈的顯現(xiàn),莎士比亞在其精神探索中傳達的是一種什么樣的生存智慧?若從生態(tài)主義的角度解讀,其劇中應蘊含了一種重建對神圣性力量的敬畏意識。
重建對神圣的信仰,是整體性生態(tài)世界觀的重要內涵。“整體性的生態(tài)世界觀認為世界是一個有著自我組織、創(chuàng)造、協(xié)調和發(fā)展能力的有機生命體。整體性來自這種自我發(fā)展與完善的有機性,稱其為‘宇宙的靈魂’或‘自然的精神’是一種擬人化的說法,因為對于這種神奇力量,我們除了用感同身受的體驗的方式去理解它別無他法,如果人能夠始終將自己置于地球的生態(tài)敘事中,就會隨時保持對于這種超越性力量的信仰與敬畏,并將其溶化為一種指導人類實踐活動的內在心靈法則”。③④王茜:《生態(tài)文化的審美之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0頁,第222-223頁。“神圣不是與現(xiàn)實生活對立的力量,不是命運的主宰者,也不是臆想,生態(tài)文化中的神圣只有一個來源,那就是生生不息、使萬物具有內在價值、能夠自我發(fā)展并維持著整個宇宙和諧的生命本身。它是超越萬物的造物者,又是具有無限生機和清新活潑生命力的具體存在物,人與萬物都在自身體內包蘊著神圣之維,神圣來自宇宙、自然所啟示的生命真諦”。④在這里,生態(tài)主義者認為的神圣力量,是一種對當前人的認識能力尚不可理解、實踐活動中尚不可把握、萬事萬物又不得不被牽制和遵循的一些宇宙規(guī)律和未知力量的概括,通過在人類中重建對這種神圣性力量的敬畏意識,可以相對克制人類理性上的狂妄自大,作為“內在心靈法則”調節(jié)和限制欲望膨脹的限度,使人有所畏懼,不敢再無所顧忌、為所欲為,并能把有限的自我融入到更為闊大的宇宙發(fā)展過程中?!熬次肥且驗槿艘庾R到自己只是與神圣的整體相牽連的一個部分,人類有限的生命活動永遠無法洞悉整體,因此會產(chǎn)生天命靡常的深刻感受,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感到憂慮”。①王茜:《生態(tài)文化的審美之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5頁,第283頁。從敬畏意識中,生發(fā)出一種憂患意識和處理他人權益時的謹慎與尊重,并使自己在一種愛己亦愛人的境界中心靈得以提升。“人要使自己變得高貴的途徑只有一個,那就是從一種超越日常生活世界的更深廣的存在中尋找可以提升心靈,使有限生存向無限和永恒飛躍的力量,這就是信仰的力量。信仰源于對終極問題的思考,惟獨如此,人類才得以克服令人難以承受的生命之輕,把本來短暫微渺的人生維系在一個厚重的價值底座上,信仰使世界被意義之光照亮,成為真正屬于人的家園”。②王茜:《生態(tài)文化的審美之維》,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5頁,第283頁。重建對宇宙間神圣性力量的敬畏意識,也就是對利益無限追求和能力無限膨脹的人類野心設置一種精神閥限,使人能夠審慎反思自己的行為、遵循宇宙規(guī)律和永恒的自然法則。
不過,在莎士比亞傳奇劇中,這種神秘的宇宙力量和永恒的自然法則已被具象化和形象化為不同的異教神形象?!抖斓墓适隆分?國王里昂提斯由于無端猜疑,致使忠心不貳的丞相叛逃、多年好友反目、仁厚貞潔的王后遭到無情審判。當接到大臣從神廟中請到的阿波羅神諭時,他不但不知悔改,并妄言:“這神諭全然不足憑信。審判繼續(xù)進行。這是假造的?!彼麑ι褚獯鬄椴痪?一意孤行,并堅決擬殺掉王后以圖心中之快,結果神諭中預言成真——小王子因受突然的變故驚嚇和太過擔心母后的命運憂慮而亡,冷酷無情的國王將要面對的是后繼無嗣、妻死女失、家破人亡的處境,他這才意識到:“阿波羅發(fā)怒了!諸天的群神都在譴責我的暴虐。”③[英]莎士比亞著,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548頁。昏聵的國王終于清醒過來,明白自己對最親近的人所犯下的滔天罪行,開始了漫長的自責、懺悔的心靈之旅。而該劇最后的結局也充分證明了神諭的預言力量:在歷經(jīng)十六年的懺悔自責、當年丟棄的女兒潘狄塔失而復得之后,一切恰如神諭所示,國王終于能與王后團聚、國家也有了后繼之人。阿波羅是古希臘羅馬神話中的太陽神,自古即是一種公平、正義、理性的象征。他的神諭在莎劇中正是代表了冥冥之中一種神秘的力量,主宰和支配著人類的命運遭際,處處公正執(zhí)法、伸張正義,這難免使利令智昏的世人對人力以外、不可違背的阿波羅所代表的神秘力量心生敬畏、有所畏懼。這種神秘力量的啟示正如整體生態(tài)主義世界觀所倡導的重建對宇宙間神圣性力量的敬畏意識,它可以遏制人類心中的狂妄自大,讓人有所敬畏,引導人的心靈能夠遵循一定的宇宙公義法則和正義精神。《泰爾親王配力克里斯》中,亂倫暴戾、大肆殺戮求婚者、迫害泰爾親王的國王父女,最后的結局是在出游的路途中竟然被一把神秘的天火燒死!這一把天火,也正代表了冥冥中的公正天意,不能不令人心生敬畏;而托夢的雅典娜女神,指引親王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妻子,歷經(jīng)苦難終于全家團圓,正是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的結局?!缎涟琢帧分械膲糁猩衩刂窈喌念A言最終實現(xiàn),給人的感覺也是人世中發(fā)生的一切都在某一種神秘的力量的掌控之中。
如上所述,莎士比亞受時代的局限,雖然沒有前述現(xiàn)代生態(tài)哲學整體世界觀意義上對神圣的宇宙力量的覺悟,但從生態(tài)哲學的角度看,大師的戲劇也包涵了具有相同價值意義上的生態(tài)素樸意識——在神性被遺忘的時代重建對神圣性的敬畏,召喚的是一種對超乎于人性局限的神秘力量的敬畏意識。其藝術形象本身雖有不同,但其精神實質并無多少差異,都是一種冥冥中對人的善惡是非做出價值判斷的神秘力量,或者是一種絕對意義上的善和愛的終極力量,指向的都是一種精神的信仰,一種價值的理念,一種內在的價值判斷尺度,一種心靈的道德理想。而這種絕對意義上的善和愛一直是莎劇中的靈魂,真正的上帝。因此,莎士比亞戲劇中表達的對神圣性的敬畏意識同整體生態(tài)世界觀意義的敬畏意識具有同樣的功能意趣——對神圣的信仰能轉化為一種心中有所敬畏的生活態(tài)度,一種尊重其他生命的內在價值取向,一種內在的心靈道德法則,這是人的精神生態(tài)持存和和諧生態(tài)人格構造中不可缺失的一維。這在當時人們脫離神的懷抱、極力肯定和張揚人的價值和欲望的時代背景中,無疑是具有批判和超越意義的,即使對當代無所畏懼、大肆掠奪、造成生態(tài)危機的人類也有極大的啟示意義。
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的兩行詩“人充滿勞績,但還 /詩意地棲居于大地之上”所進行的存在主義角度闡發(fā),成就了“詩意地棲居”的著名言說。為了闡明“詩意地棲居”,海德格爾首先闡述了“非詩意地棲居”——“非詩意地棲居不是人的真正存在。非詩意地棲居是指人自身無希望的繁殖,人對物質的瘋狂追求和對名聲的瘋狂追求。這種居住形式只會從根本上背離人的居住天性,打破人居住的四元世界。非詩意地安居的表現(xiàn)形式是征服大地,掠奪天空,遠離神性,喪失人作為短暫者的存在”。①尚永強,張強:《人與自然的對話》,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76頁。“安居是凡人在大地上的存在方式”,安居的意思是“置于和平中”,“處于和平中,處于自由中。自由在其本質上保護一切。安居的根本特征是這種保護,它遍于安居的整個領域”。②海德格爾著,郜元寶譯:《人,詩意地安居》,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95頁,第96頁?!霸诖蟮刂稀?還意味著“在天空之下”、“面向諸神的駐留”和“屬于人的彼此共在”,這樣,海德格爾將“大地和蒼穹、諸神和凡人”四元稱為“四重性”,這“四元”憑原始的一體性交融為一,構成一個詩意的世界。他還指出:“凡人以拯救大地的方式安居……拯救并不僅僅是把某物從危險中拉出來。拯救真正的含義,是把某個自由之物置入它的本質中……安居本身必須始終是和萬物同在的逗留。作為保護的安居,就是把這四重性保持在凡人與之同在的東西即萬物的存在之中……安居將四重性的本質帶入萬物中而加以保護?!雹酆5赂駹栔?郜元寶譯:《人,詩意地安居》,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95頁,第96頁。這就是說,人生存于天地之間,就應該把萬事萬物保護在其本質之中,使自然之其為自然,使萬事萬物自由自在,與自然萬物和諧共處?!疤斓厝松瘛彼脑椭C世界,成為人類一種終極意義上的生態(tài)生存理想。
莎士比亞也把拯救人類的終極理想指向了天地人神和諧自由、共存共在的境界,創(chuàng)造了一個“天地人神”四元和諧共居的藝術世界。莎士比亞的深刻之處在于,在當時樂觀激揚的人文主義氛圍下他卻發(fā)現(xiàn)了人自身的有限性,揭示出人無論以惡抗惡還是以善抗惡,人都不能自救,那么人類最終又怎樣能得救呢?莎士比亞一直也在上下求索、苦苦探尋著這個問題的答案,在傳奇劇中他將自己的精神探索形象化、審美化,把人類自身有限性的克服,引向了冥冥中神秘力量的裁決和指引,在上帝退隱的時代背景下重新認可了人類對神圣性原則的價值趨向和主動認同,從而在他的戲劇世界中為無形無蹤的神秘力量留下了一個重要的位置。雖然這些具體的神的形象出自異教神,但他們也不過是一種道德理想化、藝術審美化表達的一種外顯手段,其內涵意義實際上表達了一種超越的宇宙精神和對人力以外的神秘力量的敬畏,代表的是一種宇宙秩序、自然原則,或一種“天道”。神圣性原則為人類提供了一種內在的心靈法則、價值趨向和道德規(guī)約,而人類則憑自由意志主動接受神圣性的指引,遵從這樣的一種“天道”,求得個人的發(fā)展與“天道”的平衡。這樣,心里擎著神性的判斷尺度和期待,人類就可以摒棄個人欲望的膨脹和非法攫取不應得之利益的偏執(zhí),因敬畏而有所懼,因期待而有所恃,可以避免犯罪或悲觀絕望,人人各步其軌,各守其位,內心和諧安寧,外在秩序井然,整個人類才能繼續(xù)繁衍、生存、持續(xù)發(fā)展。
天地自然在莎士比亞的戲劇世界中也占據(jù)重要一隅:天地之靈蘊和氣魄有助于人類靈魂的糾偏和健康人格的生成。在遼闊無垠的天地之間,感受天地精神的博大和充盈,接受陽光雨露的浸潤滋養(yǎng)、風風雨雨的歷練滌蕩,本真自然的心性、博大寬宏的愛心和健康和諧的精神生態(tài)才能得以生成和塑造。天地自然不僅提供人類居住、生活的物質條件,而且也是人類心靈的家、精神的園。這一緯度的啟示也可謂是大師給后來的生態(tài)主義文學留下了一筆意想不到的精神財富。當然,在大師的天、地、神構成的戲劇世界中,人類仍然占據(jù)了中心位置。莎士比亞的傳奇劇雖然出現(xiàn)了神秘力量,但所描寫的重心仍然是紛繁復雜的人間世界,仍然是人類世界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與前一時期的悲劇不同的是,他不再濃墨重寫個人主體性的覺醒和欲望主體之間的爭斗和對抗,而是主要關注如何重歸人類心靈的健康和諧、如何修復破碎的人倫人際關系之網(wǎng)和如何重建一個秩序世界。傳奇劇中不同利益主體之間經(jīng)過磨難和考驗,最后學會用寬恕、仁慈、博愛相互對待,本著和諧友愛、互相成全的態(tài)度處理與他人的關系,各就各位、共同扶持、共同成長,共同修復和營造溫情和睦的人倫人際關系,從而造就一個井然有序、和諧發(fā)展的社會生態(tài)秩序,形成社會生態(tài)、精神生態(tài)和自然生態(tài)之間的良性循環(huán)發(fā)展,創(chuàng)造出人類理想的幸福樂園,這是莎劇中透露出的生態(tài)詩學啟示,也是整個人類生態(tài)生存的終極理想。
(責任編輯:艷紅)
I106.3
A
1003—4145[2010]06—0091—06
2010-04-10
莊新紅(1971-),山東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
逄金一(1969-),山東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