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文
(福建社會科學院法學所,福建福州 350001)
有限責任公司股權收買請求權的制度評價與立法完善
張學文
(福建社會科學院法學所,福建福州 350001)
股權收買請求權是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壓制和公司僵局情況下最為常見的一種救濟措施。該制度對于保障少數(shù)股東有效退出公司,在維持公司持續(xù)經(jīng)營能力的基礎上實現(xiàn)多數(shù)股東與少數(shù)股東之間的公平分離,均具有積極意義。我國2005年修訂后的《公司法》對此作了規(guī)定,但很不完善,有必要從嚴格區(qū)分股權收買請求權與異議股東股份評估權、明確股權的估值方法以及拓寬股權收買請求權的適用范圍等諸方面加以改進。
有限責任公司;股權收買請求權;制度評價;立法完善
股權收買請求權是指在有限責任公司多數(shù)股東對少數(shù)股東采取壓制行為,或者公司出現(xiàn)僵局的情況下,受困其中的少數(shù)股東有權向法院請求由公司或者多數(shù)股東,以公平的價格全部收買其所持公司股權。而法院則通常需要在專業(yè)人士的幫助下,對公司加以估值,并決定少數(shù)股東持股的價值。[1]股權收買請求權制度通過允許股東將其投資于公司中的資本收回,從而為受困于公司中股東提供了一種司法創(chuàng)設的退出機制。[1]我國《公司法》對股權收買請求權的規(guī)定存在明顯缺陷,不利于有效保護有限責任公司少數(shù)股東的合法權益。因此,在借鑒國外的相關做法,準確評估該制度的效用的基礎上完善我國的相關立法,實屬必要。
收買少數(shù)股東的股份在美國是一種相當受歡迎的股東壓制和公司僵局救濟措施?,F(xiàn)在,有一半的州通過立法或者判例法的方式確認了收買權救濟措施,盡管收買權行使的標準目前并不統(tǒng)一。[2]但總的來說,美國法中的股份收買權有兩種模式。
第一種模式是,法律授權公司或者多數(shù)股東在少數(shù)股東提起的解散公司訴訟中,可以選擇以收買少數(shù)股東股份的方式代替法院作出的解散公司命令。此時股份收買的權利人是公司或者多數(shù)股東。美國幾個最大的商業(yè)州和《標準商事公司法》允許公司或多數(shù)股東為避免公司的非自愿解散而以“公平價格”收買原告股東的股份。①在多數(shù)州,這種收買權適用于基于任何成文法上的理由而請求解散公司的案件中,但是在紐約州,這種權利僅適用于因壓制或類似行為而請求解散公司的案件中,而不適用于根據(jù)公司僵局的法律規(guī)定提出的解散請求。[2]
股份收買權的第二種模式是,法院基于法律的規(guī)定或者在缺乏法律明確規(guī)定的情況下依據(jù)衡平法上的權力,在解散公司訴訟案件或者其他訴訟案件的審理過程中,命令公司或者多數(shù)股東收買少數(shù)股東的股份。收買權是由法院命令的收買,因而具有鮮明的強制性。也就是說,即使公司或者多數(shù)股東并不要求收買原告股東的股份,法院仍然可以根據(jù)法律或者判例法的授權,發(fā)布收買命令。一些州的法律基于壓制或其他理由而授予法院廣泛的衡平救濟權力。這些法律通常列出一系列不具有排他性的救濟措施,而收買權救濟一般包括其中。[2]在另外一些州,法律則以不具體規(guī)定特定救濟措施的方式授予任何衡平救濟權力。[2]
看起來,英國法與美國法在作為少數(shù)股東救濟措施的收買權上有較多相似之處。那就是,從廣義上說,英國法上的收買權同樣包括了兩種不同模式。第一種類型的收買權是由公司或者多數(shù)股東享有。[3]這種收買權更準確地說,是所謂的要約收買原告股份,它發(fā)生在原告申請公平與正義的解散公司和基于不公平損害而提起的訴訟中。對于少數(shù)股東選擇救濟措施的主要限制,就是英國《1986年破產(chǎn)法》第125條規(guī)定的“替代性救濟”。該規(guī)定首先要求原告必須有權通過解散公司或者以其他方式尋求救濟,其次對這種公平與正義的解散公司附加了重要限制,即“如果法院認為原告有其他救濟方式,并且原告申請解散公司而不尋求其他救濟方式的行為不合理”,則法院將不會支持原告的公平與正義解散公司申請。而一項按照公平價格收買原告全部股份的合理要約,就足以阻止公司解散。另外,在原告股東依英國《2006年公司法》第 994條而提起不公平損害訴訟中,公司或者多數(shù)股東也可以提出旨在阻止不公平損害申請的收買要約。
第二種類型的股份收買是由法院命令的公司股份收買,這也是一種強制性的股份收買措施。依《2006年公司法》第996條第(2)項的規(guī)定,法院有權命令由公司其他股東或者公司自己購買任何股東的股份,并且如果是公司自己購買,應據(jù)此減少公司資本。盡管英國公司法在過去的60年間經(jīng)歷了多次變遷,但股份收買一直是那些無法有效從公司退出的封閉公司或非上市公司的股東經(jīng)常使用的救濟措施。事實上,在絕大多數(shù)的成功案例中,都采用了“買斷全部股份”的救濟措施,而且都采取了多數(shù)股東收買少數(shù)股東股份的方式。[3]
作為一個傳統(tǒng)上的成文法國家,德國《有限責任公司法》本身對少數(shù)股東提供的保護似乎并不是很充分。在少數(shù)股東遭受多數(shù)股東欺壓的情況下,其根據(jù)成文法的規(guī)定,所能獲得的一般性救濟措施只是訴請解散公司。由于這種救濟措施的嚴厲性,法院對解散公司的訴訟申請通常較為謹慎。此時,如何保障股東在特殊情況下有效退出公司,就成為理論和司法實務必須面對的重要問題。②其結果是,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努力,德國法院發(fā)展出了與《有限責任公司法》的規(guī)定沒有多大聯(lián)系的判例法上的少數(shù)股東救濟措施,即退股和除名制度。
由于退股與除名在適用條件上的相似性,德國學界一般認為除名的判例法對退股一體適用。但退股權在法院審判實務中,相較于除名顯然較缺乏法院明確立場之宣示。[4]德國聯(lián)邦法院直到1980年代才開始真正處理股東退股權的問題。[4]在 1991年的一個判決中,德國聯(lián)邦最高法院才利用裁判章程所定股份收買條款效力的機會,首次明確地指出有限責任公司也有退股權,“退股權乃組織法之基本原則,屬于強制與不可剝奪的股東權,不得以不合法之方式限制之?!雹?/p>
德國判例法上的退股以存在重大事由為要件。行使退股權的重大事由有三種。[5]第一種重大事由與退出股東本身有關。公司中必須存在使退出股東繼續(xù)留在公司中成為不可行的狀況。這種狀況包括了股東財務狀況或健康狀況的惡化,定居國外,或者無力履行章程條款規(guī)定的義務。第二種可能的重大事由涉及其他股東的行為,如多數(shù)股東濫用其控制權力或者公司股東長期處于糾紛和矛盾中。第三種涉及公司的情況,如公司長期缺乏投資回報或者公司改變經(jīng)營目的。④
總之,上述這三個國家都承認股權收買請求權制度,適用的公司類型主要為封閉公司或者有限責任公司,并且主要適用于包括股東壓制和公司僵局在內(nèi)的股東內(nèi)部糾紛場合。
長期以來,我國公司法一直奉行嚴格的法定資本制,并將其奉若神明。在這種資本制度的約束下,股東倘若意欲從公司中退股,幾乎比登天還難。我國1993年《公司法》第34條明確規(guī)定股東在公司登記后,不得抽回出資。
在對 1993年《公司法》修訂過程中,有些部門和人士提出,有些有限責任公司的大股東利用其對公司的控制權,長期不向股東分配利潤,也不允許中小股東查閱公司財務狀況,權益受到損害的中小股東又無法像股份有限公司股東那樣可以通過轉讓股份退出公司,致使中小股東的利益受到嚴重損害?!豆痉ā窇斣黾颖U现行」蓶|知情權和在特定條件下可以退出公司的規(guī)定。立法機關據(jù)此建議針對上述問題,借鑒國外通行做法,增加規(guī)定公司連續(xù)五年盈利,并符合《公司法》規(guī)定的分配利潤條件,但不向股東分配利潤的,對股東會該項決議投反對票的股東可以要求公司以合理價格收購其股權。股東與公司不能達成股權收購協(xié)議的,股東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⑤
最終,2005年修訂后的《公司法》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在某些情況下的從公司抽回出資,退出公司的權利。首先,2005年《公司法》在第 36條將原《公司法》第 34條之規(guī)定修改為,“公司成立后,股東不得抽逃出資”。該規(guī)定仍然原則性禁止股東從公司中取回出資,僅將原條文用詞“不得抽回出資”變更為新條文的“不得抽逃出資”。盡管二者只是一字之差,但其中所隱含的立法者的考慮可能卻是大不相同。在中文中,“抽回”出資無疑比“抽逃”出資更為中性。原條文使用“抽回”,顯示立法者意圖在一般性意義上禁止向股東返還出資,而“抽逃”則似乎表明立法者僅打算禁止那些通過不法手段向股東返還出資的行為。這兩種法律用語的差別的主要意義在于,修改后的《公司法》已經(jīng)不再全面禁止公司向股東返還出資。事實也是如此。新《公司法》第75條對股東股權的收買和回購問題作出了規(guī)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對股東會該項決議投反對票的股東可以請求公司按照合理的價格收購其股權:(1)公司連續(xù)五年不向股東分配利潤,而公司該五年連續(xù)盈利,并且符合本法規(guī)定的分配利潤條件的;(2)公司合并、分立、轉讓主要財產(chǎn)的;(3)公司章程規(guī)定的營業(yè)期限屆滿或者章程規(guī)定的其他解散事由出現(xiàn),股東會會議通過決議修改章程使公司存續(xù)的。自股東會會議決議通過之日起六十日內(nèi),股東與公司不能達成股權收購協(xié)議的,股東可以自股東會會議決議通過之日起九十日內(nèi)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我國學者將該條所規(guī)定的股東權利稱為異議股東股權收買請求權、異議股東股份回購請求權,甚至還有學者將其稱為異議股東股份評估請求權。
股權收買請求權制度既然是股東壓制和公司僵局中最常見、最受歡迎的一種救濟措施,可見這種制度理應有著其他一些救濟措施所不具有的優(yōu)點和特點。
股權收買請求權制度的優(yōu)點之一是,股權收買請求權制度為有限責任公司中受困于公司中的少數(shù)股東提供了有效的退出機會。有限責任公司最大的特點之一,在于其缺乏股權的公開交易市場,從而導致這種公司中的少數(shù)股東無法象上市公司的投資者那樣方便地拋售持股而從公司退出。于此情形,意欲退出公司的少數(shù)股東就必須花費大量的成本去尋找潛在的可能受讓人。但這種潛在的受讓人經(jīng)常是無法尋獲的。即使可以找到受讓人,如果少數(shù)股東是因為多數(shù)股東的機會主義行為而希望退出公司,那么受讓人的購買價格將會反映這種行為的影響。有時候,受讓人還可能只在多數(shù)股東作出重要讓步的情況下才愿意對企業(yè)注資。[6]而這都使得試圖由第三人受讓股權,從而為少數(shù)股東創(chuàng)造退出機會的努力變得并不是那么可行。當然,公司財產(chǎn)還可以在自愿解散的情況下分配給股東,但這種情況通常只能根據(jù)公司的資本多數(shù)決規(guī)則而發(fā)生,除非股東能夠證明已經(jīng)符合裁判解散公司的條件。[7]此外,多數(shù)股東為了讓少數(shù)股東從公司退出,還可以主動收買少數(shù)股東的股權,或者將公司解散。但多數(shù)股東通常不會這么做。因為只有公司繼續(xù)存續(xù),只有少數(shù)股東繼續(xù)呆在公司中,他才有機會壓榨少數(shù)股東。實際上,多數(shù)股東擁有很強的反激勵去收買少數(shù)股東的股權,因為對于多數(shù)股東來說,少數(shù)股東的投資發(fā)揮著長期、低利率且沒有到期日的貸款的作用。[8]所以,多數(shù)股東只有在股權受讓價格低于在其他地方獲得資本的成本時,才有可能收買少數(shù)股東的股權。[9]而法定的股權收買請求權則避免前述這些股東退出方法存在的問題。它通過司法方法強制公司或多數(shù)股東收買少數(shù)股東的股權,從而起到了一種類似于市場的作用。換言之,在這里,法律機制代替市場機制,為少數(shù)股東提供了一種成本相對較低的退出機制。
股權收買請求權制度的另一個優(yōu)點是,股權收買權救濟在多數(shù)股東和少數(shù)股東之間創(chuàng)造了一種“公平的分離”(an equitable parting)。[10]通過收買少數(shù)股東的股權,多數(shù)股東可以繼續(xù)經(jīng)營公司,并與公司共存亡,公司的經(jīng)營決策也不必再受到異議股東的反對和羈絆。而異議股東則可以合理的價格收回其投資,并從公司事務中脫身。[10]這種“公平的分離”有助于避免其他一些救濟措施所存在的實際問題,并且是有效解決公司內(nèi)部糾紛所必不可少的。例如,盡管我們基于對中國法院審理的公司解散糾紛案件的實證研究表明,法院通常不會支持原告股東關于解散經(jīng)營正常、尚具有商業(yè)價值的公司的訴訟請求,而只會支持解散那些經(jīng)營狀況不佳、甚至已經(jīng)處于停業(yè)或倒閉狀態(tài)的公司,盡管美國學者 Hetherington和 Dooley的研究進一步表明,即使法院裁判解散公司,除非這些被解散的公司財務狀況極度不佳或者處于破產(chǎn)邊緣,否則公司并不會最終被清算,然而,裁判解散公司畢竟還是最極端和激烈的股東分離方式。[11][9]如果公司最終不得不被裁判解散并清算,公司客戶、債權人、雇員的利益將不可避免地受到重大影響。股東也將被迫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處分公司資產(chǎn),以便按持股比例分配剩余價值。但公司資產(chǎn)的變賣價格卻完全可能低于資產(chǎn)的實際價值。與裁判解散公司制度相比,股權收買請求權制度則有效實現(xiàn)了退出股東和多數(shù)股東及其控制下的公司的雙贏。
在多數(shù)股東因其壓制行為而造成少數(shù)股東損害的情況下,后者有權要求前者承擔損害賠償責任。但損害賠償救濟同樣可能存在一些問題,從而無法有效保護股東在公司中的利益。假設公司少數(shù)股東被剝奪在公司中的支薪工作,而他還仍然可以股東身份而享有分紅權,并仍然保有在公司董事會中的席位。此時,就損害賠償而言,原告股東可以要求公司或者多數(shù)股東支付傳統(tǒng)的解雇損害賠償金,比如公司積欠原告的工資,有時候原告還可以要求在其尚未找到新的工作前,被告應該賠償原告股東本應獲得的工資損失。[10]這些損害賠償金完全可以補償原告股東因被不當終止在公司中的工作所遭受的損失。但問題是,雖然少數(shù)股東失去工作的損失獲得了充分補償,他卻還是不得不以股東身份呆在公司中,他還仍然將以股東和董事的身份參與公司的決策,盡管他可能根本無法有效影響公司的決策和決定。進言之,被剝奪工作之少數(shù)股東將不得不繼續(xù)面對與其存在矛盾的多數(shù)股東。更何況,在股東壓制的語境中,剝奪少數(shù)股東在公司中的工作機會很少是多數(shù)股東采取的唯一壓制行為。事實上,剝奪工作經(jīng)常只是更大的排擠圖謀的一個組成部分而已,而這個排擠圖謀最終必然包含了排除少數(shù)股東參與公司經(jīng)營管理,以及停止派發(fā)紅利。[10]在股東之間信任關系已經(jīng)喪失的情況下,如果強迫關系早已惡化的股東繼續(xù)一起工作,非但不能緩和矛盾并解決糾紛,反而可能進一步激化矛盾。公司也將永無寧日,更談不上繼續(xù)正常經(jīng)營和發(fā)展。一言以概之,損害賠償救濟無法從根本上解決股東之間的矛盾和糾紛。在這種情況下,與其讓一對成天吵架、甚至是已經(jīng)反目成仇的“夫妻”繼續(xù)“同床異夢”,還不如讓他們盡早“離婚”了事。而在有限責任公司中,一方退出公司,并由公司或者另一方股東收買其股權,就是一種最好的“分手”方式。
雖然股權收買請求權制度有著一些其他救濟措施所不具有的優(yōu)點,但該制度也存在一定不足之處。
這種不足之處首先表現(xiàn)在,股權價值確定的困難?!笆召I股權救濟要求法院決定少數(shù)股東股權的‘公平價值’——這種公平價值的決定通常是非常復雜的,這種復雜尤其是因為封閉公司的股份缺乏可輕易確定的市場價格。”[1]而公司法確實也無法對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規(guī)定一種放諸四海而皆準的估值方法。因此,法院或者法院委托的評估機構在確定股權價值時,就需要根據(jù)個案的具體情況來決定可能采取的估值方法。這樣,原告股東在尋求股權收買救濟時,將不得不面對充滿不確定性的股權估值結果。相反,當公司解散時,企業(yè)資產(chǎn)一般通過拍賣的方式出售。其結果是,市場將對企業(yè)作出估值,而這就可以使得法院不再需要決定股東就其持股所能獲得的回報。[1]
其次,即使原告股權的公平價值可以確定,但股權收買救濟畢竟僅是對原告持股價值的評估和返還,因而這種救濟措施難以充分補償原告股東因多數(shù)股東的壓制行為而遭受的所有損失。例如,在原告股東因多數(shù)股東的排擠行為而被剝奪了在公司中的工作的情況下,如果采取股權收買方式加以救濟,那么原告股東僅能得到其持股相應價值的返還,卻無法就其工資損失獲得賠償,因為它不在傳統(tǒng)的“公平價值”的評估范圍內(nèi)。
再有,股權收買資金的支付會對公司和多數(shù)股東的財務狀況造成不利影響。一方面,公司和多數(shù)股東可能有足夠的資金收買少數(shù)股東的股權。如果公司是法院判定的股權購買者,事實上,為收買股權而支付的資金可能會打亂公司的長遠規(guī)劃。[1]至少,公司被剝奪了以最適合于企業(yè)需要的方式使用這筆資金的能力。此外,將公司的資金分配給退出股東將使得公司債權人的保障減少,進而可能削弱公司未來獲得其他融資的能力。[6]如果多數(shù)股東是法院判定的股權購買者,為收買股權而支付的資金,有可能使得未來公司需要擴大生產(chǎn)經(jīng)營規(guī)模時,他沒有足夠的資金以追加投資。另一方面,公司和多數(shù)股東可能缺乏足夠的自有資金以履行收買少數(shù)股東股權的義務。于此情形,公司或者多數(shù)股東就必須通過融資以獲得收買資金。即使他們能夠從金融機構或者其他貸款人那里獲得收買股權所需之資金,但這種做法毫無疑問將增加財務成本和負擔,更何況額外的債務負擔還將使得他們未來的融資變得更加困難,融資成本也可能更為昂貴。[6]
最后,在由多個股東收買股權的情況下,如果留在公司中的股東中有一部分人無力出資收買退出股東的股權,那么這些股權將最終不得不由那些有實力的股東收買,而這有可能使得股東之間的持股比例和公司控制權結構發(fā)生變化。
盡管股權收買請求權制度既有其優(yōu)點,亦存在一些問題,但總體上看,它仍然是一種極具活力的救濟制度。我國《公司法》理應加以堅持和發(fā)展,尤其是需要對該制度的一些根本性問題予以進一步厘清。
《公司法》第 75條所規(guī)定股權收買請求權既包括公司合并、分立、轉讓主要財產(chǎn)和延長營業(yè)期限等重大變更的事項,也包括了公司拒不分配利潤這種明顯屬于股東壓制行為的情形。這種立法安排是否合理,頗值探討。事實上,在美國公司法中,公司合并、分立等重大事項變更情形下的股權收買被稱為異議股東股份評估權(appraisal right);公司僵局和股東壓制語境中的股權收買則被稱為股份收買權或股份買斷權(buy-out)。而所謂異議股東股份評估權,又稱為評估權救濟或異議股東權(appraisal remedy;dissenter’right;right of dissent and appraisal),它是股東一種成文法上的權利,根據(jù)這種權利,反對公司重大行動(比如合并)的公司股東有權要求將其股份作司法評估,并要求公司按照評估價回購其股份。[12]評估權規(guī)定作為鐵路企業(yè)與其他企業(yè)合并,從而有利于大規(guī)模資本聚集的努力的一部分,最初大約出現(xiàn)于 19世紀末的美國成文法中。早期公司的決策允許公司的控制者約束少數(shù)股東,因此公司制企業(yè)采取更為集中化的決策機制,而不是像合伙那樣的一致同意規(guī)則。但對于公司兼并和合并仍需股東的一致同意。在提供評估權救濟的情況下,多數(shù)股東就可以為了企業(yè)的成長而擁有更大的決策權,而不同意這種變化的少數(shù)股東則可以在獲得股份公平價值的前提下退出公司。[13]現(xiàn)在,美國所有州的公司法均承認在公司發(fā)生重大變更情況下的股份評估權。[13]
在美國法中,股份評估權與股份收買權存在重大差別。首先,也是最重要的方面,是二者適用對象大不相同。股份評估權主要適用于公司重大變更或重大交易之情形,而股份收買權則適用于公司僵局或股東壓制情形。第二,股份收買的主體不同。股份評估權中異議股東股份的收買主體只能是公司自身,而股份收買權中被壓制股東股份的收買主體既可以是公司,也可以是公司的其他股東,尤其是實施壓制行為的多數(shù)股東。第三,適用的排他性上不同。在多數(shù)州,股份評估權的適用具有排他性。也就是說,在符合評估權救濟的情況下,當事人不能選擇其他的救濟方式,比如要求確認交易無效或損害賠償?shù)?。⑥與此不同,股份收買權卻是一種解散公司的替代性救濟措施,由此決定了這種救濟權完全可以與包括解散公司在內(nèi)的其他救濟措施共同適用于股東壓制之情形。第四,二者的行使程序有很大差別。股份評估權的行使有非常詳細、嚴格的程序,甚至可以將其形容為是一種要式的或者說是充分形式化的程序要求。股東要想獲得這種救濟就必須嚴格遵守這些程序規(guī)定,否則就有可能喪失此救濟權。⑦適用于公司僵局和壓制行為的股份收買權則沒有這種復雜的程序要求。第五,由于程序上差別,顯示兩種救濟權的目的是不同的。股份評估權的行使程序表明,該救濟權的目的在于,當多數(shù)股東已經(jīng)決定根本性改變公司原有的經(jīng)營方式和目標后,確保少數(shù)股東股份的流動性。⑧而股份收買權是為了避免少數(shù)股東因多數(shù)股東的壓制行為而受困于公司中,并能達到阻嚇少數(shù)股東采取機會主義行為的目的。⑨
當然,股份評估權與股份收買權也有相似之處。例如,這兩種制度都涉及股份的估值問題,而且它們所使用的估值標準也基本相同。又如,它們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股東退出公司的一種方式。也正是由于這些相似或相同之處,使得我國學者似乎都沒有注意到這是兩種不同的制度安排,而一概將它們稱為異議股東評估權或者異議股東股權收購請求權。⑩這種混淆和誤判直接導致我國2005年修改后的《公司法》將這兩種不同的制度共同規(guī)定在同一個法律條款中。這種立法方式的不當之處在于,它使得對少數(shù)股東的保護變得非常薄弱。因為在股東壓制和公司僵局的情形下,如果需要履行如同股份評估權中的繁瑣程序,將極大地增加少數(shù)股東的救濟成本。而股份評估權的復雜程序卻有利于公司了解異議股東的數(shù)量和要求,從而知道繼續(xù)進行重大交易的成本。[14]在公司不分配利潤情況下,《公司法》規(guī)定少數(shù)股東首先要在股東會上投反對票,問題是,如果公司長期不舉行股東會,少數(shù)股東就難以退出公司。照搬股權評估權解決不分配利潤問題,還使得少數(shù)股東只能向公司提出收買請求,而股權收買權下的收買主體,既可以是公司,還可以是多數(shù)股東,而且,更多的時候是由多數(shù)股東收買。由多數(shù)股東收買股權,既可以避免公司收買情況下的減資問題,還可以迫使其為不當行為付出代價。?
因此,立法應該將股東壓制情形下的股權收買權從股權評估權的復雜程序中解放出來,并賦予少數(shù)股東要求多數(shù)股東收買其股權的權利。
不管是股權收買權還是異議股東股份評估權,核心問題都是股權的估值方法。假如不能確定合理的股權估值方法,以致所估之價值明顯低于實際價值,退出股東的合法權益將難以獲得充分的保障。而如果過度補償少數(shù)股東,那么不但將侵害公司和其他股東的利益,也會在一定程度上鼓勵退出股東的機會主義傾向。我國《公司法》第 75條規(guī)定,股東可以請求公司按照合理的價格收購其股權。但合理的價格如何確定,則語焉不詳。毫無疑問,合理價格的確定,首先應該鼓勵當事人通過自愿協(xié)商方式達成,因為只有當事人才最清楚他們需要的是什么。但在雙方當事人無法自行達成一致的情況下,立法則應該為當事人提供一系列可供選擇的估值方法,以及估值方法的確定辦法。
我國《公司法》第 75條規(guī)定的股東壓制語境中的股權收買請求權僅適用于公司拒不分配利潤情形。但是,實踐中的股東壓制行為何止拒不分配利潤,剝奪少數(shù)股東的知情權、剝奪少數(shù)股東獲得工作和任職報酬、排除少數(shù)股東參與公司經(jīng)營管理或在公司中任職、多數(shù)股東攫取和濫用公司資產(chǎn)、通過增資擴股稀釋少數(shù)股東的股權等,均是股東壓制的表現(xiàn)形式。而且,這些僅是常見的股東壓制表現(xiàn)形式,實踐中還有許多多數(shù)股東使用的壓制手法,難以一一作出明確描述。所以,立法應該拓寬股權收買權的適用情形,并以兜底條款方式概括壓制行為。此外,公司僵局也應該成為股權收買的適用情形。
注釋:
① Hodge O'Neal & Robert Thompson, O'Neal and Thompson's Oppression of Minority Shareholders and LLC Members(Rev.2d),Thomson/West, 2004,p.7-127.根據(jù)美國《標準商事公司法》第14.34條第a款的規(guī)定,在股東提起解散公司訴訟時,如果公司是封閉公司,該公司可以選擇(如公司未選擇,一個或者多個股東可以選擇)以股份的公平價值收買原告股東持有的全部所有股份。在規(guī)定公司或者多數(shù)股東收買權的州中,第一類州的公司法規(guī)定,這種救濟措施只能適用于封閉公司,例如紐約州就是持這種立場。參見紐約州《商事公司法》第1104條和1118條。
② 德國學者認為,公司可以通過章程規(guī)定減輕退出公司的難度,例如可以列舉可退出公司的理由或賦予股東一般解約權。如果所有股東都同意,即使沒有重要原因,股東也可退出公司。參見[德]托馬斯·萊塞爾、呂迪格·法伊爾:《德國資合公司法》,高旭軍等譯,法律出版社2005年版,第518頁。
③ BGHZ 116,359(1991).可參見楊君仁:《有限公司股東退股與除名》,臺灣神州出版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153頁。
④ 可見,在德國法中,股東退股的重大事由與解散公司有較大不同。在依據(jù)《有限責任公司法》第61條之規(guī)定訴請解散公司時,其所依據(jù)的重大事由僅存在于公司自身,即公司目的不能完成。而在退股情況下,這種重大事由不但存在于公司自身,還存在于退股股東和其他股東。
⑤ 參見洪虎于2005年8月23日在第十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七次會議上所做的“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修訂草案)》修改情況的說明”。
⑥ 許多州的制定法通常使得法定的評估權救濟成為在不存在欺詐情況下的專有救濟,盡管有些州想使得該救濟權成為毫無例外的專有救濟,但是其他的州還是規(guī)定該救濟權并非在所有案件中都排他性的適用。參見[美]羅伯特·漢密爾頓著:《美國公司法》,齊東祥等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474頁。
⑦ [美]羅伯特·漢密爾頓著:《美國公司法》,齊東祥等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474頁。多數(shù)州股份評估權救濟程序至少包括四個獨立的程序。首先,股東必須在討論合并事項的股東會舉行前通知其行使評估權的意向;然后,異議股東必須在股東會上投反對票或者棄權;接著,在許多州,在股東會通過該交易后,公司需要向異議股東發(fā)出“異議通知”,要求收買后者的股份;最后,異議股東必須另外再向公司提出一份要求,并將其股份憑證交由公司保管。一些時候這種要求必須包括股東評估的公平價值,而在一些州,異議股東可能還要為其評估權提起訴訟。這些程序要求也可參見美國《標準商事公司法》第13.20至13.26條的規(guī)定。
⑧ 這種目的主要體現(xiàn)在美國成文法的股份評估權標準和程序的規(guī)定上,但現(xiàn)在,美國實踐中的股份評估權更多的是試圖在現(xiàn)金排擠合并(cash-out merger)中,保護少數(shù)股東免受多數(shù)股東排擠出公司。See Robert Thompson, “Exit, Liquidity,and Majority Rule: Appraisal's Role in Corporate Law”,The Georgetown Law Journal, 84(1995),p.52-53.
⑨ 我們可以看到,股份評估權與僵局或壓制情況下的股份收買權,在美國《標準商事公司法》中規(guī)定于完全不同的條款中。該法第13章專章規(guī)定股份評估權,而股份收買權則規(guī)定在第14章第14.34條“選擇購買股份以替代解散”中。這兩種救濟權在法條安排上沒有任何關聯(lián)。
⑩ 這可以參見趙旭東:“公司法修改中的中小股東保護”,載王文杰主編:《最新兩岸公司法與證券法評析》,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頁;朱慈蘊:“新的理念與新的視角:評大陸《公司法》修改”,載王文杰主編:《兩岸公司法修改之檢視》,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66頁。
? 我國學者葉林似乎也注意到了這兩種救濟權的差別,指出“將正當與非正當兩種性質(zhì)相去甚遠的事由作出并列規(guī)定,并賦予相同的法律效果,其合理性殊值懷疑?!眳⒁娙~林:《公司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21頁。
[1] Douglas Moll & Robert Ragazzo,The Law of Closely Held Corporations,Aspen Pulishers,2009, p.8-20.
[2] Hodge O'Neal & Robert Thompson,O'Neal and Thompson's Oppression of Minority Shareholders and LLC Members(Rev.2d),Thomson/West,2004,p.7-128.
[3] [英]A.J.博伊爾.少數(shù)派股東救濟措施[M].段威,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115-119.
[4] 楊君仁.有限公司股東退股與除名[M].臺北:臺灣神州出版有限公司,2000:152.
[5] Hugh Scogin, “Withdrawal and Expulsion in Germany:A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on the ‘Close Corporation Problem’”,Michig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Law, 15(1993),p.155.
[6] Robert Hillman,“The Dissatisfied Participant in the Solvent Business Venture:A Consideration of the Relative Permanence of Partnerships and Close Corporations”,Minnesota Law Review,67(1982),p.71.
[7] Paul Mahoney,“Trust and Opportunism in Close Corporations”,in Randall ed,Concentrated Corporate Ownership,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0,p.180.
[8] Michael Dooley,Fundamentals of Corporation Law,West Publishing,1997,p.1058.
[9] J.A.C. Hetherington & Michael Dooley, “Illiquidity and Exploitation: A Proposed Statutory Solution to the Remaining Close Corporation Problem”,Virginia Law Review, 63(1977), p.6.
[10] Douglas Moll,“Reasonable Expectations v. Implied-in-Fact Contracts: Is the Shareholder Oppression Doctrine Needed?”,Boston College Law Review, 42(2001),p.1019.
[11] 張學文.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壓制的法律規(guī)制[D].廈門:廈門大學,2009:110.
[12] Black's Law Dictionary (7th Ed),West Group,1999,p.97.
[13] Robert Thompson,“Exit, Liquidity, and Majority Rule: Appraisal's Role in Corporate Law”,The Georgetown Law Journal,84(1995),p.11.
[14] [美]羅伯特·漢密爾頓.美國公司法[M].齊東祥,等,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474.
D922.291.91
A
1674-8557(2010)04-0066-08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青年項目《有限責任公司股東壓制問題研究》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項目批準號為:08JC820008,亦為福建省社科規(guī)劃一般項目《有限責任公司少數(shù)股東的法律保護》的階段性研究成果之一,項目編號為:B2008106。
2010-10-01
張學文(1971-),男,福建福州人,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所博士后研究人員,福建社會科學院法學所副研究員。
張 韓)