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劍國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300071）

古小說的文化闡釋與敘事闡釋

李劍國

（南開大學文學院，天津300071）

中國文言小說，由于產(chǎn)生遠遠早于白話通俗小說，類似于唐詩中與近體詩（或曰今體詩）相對的古體詩，故而學者常稱為“古小說”或“古體小說”。古小說體制或單篇或叢集，語體為文言，就其具體文體而言，則有志怪、志人、雜事、單篇雜傳、傳奇等體。明清章回小說中也有純以文言寫成的，但習慣上把它們歸為通俗小說。如今古小說研究，已成小說研究中的“顯學”，研究方向和方法，大致是在文獻學、小說史、小說美學、社會文化史幾個方面展開。

相對于通俗小說來說，古小說屬于“俗文學”中的“雅文學”，它自史傳分化而成，作者的主體是傳統(tǒng)文人。在“傳信”、“實錄”的傳統(tǒng)史學觀影響之下，在“拾遺補闕”的書寫目的之下，古小說作為敘事文學盡管不可能不虛構(gòu)故事，特別是志怪小說和傳奇小說更是極“幻設”之能，但它對歷史背景、歷史人物事件、地理、制度、社會環(huán)境、經(jīng)濟、習俗、日常生活等方面的反映，常常又排斥虛構(gòu)，大抵是真實可信的，展現(xiàn)出歷史的原生態(tài)面貌，因而具有史料價值——這是它與通俗小說大相異趣的一點。古小說題材廣博，大凡神話傳說、民間故事、宗教故事、歷史遺聞、人物逸事、人間奇聞等等盡在其中，所謂“天上天下，方內(nèi)方外，無所不有”（毛晉《酉陽雜俎跋》），因此這種歷史展現(xiàn)是全面的、豐富的、深刻的。古小說的這種特性，就給古小說的社會文化研究——包括史實、制度、人物、信仰、宗教、習俗等——提供了極為豐富而確實的文本與材料。

但小說的社會文化研究常常遇到一些人的詰難，總是問：這是文學研究嗎?這里應當厘清一個問題，就是何謂文學研究。在我看來，所謂文學就是寫什么和怎么寫的問題，前者是內(nèi)容，后者是表現(xiàn)，二者密不可分。研究怎么寫和寫得怎么樣，研究文學思想和進行審美批評，自然是文學研究，但研究它寫的是什么，這個“什么”是怎么回事，它的淵源流變，它的本質(zhì)和意義，它的社會影響，作者為什么要寫這個“什么”，這個“什么”在作品中具有什么思想意義和敘事學意義，如此同樣屬于文學研究。不能把文學研究關在一個狹窄的籠子里，應當給予它廣闊的天地。

對文學研究的狹窄理解，在國外尤其是如此，我所接觸過的外國漢學研究者許多人都談到這一點。十幾年前遇到一位韓國博士生，博士論文題目是《孟子》的語言修辭，問我怎么做。我說孟子曰“余豈好辯哉，余不得已也”，要弄清孟子的雄辯，先好好看看《戰(zhàn)國策》，研究研究戰(zhàn)國策士吧。他說，韓國教授們說這不是文學研究。我感到好笑。不過國外的情況也在變化，就在這同時，一位韓國知名教授說他對中國古代文學的宗教和民俗研究，已經(jīng)逐漸被認可。幾年前一位美國教授也對我講，美國學界如今也很重視文學的社會歷史研究，不再局限于語言和藝術(shù)方面。2002年我接受美國學術(shù)團體理事會（ACLS）邀請，與美國教授開展合作研究，項目就是“小說與亂世”。

其實，我們講文學的三個作用是教育、認識和審美，審美作用并不是唯一的，教育和認識作用同樣重要。文學的認識功能認識作用，體現(xiàn)在作品內(nèi)容中。而所謂認識，其對象，概而言之，就是葛兆光講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中國哲學史》）。一定社會的知識、思想與信仰，或隱或顯地以不同形式包含在小說敘事中，需要研究者發(fā)掘、解讀、闡釋它們。只有這樣，才能認識歷史，也才能認識作品，正確而深入地理解作品敘事的意義和價值。而所謂著眼于語言藝術(shù)的“細讀文本”，也才有了基礎和依據(jù)，不至于信口雌黃，驢唇不對馬嘴。

文學的文化研究，是一種跨學科的綜合性研究，如今已經(jīng)相當普遍，《詩經(jīng)》、《楚辭》、漢賦、唐詩、宋詞等，文化闡釋都成為研究視點。小說是《清明上河圖》式的社會畫卷，對社會生活有著最為真切最為廣闊的描述，它是社會的“百科全書”，因而也就具有最為開闊的研究空間。事實上正是如此，從文化角度研究小說的論文著作層出不窮，這實在是小說研究擴展和深化的必然結(jié)果。

當然，我以為小說的文化研究畢竟有自身的特性，不同于一般的文化研究，其研究主體仍還是小說而不是文化。用一位學者的有趣比喻說，“文化給文學打工”。在一般文化研究中，小說文本和素材與其他文獻資料一樣，只充當引用和論證的材料，而小說的文化研究，文化闡釋仍服務于小說文本，諸如小說母題、敘事模式、文化現(xiàn)象在小說文本中的表現(xiàn)和意義，這些屬于小說表現(xiàn)的問題，自然應成為研究的歸宿。

二十多年來，我所指導的博士、碩士學位論文，很大一部分選題都出自古小說與大文化這個范圍之內(nèi)。如夢文化、樹文化、歲時民俗、巫術(shù)、災異、命定、漢魏亭、墓葬、寺院、音樂、胡人識寶、婦女、妒婦、城市、商業(yè)商人、民間社會以及亂世、唐代藩鎮(zhèn)、唐玄宗等等，都是從歷史、社會、文化角度切入小說，對小說中這些文化和歷史現(xiàn)象作出論證和闡釋，并論述它們在小說敘事結(jié)構(gòu)中的作用和意義。我自己的論著中也常常涉及文化問題，還專門寫過一本《中國狐文化》，主要考察的文本是神話、傳說、小說和戲曲。

這樣的研究，都涉及一宗專門的知識。因此首先你必須對小說之外的這門學問有深入準確的把握，你未必是這門學問的研究者，但你必須進入，由門外漢變成內(nèi)行，至少要比較熟悉。難度在這里，但挑戰(zhàn)和樂趣也在這里，所謂創(chuàng)意也正在這里。其次，必須處理好小說與文化的關系，說明文化進入小說敘事之后的狀態(tài)、形式、意義、變化，說明小說家對文化的選擇、態(tài)度和處理。這也是難點，同樣，所謂創(chuàng)意也正在這里?？梢?，這里存在著兩種闡釋，即文化闡釋與敘事闡釋，二者都是小說研究的題中固有之義。二者實際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文化闡釋是闡釋敘事中的文化內(nèi)容，敘事闡釋就是闡釋小說文本中文化敘事的特征和模式。

古小說的文化蘊涵以及我們所要完成的文化闡釋與敘事闡釋，落實到具體問題來談，不妨先以夢小說為例。有人即有夢，夢這一奇特的生理現(xiàn)象和心理現(xiàn)象，按照弗洛伊德、榮格的說法，是潛意識的表現(xiàn)，是象征意象。他們從心理學角度解析夢，即所謂精神分析，夢對心理的折射，表現(xiàn)在性、心靈、性格、經(jīng)驗諸多方面。古人的夢觀念則表現(xiàn)為神秘主義，夢成為吉兇禍福的征兆，遂有占夢術(shù)盛行，成為術(shù)數(shù)中的一種。古代不僅有大量占夢書流行，還有大量的夢小說，代有創(chuàng)作。以唐代為例，《夢記》、《夢雋》、《夢書》、《夢系》都是成集的占夢小說，屬志怪體，而《枕中記》、《南柯太守傳》、《三夢記》、《櫻桃青衣》等夢幻小說則是單篇傳奇體。在其他題材的古小說中，在白話小說中，對夢的描寫也比比皆是。歷代大批夢小說和夢故事的出現(xiàn)，成為夢文化構(gòu)成中最重要的內(nèi)容。夢文化實際包含著許多方面的思想和信仰，這與小說中的表現(xiàn)是一致的。研究夢小說的思想觀念和敘事結(jié)構(gòu)及藝術(shù)表現(xiàn)，顯然離不開夢文化，因此夢小說的夢文化闡釋就成為必要選擇。

最初出現(xiàn)的夢故事都是占夢故事。夢關系著國家大事、個人吉兇，自然古人重視夢，于是占夢術(shù)作焉，占夢故事、占夢小說興焉。占夢故事體現(xiàn)的是比較原始的占夢觀念，植根于宗教性的或準宗教性的思想信仰，例如鬼神觀、靈魂觀、天命觀、災異觀等，和占候、卜筮、形法并無不同。占夢的方法無非是巫和術(shù)士的附會，在夢象與未來事件或未知事件之間建立起假定性的邏輯聯(lián)系，將夢象當作隱喻、象征、聯(lián)想的符號作主觀推測。這里，夢意象的象征性并不表現(xiàn)為心靈世界的含蓄展示，而是征候的暗示和預言。既然占夢術(shù)是推斷未來的吉兇禍福，應驗與否是關鍵，因此占夢故事強調(diào)的是應驗結(jié)果。它的文本短小，敘事結(jié)構(gòu)通常有三個要素——夢象、占夢者及占辭、事件結(jié)果，從而形成一種獨特的敘事模式。在具體文本中三個要素雖然不一定都出現(xiàn)，但都是隱含在其中的。

夢觀念在不斷豐富變化，在《三夢記》、《南柯太守傳》中，還表達了夢與現(xiàn)實的感應性和交叉性。而且，《枕中記》、《南柯太守傳》等唐傳奇，夢兆夢驗已不是敘事的主題，夢象由征兆意義轉(zhuǎn)化為人生感悟的象征意義，在夢境與現(xiàn)實的對比中表達“人生如夢”的思想，這里明顯包含著道家虛無思想，也是士人人生經(jīng)驗的哲理性歸納。而《三夢記》、《河東記·獨孤遐叔》、《纂異記·張生》等夢，從夢的感應中表達朋友、夫妻之情，夢文化中注入了情感因素。另外，這些夢小說中，夢境是人事，不是怪誕的事象，事象也不是簡單的陳列，夢境的鋪敘成為敘事主體?！墩碇杏洝返惹叶荚谌雺簟艟?、夢后的三段法敘事模式中構(gòu)成強烈對比，從而產(chǎn)生出震撼效果。我們將占夢小說與夢幻小說對比，明顯感受到二者在觀念、文化和敘事上的差異。所謂文化闡釋和敘事闡釋，我想就是要在夢文化的背景下揭示、說明出各自獨有的思想觀念和文學書寫。

本期筆談的三篇論文，都是就文化問題研究古小說的，都是他們博士學位論文中的一個內(nèi)容。這里不妨結(jié)合他們的論點和我的見解作一些扼要論述。

先說墓葬。中國古代墓葬文化，包含葬儀、葬制、相墓等等，其中包含著原始宗教以來的祖先崇拜、靈魂不死觀念、陰陽五行思想以及儒家的孝道觀。此中所謂堪輿、青烏之術(shù)的相墓，是一種巫術(shù)或術(shù)數(shù)，目的是選擇關系到家族利益的葬地埋葬死者。于堪輿家來說，運用的是一套關于山川氣脈、陰陽五行的相當玄虛相當復雜的理論，而對死者家屬來說，表達的是對于功名、財富的欲望和訴求。宋代社會具有近代社會的特征，城市經(jīng)濟發(fā)達，市民階層形成，相墓已成一行職業(yè)，職業(yè)墓師的出現(xiàn)又促進了堪輿術(shù)和堪輿理論的發(fā)展。宋人小說，尤其是洪邁志怪小說集《夷堅志》中的大量相墓故事，即產(chǎn)生于這樣一個具有特定物質(zhì)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社會環(huán)境中。我們研究相墓故事，絕不是為了單純探求堪輿理論的奧秘和堪輿術(shù)的操作，本質(zhì)是研究社會，研究社會文化心理，以及相墓文化與小說表現(xiàn)的互動關系。

小說中的墓葬故事，比墓葬制度本身豐富得多，題材極眾，例如盜墓、“見鬼術(shù)”、人鬼戀等等。拿人鬼戀故事來說，此中不僅僅是宣揚鬼神觀和冥婚說，更多的是表現(xiàn)世俗情感。在文本中，冢墓常常成為敘事場景，從而形成一種冢墓結(jié)構(gòu)。許多冢墓被作了幻想性的處理，即以屋宇居室這樣的幻相出現(xiàn)。而冢墓自幻相向?qū)嵪嗟霓D(zhuǎn)換，起著化解懸念和點題的敘事作用。而且，外人進入幻化了的冢墓，敘事上往往要采用特別的導入模式，就像人入仙境、冥府等異境一樣。要之，小說中的冢墓，是一個敘事空間，也是一個感性空間和文化空間，它承載著觀念的、情感的、敘事學的多種含義。

再說寺院。佛教、道教、民間宗教在古小說中有大量反映，因此對古小說進行宗教角度的闡釋就成為必要。作為承載佛、法、僧“三寶”的寺院，在小說中也是一個文化空間和敘事空間。由于寺院本身承擔著許多社會功能，這樣寺院敘事空間的內(nèi)涵就不僅是宗教的也是世俗的，許多僧俗鬼怪故事在這里上演。寺院小說的寺院場景絕不是一個毫無意義的空殼，雖說某一個故事未必只能發(fā)生在寺院，但發(fā)生在寺院總有它的特別原因，而且寺院的特性——物理的、宗教的、世俗的特性，也必然滲透在故事的敘事和含義中。拿唐傳奇《鶯鶯傳》來說，才子佳人戀愛可以發(fā)生在任何別的地方，例如庭院，但因為寺院有著接客寓居的特殊作用，各色寓客同居一寺，這樣普救寺中的這場私情就有了自己特有的模式，故事情節(jié)只能在寺院的物理結(jié)構(gòu)和規(guī)定情景中展開。《東陽夜怪錄》的精怪夜話發(fā)生于寺院，寺院的佛教意味充分滲透在敘事中，這里，寺院場景是不可置換的。它并不是為弘佛而作、游戲筆墨而已，不是拿佛教掌故和義理作調(diào)侃的作料，破廟老僧分明營造出濃濃的佛教氛圍。崔鶯鶯故事的意義與佛教毫無關聯(lián)，《東陽夜怪錄》實際也是借寺、僧釀造趣味，寺院的佛教意義被抹掉或淡化了。另外一些故事則包含著佛教文化的意義。前文提到的《櫻桃青衣》也和佛寺有關，盧子入夢的場所是在精舍講筵之下。落魄書生在空門中的一場空虛美夢，分明蘊藏著佛門教義。講僧唱云“檀越何久不起”而盧子忽然夢覺，實際也正是佛的點化：“人世榮華窮達，富貴貧賤，亦當然也?！表槺阏f，《枕中記》入夢場所是旅店，這不免使人聯(lián)想到李白的名言：“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春夜宴諸從弟桃李園序》）小說可能正蘊涵著這樣的寓意。

再說長安文化及“長安小說”。較之墓葬文化和寺院文化，城市文化顯然蘊涵著更為廣闊的內(nèi)容。城市文化研究是一個大有前途的課題，而從城市文化角度研究小說，學者也作了很有意義的探索。作為大唐都城的長安，其深厚廣闊的文化性格不能不對唐人小說發(fā)揮影響。長安不僅成為故事的產(chǎn)生地、傳播地和創(chuàng)作地，更是小說家描述的對象。諸凡宮禁、園林、官署、街坊、市場、寺觀、制度、習俗、山川、風物，以及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帝王、后妃、官員、士人、平民、商人、僧道、術(shù)士、巫覡、樂工、妓女、藝人、游俠、胡人等等，都成為“長安小說”的素材。小說家們關注的是活動在這個大都市人們的經(jīng)歷、愿望、信仰、情感和命運，而小說的敘事也就不能不帶著長安特有的地域色彩和人文色彩。

就拿命運來說，唐人的命運觀就是命定、前定、分定，所謂“陰騭之定，不可變也”，屬于宿命論哲學。盡管命定觀早已流行，但命定故事的流行卻始出唐代。而且命定故事大量集中在科名仕祿前定和婚姻前定上，后者如著名的“定婚店”故事。大唐的開放繁榮，大唐的科舉制度，給士人們提供了空前未有的希望，但大唐的戰(zhàn)亂、權(quán)力較量、政治弊病、制度缺陷，以至于個人榮衰浮沉、生老病死的無常，又常使士人陷入苦悶、迷惘、彷徨、無奈。在此情況下，命定論的流行是必然的。由于進士出身和門閥婚姻關系對士人前途的決定性影響，科名仕祿前定和婚姻前定故事的流行也是必然的。長安作為唐代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是士大夫集中之地，這里的政治氣候和文化氣候?qū)κ咳擞绊懽畲笞钌睿虼嗣\成為“長安小說”一大主題。

說到唐代科舉制度和門閥婚姻，這里再舉著名傳奇小說《李娃傳》為例。我曾多次作過“《李娃傳》與唐代制度”的講演，從唐代的門閥婚姻制度、選舉制度、城坊制度幾個方面解讀闡釋作品，這里姑且重拾舊題摘要略作申說?！独钔迋鳌饭适掳l(fā)生地在長安，元和十四年（819）白行簡寫這個故事可能在忠州也可能在長安——自然這并不重要。如上所言，唐代士大夫的門閥婚姻觀念很盛，以結(jié)親“七大姓”為時尚。小說中男女主人公姓鄭（滎陽）姓李不是偶然的，透露的正是個中消息。墮落的滎陽生也終究回歸封建家庭成為“千里駒”，結(jié)局是夫榮妻貴，門庭光耀。這個士妓浪漫故事說到底是個浪子回頭故事，包含著關于功名、門閥、婚姻禮儀、孝道、婦德、光宗耀祖的嚴肅話題，構(gòu)成一套相當完整的封建價值體系。

滎陽生的考試經(jīng)歷，涉及包括進士科和制科考試的禮部科舉以及吏部銓選，不了解這些制度，顯然無法正確地解讀文字，更影響對文本意義的理解。例如滎陽公何以將兒子拉到杏園痛打，原因是這里乃是新及第進士皇帝賜宴的地方。滎陽公讓沒吃上皇帝杏園宴的“吾家千里駒”吃上自己的數(shù)百馬鞭，其心足可玩味。

至于城坊制度，大體情況是長安城由宮城、皇城和外郭城（又稱京城、羅城）三部分組成，其外郭城劃分為108個坊（又稱里），居民住宅、寺觀及部分官署都分布在坊中。坊有門、墻、街道巷曲，街道與坊外大街相連。長安城的城坊，是非常特別的城市建筑結(jié)構(gòu)和文化結(jié)構(gòu)?！独钔迋鳌飞婕伴L安許多地名，有平康里、鳴珂曲、宣陽里、竹林神所在地（即通義坊興圣尼寺）、天門街、曲江、杏園等，它們又連帶著一定的故事情節(jié)。倘若不了解唐代長安城的城坊制度，不了解這些地點的情況，同樣也無法正確地解讀文字，影響對文本意義的理解。例如，李娃所居平康里，里中西北隅乃妓女居處，按照《北里志》所記，李娃應是高級妓女。李姥李娃設計棄生一段精彩描寫，涉及平康里的南鄰宣陽里，滎陽生傍晚奔至平康撲空又不敢回到宣陽，乃是因為里坊是封閉區(qū)，里門晨開夜閉，而長安實行宵禁，滎陽生自然不敢犯夜。天門街二肆較歌也是精彩描寫。天門街即承天門大街，南北縱貫皇城，南接朱雀門大街，街道寬闊。皇城是尚書省等中央官署所在地，是緊要地區(qū)。如此重要地段，自然京兆尹要加強治安管理。而在這里競唱挽歌的滎陽生，也就容易被趕來看熱鬧的老家人發(fā)現(xiàn)了。

要之，李娃故事是長安文化釀制出的故事，是關于長安、應舉士子、功名、妓女、城市習俗的故事，要解析它必須從長安文化入手。

小說家敘事對社會文化的關注，使得古小說成為文化寶庫，闡釋概括古小說敘事的文化內(nèi)涵，是古小說研究的重要課題。這方面盡管已經(jīng)做了不少工作，相信還有更多的題目有待發(fā)掘和研究。這篇短文是我考慮到的一些粗淺想法，愿就教于學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